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騙子柳施逄
于魚從背包裏拿出前幾天才斷了帶的手表,上邊顯示時間是星期五九點四十,那現在該是晚上才對,可在竹林裏看甚至從這整棟房子裏看,都是天空明朗湛藍,陽光明媚照人,沒有一點夜色将要降臨的趨勢。
于魚知道這是曹毛毛他們施的法術,也沒覺得奇怪。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終于忍不住坐在路邊石頭上歇腳。前一頓飯是中午十一點多吃的,晚飯還沒來得及吃就被柳施逄帶來這裏,現在肚子早餓癟了,又走了這麽長的路,真正是腿軟乏力昏頭轉向。
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于魚很小的時候便知道這一點。他七歲那年回到親生父親身邊,家裏除了于虎沒一個人給他好臉色看。于虎雖然護着他,可畢竟要下地幹活,留了于魚在家裏,寡婦先前因為忌憚大兒子還沒怎麽讓于魚遭罪,後來見他膽子小性子悶,受了欺負也不敢告狀,就漸漸大膽起來。先是讓他早起喂雞掃院子,後來便是洗碗做飯擇菜挑水一個不落,有時寡婦心情不暢,就倚在門邊指着院子裏曝曬在太陽下洗衣服的于魚大罵,如果罵得暢快,當天的午飯于魚便能吃一點,要是不痛快,就只能等晚上于虎從地裏回來才能和大家一樣坐上桌,而且還不敢多吃,再怎麽餓都只吃一碗,怕後媽又罵他不幹活吃閑飯。寡婦很少打他,因為會在他身上留下證據,只有餓肚子才不會讓別人知道。後來于虎沒了,他回到外婆身邊,沒人苛待他,可于魚已經學會看人臉色,生怕再招人嫌棄,總是搶着幹活,吃不多的飯。饑餓幾乎伴随他整個童年少年時期,即便如今已經遠去,還是讓他每每想起便心有餘悸。
于魚坐在石頭上慢慢把身體縮成一團,陷入回憶裏,一直通過幻鏡觀察他的柳施逄不自覺皺起了眉。雖然他沒有人類那樣豐富的感情,也并不善于更不屑于揣測別人的心思,可不知道為什麽,看着蜷成一團的于魚,他毫無緣由地生出一個這人類就要哭了的念頭。
念頭一起,第一次見面于魚滿臉眼淚的摸樣就浮在眼前,柳施逄飄下巨石,在地上走了幾步,無端端感到煩躁。竹林間因為他的心緒變化刮了陣風,他看見鏡子裏的人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手臂。
柳施逄在空地上走了幾個來回,而後在他反應過來前,雙腳已經踏上林間唯一的一條小路。
于魚覺得很餓,越來越餓,他的手腳漸漸發涼,身體泌出冷汗,似乎連呼吸都太嫌費力。一直風平浪靜的竹林突然刮起了風,竹葉撲簌簌往下落,涼風吹幹冷汗,他現在不只餓,還冷。腦子暈暈乎乎的,他知道現在應該站起來往前走,可身體就是不聽話,固執地縮成一團。于魚想哭了,這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要死餓死在這裏沒人發現怎麽辦?曹毛毛幫他收屍的時候會通知哥哥嗎?哥哥該有多傷心。
他不想死……不想死在沒人的地方……可好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他耳旁輕聲細語地說:“死了沒什麽不好,死了就不會餓不會冷了,變成鬼有什麽可怕的,哥哥不是照樣能找到他麽?做人雖然快樂,可痛苦也實實在在太多了,生老病死傷痛別離,哪一樣都足以讓人心碎,如果變成鬼,一切煩惱都會消失……”
這個聲音實在太溫柔,比于虎笨拙的安慰還能蠱惑于魚,他迷迷糊糊地想,大概書上說的母親的懷抱就是這種感覺吧,溫暖的,關懷的,讓人毫無防備。
原先還不緊不慢的柳施逄忽地臉色一變,林間和恂的微風陡然淩厲如刀子,紛紛落葉中他已經消失在原地。
“起來。”
于魚恍恍惚惚就要在那個聲音的勸慰下入睡,柳施逄的話如平地一聲雷,嚯地讓他清醒過來。他掙開惺忪的眼,面前的人長身而立,向來沒什麽表情的臉帶着幾分怒意。于魚揉揉眼,迷惑地看看左右,“柳先生?這是哪裏?我怎麽……啊!毛毛讓大黑把我帶到這裏,可是我一轉身大黑就不見了,我只好一直走一直走……然後、然後……”于魚揉揉腦袋,“然後呢……我怎麽睡着了……”
柳施逄并未作解釋,方才的怒意在臉上一逝而過,又成古井無波的模樣,“起來。”
于魚下意識聽話地站起,只是腿一軟,又給跌回石頭上,肚子适時的綿綿長長咕了一聲,他低下頭,耳朵通紅,無意識掰着指頭,“柳、柳先生,我餓了,有吃的嗎?”
