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瘡口 整個人頹廢得宛如喪家犬

“季尋,你在這?”

周遠朝認識她的新鄰居。

南栀舉着手機站在原地,目光在人與屏幕之間來回穿梭。

廣播重複響起,周遠朝登機在即。

他在那頭語速加快:“阿栀,把手機給他,我想跟他單獨說兩句。”

南栀壓住好奇心,将手機遞過去。

少年沒接,眼皮千斤重般微微擡起。眸光掠過手機,落在她身上,像把開了刃的尖刀。

仿佛直到這一秒,他才正眼打量起人來。

南栀也順道打量他。

如果周遠朝是枚被流水打磨圓潤的鵝卵石,那他就是數九寒天裏的冰棱柱。尖銳,不馴,肆意成形。

短發利落,眼神兇野。

再通俗點……

南栀默默在心裏感嘆,周遠朝看起來更像好人。而眼前這位,嗯……

渣男臉。

她頂着對方的視線,想法都藏進了肚子裏,卻莫名覺得他在不高興。鋪天蓋地的情緒化作雨線,密密麻麻把人澆了個透頂,仿佛置身于瀑布修行。

她心說,你不高興個大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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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不高興的是我好吧,攤上這麽個鄰居。

南栀想完又放空片刻,對方仍沒挪開視線。漫長的對視直到周遠朝在電話那頭提到什麽工作室才結束。

兩句過後,她就聽不到了。

因為某人拿過她的手機反手碰上了門。對話聲戛然而止。

南栀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一臉無語。

門背後。

周遠朝時間緊迫,只能選擇長話短說:“不完成是要付違約金的。”

“那就付好了。”季尋無所謂道。

“這兩年賠的違約金可不少了。”周遠朝提醒,“趙哥說這是份大合同,不能再出事。具體怎麽着不是我職責範圍,我只是負責給你公關。還有,能不能別玩失蹤了啊?要不是碰巧……算了,我這邊來不及了,先登機。”

少年還是那副無所謂的腔調:“再——見。”

見字剛落,周遠朝警告性地補了一句:“記得聯系趙哥。我現在知道你新住處了,會出賣你的。”

“……煩。”他揉了把亂發。

南栀順着走廊來回踱了一圈,門才開。

門縫裏夾了條手臂,卻不見人。

“手機。”聲音從門背後傳來,那條手臂不耐煩地晃了晃,像在宣告耐心告罄。

屏幕黑了。

周遠朝那邊應該已經登機。

既然是周遠朝認識的人……

南栀收起從剛才起就冒尖的情緒,好脾氣道:“不好意思,我問一下,樓道裏那些東西是你家的嗎?方便收……”

哐當,門縫完美閉阖。

“……拾一下嗎。”南栀勉強說完。

回應她的是一走廊寂靜。

南栀深深吸了口氣。

假裝撥電話:“您好,是物業嗎。我這裏是12棟16樓,1601的戶主堆了很多雜物在消防通道,很不安全。對的,為了安全考慮,而且家裏應該有人在的。我建議你們上門來敲門。最好一天敲兩次,一次敲半天——”

她邊說邊往自己家方向走。

腳步間隙聽到身後大門響起,緊接着乒乒乓乓雜亂一片。聽起來怨氣不小。

“喂。”有人叫她。

南栀回頭,一臉人畜無害:“怎麽了?”

“你能不能安靜點。”少年眉頭緊蹙,“我已經兩天沒睡了很煩很累。你,很,聒,噪。”

看着小渣男咬牙切齒的樣子,南栀忽然心情大好。

她翹起唇角:“祝好夢。晚安。”

***

累了一天,南栀睡得很早。

清晨起來,剛好看到周遠朝淩晨轉機那會兒給她發的消息,是解釋臨登機前那檔子事的。

【住你隔壁那個叫季尋,之前跟你說過的遠房表弟,就是他。那件事過後……他變得比從前還特立獨行,性子有些混,不太好相處。要說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先抱歉了。】

南栀的注意力全在周遠朝說的“那件事”上。

是南栀心裏的一個瘡。

2018年,那時南栀24歲。

她的父親南啓平是舞蹈團的常務副團長,受邀帶領舞團去海外參加表演。

那天是正式表演的前一天。

第二天有一場古典舞獨舞,南栀有些緊張。等舞團彩排完回去,她還拉着南啓平再三确認位置。

此時大劇院只剩下寥寥數人,幾個金發碧眼的工作人員在不遠處布景。南啓平一開口,聲音帶了回聲似的空曠。

“嗒嗒嗒,走。走八。”南啓平數着拍,“換七,到中央,流暢一點。對,眼睛留在一點,注意眼神。南栀,你那條腿。說你動力腿呢,對,擡高。動作再柔,收跟水一樣。甩,甩出去要有力……”

