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手表【二更】 少年的臉變得比六月的天……
前一天的這個時候,季尋還是在電話裏聽到的周遠朝的聲音。
而現在,他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面色陰鸷,渾身疲憊。腳底下煙蒂七零八落。他在1602門口,一步未往前,隔着半條走廊的距離,不知在想些什麽。
好像又到了該有一個人先開口解釋的環節。
季尋原本就不是個愛解釋的人。他扶着南栀從旁路過,未置一言。
是周遠朝沒忍住,他聲音暗啞:“你們怎麽會在一起。”
“湊巧。”季尋道。
沉默許久。
周遠朝伸出手:“我來吧。”
季尋向來覺得自己道德感不高,可此時此刻,他卻突然想站在道德高地譴責一下對方。于是他直來直去地嘲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劈腿了。”
言外之意,你無權管轄。
周遠朝并沒有被他一句話就噎住。
反而神色莫辨地看着他,問:“那你呢。憑什麽管?”
“鄰居,工作夥伴。”季尋無所畏懼地回望過去,嘴角扯開一絲諷刺的笑意,“哦對了,她睡過去之前欽點了我,送她到家。”
唇槍舌戰打不過季尋。
周遠朝卸下溫和,頭一次在人前那麽尖銳。
他看着季尋,說:“鄰居?工作夥伴?是這麽幹淨的關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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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季尋不怒反笑,“我做好人好事,大半夜把喝多了的鄰居送回家。聽起來……總比那些管不住自己幾把的人要幹淨吧?”
罷了,他還陰陽怪氣地補了一句:“你覺得呢,表哥。”
季尋此人張揚自大。
不會仗着年齡弱勢而乖乖向同輩示弱。這算起來是他第一次叫表哥,場合确實值得紀念。
周遠朝氣極,他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營造的謙謙君子形象要怎麽去回敬對方。他甚至想過在此向季尋揮拳頭。手指死死攥緊,卻始終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件事的确是他的錯,周遠朝頹敗地紅了眼。
他眼睜睜地看着季尋把小栀子扶到門口:“喂,鑰匙呢。”
她哼哼幾聲,沒回答。
從今早起她就是這身衣服,随身沒帶包。季尋只好耐着脾氣去摸她口袋。
鉛灰色的運動褲,褲腿兩側有段小開叉。
她站沒站姿在那亂晃的時候,時不時露出一截晃眼的腳踝。
季尋忍不住加重語氣:“站好了。”
“別碰我。”南栀掀了下眼皮,好像有些醒了。她模模糊糊說了這麽一句,然後擡眼,朦胧中似乎看到了周遠朝。
認真眯眼看了許久,她皺起臉,“周遠朝你別碰我。我……惡心。”
季尋上一秒才被她忽然不耐煩的語氣弄得不爽起來。
下一秒,他戲谑地往身後望,正好看到周遠朝臉色難堪。
他甚至還想吹聲口哨,以示挑釁。但最終沒能如願,因為手指終于避開所有障礙勾到了鑰匙。
開了門,送人進屋,再出來,重重碰上門。
季尋悠哉哉從周遠朝邊上路過:“晚安。”
“季尋。”周遠朝叫了他一聲,表情晦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什麽龌龊心思。”
***
南栀醒來時頭昏腦漲。
眼前黑暈過去後,她看到了自家客廳。陽光從紗簾後透進來,一直曬到了腳邊。她就躺在L型沙發的短邊處,身上披着小薄毯。
昨晚的記憶一點點湧進大腦。
