第6章 (2)
晚松了口氣,又道:“這第二樁事,原本是我做姐姐的私心,若鐵兄弟不答應,也是無妨的,不必勉強。”
鐵手趕緊道:“崔五姐,你請說。”
崔向晚蕭然一笑:“鐵兄弟,我不肯與老七相認,并非不在乎他這個兄弟。各種因由,你已知道。但臨死前能遇到老七,見他一面,圓了這姐弟情分,我心中委實歡喜,只可惜不能聽老七喚我一聲‘五姐’,終成大憾。”
鐵手聽了這話,真想奔去把追命拉出來,與崔向晚見上一面。
但他想到當年追命得知溫約紅死訊時的模樣,又十分不忍,一時為難得幾乎要愁出白頭發來,那模樣實在敦厚純真。
崔向晚看得明白,更加敬重弟弟這位師兄,不由笑道:“鐵兄弟,我既無緣聽得我家老七一聲‘五姐’,想來這都是命裏注定的,一世姐弟,緣分太淺……哎,也怨不得老天爺。我先前聽老七說一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心裏很是贊同。可我還是有些難過,鐵兄弟,我今日見了,才知道你與我家老七是這樣好的兄弟,不知鐵兄弟能不能代老七喚我一聲‘五姐’,成全我的心願?”
鐵手愕然,未料到崔向晚臨死前的心願,竟然如此簡單……
慢說他對追命有愛慕之心,這一聲“五姐”算是占了追命的便宜,便是他與追命這十幾年的兄弟情誼,替追命的姐姐達成這樣一個心願,簡直是理所應當、無可推拒的。
崔向晚與追命極其相似的一雙眼凝視着鐵手,殷殷期盼之意,不由得叫鐵手想起了追命望向崔向晚的那一雙眼睛。
鐵手只覺得心疼得難受。
他毫不猶豫地開了口,清清朗朗叫了崔向晚一聲:“五姐。”
那聲音與追命的落拓不羁大不相同。
崔向晚一雙多情眼睛慢慢泛起水光,含着笑意點了頭:“哎……”她的聲音原本沉郁沙啞,此刻歡喜起來,就變得低柔醇厚,像封存多年的烈酒。
與追命的氣質,很像。
崔向晚的眼淚終究沒落下來,她很久沒哭過,早已忘了怎麽哭。她撩了撩散亂的長發,柔聲道:“鐵兄弟,多謝你啦,來日老七若知道真相,還望你這個師兄,多加相勸。我與小鼓早已道過別,這便走了,你和老七也多珍重。”
鐵手忍不住道:“五姐,你當真不去見我三師弟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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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向晚搖頭道:“見了恐他懷疑,到時候要傷心的,莫害他傷心。我這個姐姐,沒出息得很,不要叫他為我傷心。”
她說完這句話,拖着受傷的腿,一步一步走出了府衙大門。
一擡頭就望見亮得很煞的月亮,崔向晚笑了笑,施展起提縱術,朝一座山上飛掠而去。她如今內力在體內流竄,沖撞得經脈疼痛不已,寒毒也沁入皮肉骨血,冷得牙齒都微微打顫,這會兒用起內力,無疑會加速她的死亡。
——然而那又怎麽樣呢?
她快要死啦,如今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該見的人都已經見了,小鼓也有了可以真正托付的親人,日後追命若知道她的死訊,可能會有些傷心,但沒關系,他有鐵手這樣的好兄弟相伴勸慰,早晚會釋懷的。
崔向晚再無牽挂。
她甚至有些期待死亡的到來。因為對崔向晚而言,死亡,意味着重逢。而現在她的身子輕得就像是一片落葉,她疾速地向前飛奔,趕着與死去的故人相會。
崔向晚的長發在夜風和霜露中更白,更蕭索。
風吹起她的長發。
她并沒有留意到,風裏流散着一種淡淡的氣息,溫柔地跟随着她,那氣息就像是松葉夾雜着蜂蜜的味道,和着一點點酒意,很幹爽。?
☆、尾聲
? 追命從山上回到房間的時候,他自信沒有驚動任何人。
但鐵手還是知道了。
因為鐵手就坐在他的房間裏,等他。房間裏沒有點燈,被點了穴道的小鼓在追命的床上睡得很安詳,他父親的小提鼓就放在他的枕邊,陪着他入夢。
追命立刻就察覺到了鐵手的氣息。他推開了窗,月亮泠泠的,照在房間裏,一地凄寒。
鐵手嘆道:“你回來了。”
追命“嗯”了一聲,聲音低得不同尋常,嗓子有些沙啞。他就坐在窗臺上,腰間系着已經空了的酒葫蘆。
這個時候,沒有酒,怎麽能沒有酒呢?