每個動作南栀都爛熟于心。

但因為她和南啓平的這層關系,就算她跳得最好,南啓平也依然對她最為挑剔。

舞團的人都開玩笑,要是聽到南老師在練習室訓人,不用猜,肯定是在訓南栀。

南栀難免會有小情緒。

心說第二天都上臺表演了,前一天還得不到半句鼓勵。她抿了下嘴,不高興的勁兒還沒表現出來,餘光就瞥見了南啓平微微瞪圓的雙目。

得。這是要發火。

南栀收了腿從臺上輕盈躍下,打算哄一哄老南。

突然,耳邊砰砰砰幾聲悶響。

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按到在地毯上。老南的嘴唇在眼前迅速動了幾下,她仔細分辨,耳邊一片忙音。

世界陷入無聲。

幾秒後,尖叫爆發。喊叫、哀求、槍-聲扯着她的耳根瘋狂往裏灌。她抱住老南,手心一片濡濕。

那天,劇院內外槍-聲不斷。

他們遭遇了對平民的無差別襲擊。

後來南栀在教會醫院醒來,身邊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她下意識望向自己手心,濡濕溫熱的觸感歷歷在目。更無法忽視的是,右肩傳來的灼燒感。

她開始精神恍惚,看着工作人員的嘴唇一張一合,慢慢與劇院裏的老南重疊在一起。

聲音一會近一會遠,一會有一會無。

“趴下,阿栀趴下,快去座椅底下。”

老南那時候說了什麽。她茫然地睜大眼。

倒下前的記憶片段式閃回。

她只知道最終被人救了下來,是挂在誰的肩膀上,一步步爬出了劇場。那個人的肩有些瘦削。

南栀想,她一定是得了創傷應激。怎麽想也想不起那人的側臉。

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還在輕聲跟她說話。

她的雙眼找不到焦距,整個人渾渾噩噩。最終,目光緩慢又沉重地落在了隔壁床上。

是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白裏襯,領口往右一片都染了血。血跡與她身上的傷口嚴絲縫合。旁人叫他周先生。

被割裂的記憶一瞬間又湧回大腦,痛得人蜷縮不止。

後來,她和周遠朝是在回國的飛機上才正式認識的。

許多天沒開過口,她重新願意說話時,聲音沙啞難聽:“謝謝你救了我。”

男人有片刻怔愣,随後望向她,溫和搖頭:“不用。舉手之勞。”

災難給很多人留下了東西。

南栀失去了南啓平,右肩被彈片擦傷留了印記。而周遠朝說的、隔壁那個臭着臉的少年,他的雙親也都被永遠留在了那天午後,斜陽普照的劇場外。

或許是擔心她的情緒,過去的兩年間,周遠朝對那件事只說了這麽多。不提過往,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俗成。

共同經歷過災難的人很容易感同身受,也更懂得寬容。

南栀收起情緒,簡單回了周遠朝:【他沒說什麽讓我不高興的話。下飛機記得告訴我,早安】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物業的保潔阿姨正在打掃樓道。于是南栀便見證了隔壁家的鐵桶是如何被阿姨征用,征用完又随手擺在了她這邊的樓道口。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把東西歸回原位。

幾分鐘後,對面門打開。

少年靠在門框上,臉色由于過度疲憊而顯得格外難看,連眼下青灰都比昨晚更重。短發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滲水,整個人頹廢得宛如從水裏撈出來的喪家犬。

連續失眠的第三天。

疲憊。

抓狂。

崩潰。

他洩憤般将手指插進短發,來回揉搓。半晌,曲起長腿,無力蹲坐在門框上。

初春冷風灌進半封閉式走廊,吹鼓了少年的單薄T恤。

十六樓空寂無聲,把他單薄身影襯得格外寂寥。

季尋垂下頭,從褲兜摸出一根煙咬上。在袅袅煙氣中撥通電話:“給我找個新房子。”

那頭無語:“……”

“條件和上次說的差不多,安靜一點的。”他說。

“你這不是剛搬沒多久嗎,怎麽又換?”那邊忍不住了,“兄弟,我也不是搞房地産中介的,你是不是在搞我?就你現在住的地兒,你摸着良心說,是不是咱們這最好的小區之一了。又他娘的哪裏惹你了?”

“沒哪裏。”季尋仰頭,後腦勺抵在門框上緩緩吐了口煙,“碰到不想碰到的人了。”

“……就這?”那人罵道,“憋着!給你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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