柳施逄臉上閃過一絲懊惱,顯然對他而言‘吃的’是個陌生的東西,不管作為一棵樹還是一只妖,他都只需要兩種東西,水和陽光,當然,偶爾可以來點蘋果汁,但吃是不必的,所以他也忽略了于魚作為一個人類,不吃是會死人的。
他把那一點懊惱藏好,從袖子裏摸出一片柳葉,柳葉丢到地上,化出之前那個司機的摸樣,不需要柳施逄吩咐,柳葉成人後向他躬了躬身,再一眨眼,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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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魚呆呆地張大嘴,就算已經見過,他還是忍不住驚嘆。
柳施逄朝他點了點下巴,道:“跟我來。”
于魚忙收拾好東西站起來,跟在柳施逄不緊不慢的腳步後面,肚子還在餓,他覺得該找點事轉移注意,前方的妖怪絲毫沒有理他的意思,他只好大着膽子道:“柳先生,毛毛為什麽讓我來這裏呢?”明明這裏除了竹子什麽都沒有。
柳施逄身形不易察覺地一僵,很快被他掩蓋。他不是傻子,只是懶得理會罷了,曹毛毛跟施岩這麽明目張膽的舉動他豈會不明白,那兩只不外乎是想讓他如施岩所說的,找點樂子,及時行樂,不要讓漫長的妖生太乏味。對于施岩,不論他面上表現得多不耐,心裏卻始終保留一份尊敬,因此施岩的話即便他并不贊同卻仍會照做,施岩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會頻頻把于魚送到他面前。柳施逄對此不做表态,他不清楚最近細微的情緒波動為哪般,但明顯是跟這個人類有關。想到這,他回頭看了眼,身後人類的相貌不說跟妖怪比,只在他的同類裏,柳施逄把見過的人類一一對比,然後得出個還行的結論,至少眼睛挺黑挺圓,皮膚算得上白皙,不過個子有點矮,他在心裏稍一比劃,這人類最多只到他肩部,還瘦瘦的,整個人看起來可憐又畏縮。方才可能出了身汗,現在頭發都黏在額頭上,軟趴趴的透着股順從的意味。走路很慢,每個跨步似乎都很吃力,跌跌撞撞跟着他已經不快的步伐,意識到這一點,柳施逄的腳再次在他反應前便做出行動,他放慢了步子。
于魚原本還因柳施逄不理他而尴尬,現下看見他的舉動,不自覺傻樂起來,咬牙緊走幾步。
很快前方豁然開朗,一片空地出現在竹林中央,空地裏一塊巨石醒目無比,巨石下不遠處是一副石桌石椅。
柳施逄才說坐,于魚已經歡呼一聲飛奔過去,全身力氣終于耗光,他趴在石桌上一動不動。
實在是太餓了,明明林子裏十分涼快,他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不怕打不怕罵,就怕餓,最經不住餓。
饑餓讓他的膽子都大了些,于魚趴在桌子上喘了喘,勉強撐起頭來,看向已經飛到巨石上的柳施逄,明明白白道:“柳先生,我餓了。”
柳施逄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沒打算搭理,他已經讓柳葉去準備,在柳葉回來前,這人類再叫喚也沒用。
于魚沒得到答案,在饑餓的驅使下不屈不撓道:“我餓了!”他甚至還放肆地拍了拍桌子顯示不滿。
柳施逄沉下臉,還沒有誰敢跟他拍桌子叫板,他剛準備給這不知好歹的人類一點教訓,于魚已經先發制妖,就見他嘴一癟眼眶一紅,哇哇道:“我餓了!餓了餓了!要吃的!嗚……”
“……”柳施逄如今的表情,真該叫施岩曹毛毛來瞧瞧,絕對是今後用來要挾他的必勝法寶。
哭,他是見過的,施岩三天一哭五天一鬧,不外乎嘤嘤兩下,實際上是雷聲大雨點小,沒多少眼淚。就是眼前人類哭他也見過,又哭又嚷,眼淚鼻涕抹了一臉,實在不好看。可現如今這個哭法,眼淚汪汪地流,一邊拍桌子一邊指着他,好像他柳施逄才是讓他哭的罪魁禍首,這樣委屈又理直氣壯的,還真沒見過。
柳施逄自問從沒有刻意把誰弄哭,他很少欺負別的妖怪,就算有也是直接弄死搞殘,哪會給他們哭的機會,可如今他被個人類指控了,這感覺,實在微妙得很,乃至于他的臉有那麽一瞬扭曲了一下。
于魚還在哭,他覺得很委屈,憑什麽不給他吃的,他餓了這麽久還要走這麽長的路,不就是因為來到這裏後有吃的麽,但結果卻沒有,他被騙了,他這麽餓還被騙了。只要這樣一想,他就委屈得不行,“騙子,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