她記得她很困,酒意助眠,困到只和季尋說了句記得送她回家,就好像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檔口,夢裏見到了周遠朝。
不知是酒後副作用,還是想到這件事生理性反胃。
她覺得胃不太舒服。
于是擰眉坐起,在沙發上摸手機。摸了半天沒找到,才突然想起手機已經摔壞了。而新的,還沒去買。
現在這個年代,沒什麽都不能沒手機。
南栀開始後悔自己因為一個劈腿的男人摔壞一部手機。她好好地收拾了下自己,直到和平時看起來無異。
門打開,晨起微風拂面,一切都像新的開始。
然而心情才好了兩秒,電梯口的人影陡然吸引了她的注意。男人屈腿靠牆而坐,西裝起了褶皺,看起來很狼狽。他聽到開門聲望過來,眼底和下颌都染上了青灰。
“阿栀。”周遠朝單手撐地站起來。
南栀條件反射就往門後躲。她驚惶叫了一聲,“周遠朝,你做什麽。”
“我不做什麽。”周遠朝聲音暗啞,說,“你聽我解釋。”
南栀壓下情緒,穩住自己,“好,你解釋,我聽。”
有那麽半晌,誰都沒說話。走廊靜如午夜。
說了要解釋,可是然後呢?當她真的冷靜下來說想聽解釋的時候,周遠朝才發現,要說的話到了嘴邊才更蒼白。
說什麽,說我只喜歡你只愛你,我身體出軌了心卻沒變。
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
南栀靜靜地看着他:“是沒什麽可解釋的對吧。我想也是。”
“……阿栀。”
“所以我說過了,我們分手吧。”
吱呀一聲,1601的門也開了。
少年懶洋洋靠在門檻上,眉梢微微一挑,像看到了什麽好戲。他肆無忌憚地看着,絲毫沒有撞破的尴尬。
“喂。”他遠遠喊了一聲,“有個地方要改,你要不要看?”
南栀巴不得立馬離開。
她快速往1601那走,快到門邊時忽然回頭,鄭重其事地說:“周遠朝,謝謝你之前救過我。但感激和感情是兩碼事,我分得清。”
她抿了下唇,輕輕說了一句,“好聚好散。”
因為對你還有一點點感激,所以不會撕破臉,還能好聚好散。
如果你繼續糾纏,或許比現在還糟糕。
南栀關上門,在最後一刻看到的是周遠朝頹然的臉。
到此為止了。
好聚好散。
見一次周遠朝仿佛花光了她所有力氣。就算極力保持冷靜,在關上門的那一剎那,南栀還是感覺到了眼眶發燙。
她無聲垂下眼,背靠着大門深深吸了口氣。
有雙男士拖鞋丢到了她面前。
季尋骨頭懶怠靠在玄關口,牙關若有似無地嚼着什麽,很随意地問,“他救過你,什麽有趣的故事?”
“沒什麽,也不有趣。”南栀換上拖鞋,問他,“什麽要改?現在看嗎?”
季尋輕嗤一聲,從唇邊吹出個泡泡,“才一晚上,我是神仙也沒那麽快。你就真聽不出這是借口?”
南栀慢慢反應過來,而後道:“謝謝。”
這是個神奇的玄關。
每次站在這裏尴尬對視就會很快失去共同話題,眼看氣氛微冷陷入尴尬,南栀多加了一句:“等他離開我就走。”
季尋漫不經心嚼着口香糖,下巴往裏一揚:“哦。我家沙發不收費。”
意思是,坐吧。
南栀聽懂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她無聊地撥弄着自己的手指。
撥到第六遍的時候,身側沙發陷進來個盒子。白色的,長方體。
丢盒子的人敞着雙腿坐在對面,神态倨傲。
南栀又搞不懂了:“啊?”
“手機。”他開始變得不耐煩,“閑置的,愛用不用。”
正常人兩天不用手機就能原地爆炸。
南栀拆了舊手機後,電話卡一直随身放着。她塞進這臺手機裏,開機,信息直接炸了。排除大部分來自周遠朝的,還有一小部分來自周盈盈。剩下的有舞團的鄭老師,問她是不是在劇組,所以周一也不見人;有今早醒酒後的木子,問她昨晚怎麽樣,緩過勁了沒;還有劇組小群裏艾特她的,看頭像大概是楊茜,問什麽時候上舞蹈課。
南栀一一回複。
這臺手機和她原先的是同款式,用起來很順手。
她回到一半像想到什麽,突然擡頭:“你微信是什麽?”