追命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然後他動了動鼻子。
“哎……”
鐵手将酒壇子遞給了追命,走到了窗前,陪在追命的身旁,也不坐在椅子上了,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瞧着追命一掌拍開泥封,酒意散了出來,未飲先醉。
追命一口氣飲了大半壇。
鐵手終于忍不住說他:“你剛剛跑了那麽久,不要喝得這麽急,這樣不好。”
追命也不像往常那樣開玩笑,倒是聽話了些,剩下小半壇酒晃蕩,他沒有再喝。這大半壇酒灌了下去,追命沒有露出醉态,微醉也沒有,一雙眼睛滄桑更甚、落拓更濃,亮得好像是有眼淚藏在裏面。
鐵手有些看不下去,真想湊上去吻一吻那雙眼睛。
可他很怕這會讓追命的心情更不好,煩惱更多,只好辛苦地忍着。
兄弟倆一起沉默着,追命的呼吸間帶着酒香。好半天之後,他低聲開了口,對鐵手道:“她不知道我的追蹤術無人能躲。”
鐵手笨拙得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只好叫他:“三師弟……”
追命苦笑道:“我沒有偷聽你們說話,只是小鼓這孩子性子跟你似的,太敦厚了些,被我一套話,就藏不住心事。”
他坐在濕淋淋的月光裏頭,比酒更醉人,也比酒更使人愁。
追命傷心得就像是一把凄惶淩亂的月光。
鐵手不由得拍了拍追命的肩膀:“三師弟,你都知道了?”
追命單手拎着酒壇,一手擱在膝蓋上,喟然道:“該我知道的,我都已經知道了。”他突然笑了笑,很蕭索,又很溫和。
他對鐵手低聲道:“二師兄,我悄悄跟着她上了山,她始終沒有發現我跟着她。”
以追命的輕功,他想跟着誰,天底下能發現他的人不超過五個。
很顯然,瀕死的崔向晚不在那五個人裏頭。
追命跟着崔向晚一路到了山上,到了那裏,他才知道為何崔向晚臨死前還要來這裏——這裏埋着三個人,她的親人和她的愛人。
崔庭樹、張秀秀、喬萬卷,俱是埋在這座孤冷的山上。
喬萬卷也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他沒有家人,死後由崔向晚收殓。崔向晚為着自己的私心,悄悄把他與四哥四嫂葬在一座山上。
只因來日,她若有幸留得病骨殘軀,還可回到這裏,與他們同歸塵土。
下元的月亮,很冷很冷,凄凄動人。
崔向晚終于在墳前停下,她很累,眉梢眼角都是倦意。她在崔庭樹和張秀秀的墳前磕了三個頭,算是祭拜,口中道:“四哥,四嫂,這十五年來,未曾前來祭拜你們,是我對不住你們,還望你們泉下有知,莫要怪我。”
藏身疏影間的追命目力極好,一眼就望見了“崔庭樹”三個字,心裏頭猛地疼了起來。
那也是他的四哥。
崔向晚擡起頭,對着墓碑上崔庭樹的名字笑:“四哥,我今日見着咱們家老七了。你還記得他麽?小時候娘忙着殺魚賣魚,爹忙着喝酒撈魚,老六老七就歸咱倆帶。他小小的一個,就坐在你的背簍裏,也不愛笑,我牽着老六,老七可比老六乖多了。老七現在很出息,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有個很好的兄弟。老六呢,我是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她已經四十歲了,卻笑得依舊純真嬌憨,在哥哥的墳頭前低聲訴說着青春年少時在海邊撿海螺、拾貝殼的往事,瑣瑣碎碎,零零亂亂。
追命其實早已不記得自己的小時候了。
但當他躲在疏影裏,聽着他的五姐說起那些事,胸腔中情不自禁湧起一種熟悉而酸澀的凄涼和傷心,腦海中也回蕩起海邊潮汐翻湧的聲音來。
崔向晚的長發已經白了一大半,似月色孤凄無着,悲辛又濕涼。她說了許久,全身的骨頭都叫嚣着疼了起來,崔向晚卻渾不在意,只站起身,往喬萬卷的墳前走去。
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月亮等着勾魂。
崔向晚艱難地靠着喬萬卷的墓碑,緩緩滑着身子坐了下去。遠處的追命瞧見了這一幕,恨不能飛身下來,扶她一把。