季尋仰靠在沙發上沒說話。幾秒後,劇組小群裏有人圈了她一下。聲音從對面傳來:“這。”
微信名就是大寫的G。
南栀加上好友,給他轉了一筆錢。
南栀:“你不是閑置麽。就當二手出給我吧,正好不用再跑去買手機。”
“哦,随便。”季尋道。
他嘴上說着随便,卻一直沒收。
南栀盯着那筆轉賬,提醒:“你點一下。”
“不用了。”季尋面無表情,“我欠你一雙鞋。”
上回為了拖延時間,用來卡電梯門的那雙鞋不知去向。
大概是被打掃樓道的阿姨收了。不過就是一雙很普通的運動鞋,不貴重。
“那我欠你一條運動褲。”南栀說。
“哦,雜牌,不值錢。”
看他依然沒有收錢的動作。
南栀只好扣掉六百塊,又轉了一筆出去:“這下不欠了。”
能看出來,他們都是互相不愛欠人情的性格。
季尋不知自己在煩什麽,啧了一聲,最後收下第二筆。
二十分鐘後,南栀透過貓眼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空空蕩蕩的,周遠朝應該走了。
她把門拉開一條小縫,偷偷探頭看,确實不見人影。剛打算回身換鞋子,目光一瞥,就被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的人影吓了一跳。
季尋不知什麽時候無聲無息站在那,手裏拎了件外套,目光微微下垂,落在她身上。
“幹嘛,吓人啊?”南栀抱怨。
季尋吊兒郎當模仿她:“幹嘛,年紀大了不經吓?”
看在最近相處得還算和諧的份上,南栀忍住沒罵人,小聲嘟哝:“……你沒事站後面做什麽。”
“我也出去啊,姐姐。”
他這聲姐姐拖腔帶調,聽起來很故意。好像在和前面說的“年紀大”三個字首尾呼應似的。
南栀抿了抿唇,沒跟他計較。
她走在前面,季尋的腳步聲就跟在身後。
兩人同時從十六樓抵達負一。南栀走了幾步發現腳步聲沒跟上,她扭頭,發現季尋仍然靠在電梯邊。他出門時扣了一盞鴨舌帽,神情陰翳在帽檐下看不真切,只看到他擡手,又在電梯面板上按了什麽。
南栀免不了懷疑,他是不是特意把自己送下樓來的。
畢竟先前周遠朝還在的時候,他不是還開了門給自己解圍麽。
眼看電梯門要關上,南栀急急叫了一聲:“哎。”
哐啷,剛在眼前閉阖的金屬門又緩緩打開。
那人明明散漫,卻抵不住一身張狂勁兒。他問:“怎樣。”
“那個,謝謝啊。”南栀說,“我這兩天失戀心情不好,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比較多,謝謝你照顧到我。我很快就會調整好的,後面就不會麻煩你了。”
她說的禮貌周到,自認無瑕。
然後換回了少年一個單音節:嗤。
南栀不知道又哪得罪他了,少年的臉變得比六月的天還快。
不過她很快釋懷。連趙哥都時常說他們這個小祖宗陰晴不定叫人猜不透,她才認識多久呢。
不解其意也很正常。
南栀沒放在心上,對着車後鏡仔仔細細看了看自己。
妝容透亮,面色柔和。任誰也看不出這兩天是怎麽糟糕過來的。她今天得先去舞團。舞團看似平和,是非議論卻從來不少。前些年還有南啓平在的時候,不乏有人會說她在舞團的地位靠的是拼爹。這兩年單打獨鬥,從主舞團下來了,好像坐實了原先的論證似的。
至于她個人的感情生活,更不想做別人的談資。
剛巧,她到的時候團裏要開關于五四青年節彙演的會議,人很齊。