他在心裏默默地叫着崔向晚——
五姐。
崔向晚自然聽不到追命心裏的呼喚,她此刻恍如一只孤魂野鬼,在等着誰來接她。崔向晚疲倦地阖上眼睛,仿佛掙出了一點力氣,她口中開始低聲哼着舊日的歌吟。
追命側耳去聽。
他五姐唱得斷斷續續,聲音低回沙啞,沒了力氣就沒有伶俐活潑的音韻神氣,但她自小學唱,哪怕是瀕死的歌聲,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凄凄動人。
頭兩句是酒宴小曲兒——
“金玉滿堂好開宴,恰是這中秋天涼時節,只合該低唱淺斟,莫辜負,搖落了寒宮丹桂,等閑了花殘月缺……”
曲子熱鬧歡喜,清婉端莊。
追命靜靜地聽。
這一曲未唱到盡頭,崔向晚忽然不唱了,也不知她是沒力氣了,還是不想再唱這與她一生無關的富貴曲子。
追命凝視着崔向晚白如刀上霜的臉頰。
他初見她時,不過是青絲中夾雜了星星點點的霜白色,此刻卻已經是一把凄惶了。
崔向晚頓了頓,歌聲又起,這次她唱的卻并非甚麽宴席曲子,追命再聽——
那幾句詞依稀是“一江好魚,在那處潮浪嬉戲,一尾翻花兒尋食。漁家娘子,駕了一葉孤舟,兩手撒開網兒去,撈起了三尺錦鯉,活潑潑巧跳,喏,這好鮮魚也”……
追命眼眶一熱。
這歌少年時他曾聽過,這是味螺鎮的漁歌,漁家娘子人人會唱。
崔向晚臨死前,便是唱着這樣一支歌兒。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歌聲微弱,徐徐将斷絕。崔向晚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追命忙運功去聽,終于聽得崔向晚臨死前最後一句話,卻是——
“卷哥,我二十歲時,你嫌我太年輕,不願要我……你死時四十歲,如今我也四十歲啦,咱們兩個一般年紀,黃泉下相見,還盼你莫再嫌我……”
月色已寒。
崔向晚安詳阖目,一頭白發披散,溫柔地迤逦散落在喬萬卷的墓碑前。
過了好一會兒,追命才從疏影間如輕煙般飛出來,落到了崔向晚的屍體旁邊。他落地時腳下恰好踩了一朵凋落的金花茶,追命驟然想起——
初見時,他的五姐鬓邊也是簪着這樣一朵茶花,不由得屏息,放輕了腳步。
追命擡起腳。
花瓣上沾了一些他鞋子底下的泥土,然而那朵花依然完好無損。
追命蹲在了崔向晚的屍體旁邊。
他為他剛剛死去的五姐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沉默地凝望了崔向晚許久,方站起身,在喬萬卷的墳墓旁邊,為崔向晚刨了個墳坑,然後輕輕地抱起了他的姐姐,将崔向晚葬在了喬萬卷的身旁。
等追命做完這些事情的時候,月亮依舊挂在天上,冷冷地閃爍着。
秋風蕭瑟,長歌已絕。
直到這個時候,追命才落下了淚水。
他的嘴唇動了動,輕輕地喚了一聲——
“五姐。”
希望她英魂未遠,還能聽到。
追命說得平淡,鐵手聽得卻難過。
兩個人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追命一口氣飲盡了那壇剩下的酒,忽然輕聲道:“二師兄,我知道五姐不想讓我傷心,我也不想叫她走了還牽挂我。可我心裏頭,真是難過得很,她走的時候,竟沒來得及聽我叫她一聲‘五姐’……”
追命自嘲地笑了一下:“嘿,不得我命。”
鐵手瞧見追命那一種黯然神傷的神色,忍耐了片刻,實在忍不得了。他面對着追命,做了一件很早就想做,而且也已經在夢裏做過無數次的事情——
他抱住了追命。
一雙鐵臂繞到追命的身後,将追命整個人都藏到了自己的懷抱裏。
鐵手低聲叫道:“崔大哥,你莫傷心,五姐走時找我說話,我替你叫了她一聲‘五姐’,她聽了很歡喜,說就當是聽了你叫的。”
追命聽到那個舊日初見的稱呼,倏然渾身一震,慢慢閉上眼,幹燥的唇無聲翕動。
“游夏。”
月亮無聲地冷笑。
濕淋淋的月光搖曳在窗臺邊,融化在那兩個男人密密實實貼合的唇齒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