南栀一路進來,聽到最多的話就是誇她氣色好。渡過了渾渾噩噩的兩三天,現在終于有種回到正常生活的實感。
辦公室裏。
鄭老師開會去了不在,南栀自己動手把《洛神》的合同歸了檔。
為了讓編曲老師靈感爆棚,早日出成果。她把歷年來同一支舞蹈,所有的影像資料都歸了個文件夾,打包存盤。然後點開微信的聯系人——G。
南栀:【鏈接、提取碼。gene老師加油加油[小企鵝出喇叭.jpg]】
G:【……】
南栀:【所以你今天工作嗎】
G:【你是我見過最煩人的,甲方】
南栀可以想象到,甲方兩個字在他嘴裏應該是咬牙切齒才說出來的。
她忽然就忘了壓在心口的一堆糟心事,情緒變得明快起來。
收起手機,阖上電腦。
手一收,動作幅度太大,邊上豎着的筆筒順着力道嘩啦散了一桌。南栀慌忙扶起,一根根把筆塞回去。
塞到一半倏地停了。
手裏這支施華洛的圓珠筆是周遠朝送的。透明筆管,裏面堆滿了盈盈爍爍的水鑽,手指輕輕打轉,就能看到折射出的耀眼光斑。
南栀還記得周遠朝當時說的話:很漂亮,适合小栀子這樣的仙女。
她一直把這支筆插在筆筒裏,沒事就拿出來把玩一番。
然後她突然發現,桌上的相框是他送的,蠟燭熏香是他送的,八音盒是他送的,一整排神态各異的泡泡瑪特都是他送的。
那時候她沉迷抽盲盒,不知道要他抽多少,才能集齊這麽多套。
作為回禮,南栀顯得單純多了。
手工訂制的西服,皮鞋,西服,皮鞋,又是西服,皮鞋。她說周遠朝這麽穿特別好看,顯得格外俊朗。于是周遠朝慢慢的,衣櫃就只剩正裝了。
過去的回憶在腦海徘徊。
南栀幹脆找了個箱子出來,把所有與周遠朝有關的都一一收進去。
等收幹淨,不愉快的情緒也似乎随之一同消失了。
她叫了同城快遞,找出聯系人。
【有些你的東西郵過去了,你還在國內的話就簽收一下】
【好。】周遠朝回。
他沒糾纏。南栀松了口氣。
一旦開始清理過去,南栀似乎上瘾了。每多清理一點過去的痕跡,心情就會更明朗一些。
這幾天,她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同城快遞接二連三往外寄。
弄得物業還以為她又要搬家。
斷舍離完,人就仿佛從過去抽離了。
南栀渾身輕松地回到工作。
她剛把這些舊事忘記,周遠朝沉寂好幾天,又有了動靜。
他發來一張照片,是塊黑色手表。
南栀是從保險櫃翻到的這塊表。手表在她身邊放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還給對方,也就正好趁着這次一并歸還。
她還記得,兩年前從教會醫院醒來,手表就在她兜裏。
表盤磕碎了一塊邊,指針也不轉了。
僅有的記憶裏,她只和隔壁床那個穿黑風衣的男人接觸過。
回國的飛機上,南栀主動問周遠朝要了聯系方式,想等回國找人修好再還給他。
後來修表的人告訴他,這是一枚私人訂制的瑞士表,沒有原裝配件。于是大費周章,花了不少錢又耗時大半年,才預約上維修。
這表修好寄回來的時候,周遠朝正在出遠差。
南栀放進首飾盒裏,再鎖進保險櫃,然後……忘了。
她看到周遠朝發來這張照片時,第一反應是手表哪兒沒修好,亦或是快遞給磕壞了。
抿了下唇,南栀輸入:是沒修好嗎,還是怎麽了,要不……
才打到“不”字,對方回過來一條新的。
周遠朝:【不是我的,你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