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過去 如果讓你選擇
南栀敲了将近一分鐘,還以為人不在家。
正想給他發微信,門又開了。
季尋站在門口那塊小羊毛毯上,視線微微下垂,像一束微光,平靜地流淌在她身上。南栀見慣了他張揚跋扈不給好臉色的樣子,在觸碰到他目光的同時,條件反射覺得這人今天似乎格外平靜。
平靜得不太自然,就像是……某種僞裝?一如波濤來臨前的海面。
被晾了将近一分鐘,南栀同樣變得冷靜。
她沒舉着手表問他是不是丢了東西,而是迂回了一下:“gene老師,甲方來監督工作了。目前進度是——”
季尋轉身的同時抛下一個字:“零。”
“……”
南栀冷場了。
她跟進屋,環視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他空蕩蕩的手腕上。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收回,而後問:“哎,你生日是什麽時候?”
他在看手機,聽到她說話擡了下眼皮,“要賄賂我也不是今天。”
“那下個月?下下個月?下下下個月?”
季尋耳朵出繭了,打斷:“八月。”
“八月好啊,八月多少?”南栀眉眼彎彎,一副閑聊的模樣,“我盲猜20。你信星座嗎?”
“你不是來和我聊星座的吧。”季尋索性放下手機,看着她,“兜裏的東西呢,拿出來吧。”
他的語氣很平淡,南栀的心卻再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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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一開始敲門,出現在這裏,他就知道自己來做什麽的了。
鐘表師傅說的對。
憑那個GPS,人家很快就能找上門來。
是這樣沒錯,季尋都知道了。
她甚至不用再試探,就知道手表的主人必定就是他,只能是他。
南栀在心裏嘆了口氣,掏出手表放到茶幾上:“你的。”
“嗯。”他還是那麽平靜。
太不對勁了。
南栀想。
她觀察着對方的神色,用了肯定句:“兩年前那件事,你也在場。”她一句話一句話慢慢往外抖:“可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的手表會出現在我這裏。”
“世界上的事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季尋沒把多餘的目光分給她,只是落在那枚失而複得的手表上,隔空看着,“可能剛好我丢了,你剛好撿了。就這麽簡單。”
南栀搖頭:“不可能。”
她不斷在腦海過濾回憶的片段。記憶如同摔碎的玻璃杯,割裂,混亂,相悖。
——她被挂在誰的肩上,一步步爬出劇場。
——她睜眼,看到的是周遠朝的下颌。血污弄髒了他的前襟。
到底是哪裏記錯了。
一個是抱,一個是背。她到底怎麽被帶回了安全地帶。
南栀撐着太陽穴,“我一定見過你。”
她一口咬定,想到了什麽似的突然起身,目光灼灼看着他:“季尋,你起來一下。”
“……”
大概是想的過于投入,懶得再用什麽狗屁“gene老師”去僞裝客氣。這是南栀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季尋身體誠實于大腦,吊兒郎當站了起來。
南栀:“背過身。”
“……”
“快點。”她催促道。
季尋按照她的指示,慢慢調轉方向。他還只來得及側過一小半,餘光瞥見一道身影逼近。仿佛被樹袋熊附體,一下就挂到了自己背上。
女人溫軟的氣息倏地包圍過來,長發拂過他脖頸。有幾縷随着空氣流動蕩漾起來,與下颌輕擦而過。
平靜無波的心潮有浪卷過。
季尋僵着脖子一動未動。
他在原地生了根,呼吸枯木逢春,幹燥過渡到了潮濕,卡頓連接着急促。他看到了火山噴發,心血滾燙。
到底在發什麽瘋。
不到足夠讓人恢複理智的時間,落在後肩的重量輕了,她安全落地。空氣中殘留的餘香卻始終揮散不去。
季尋一寸一寸轉動脖頸,像生了鏽的機器。
他看見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嘴裏喃喃自語:“不對啊,明明是周遠朝救的我。”可趴在季尋肩上,熟悉感卻湧現得那麽強烈。
聲音很輕,足以挑起一個男人的勝負欲。
季尋聽見自己說:“那你倒是說說,周遠朝救你的故事。”
這個故事如果讓周遠朝來說,那會是三個不同的版本。
大使館組織志願者奔赴救人的時候,周遠朝在已經被列為安全區域的劇院後巷找到了她。一路都有當地警方維持治安,因此一路通暢。
他們沒費什麽力就抵達了教會醫院。
在教會醫院,南栀接受治療并記住了他。故事很簡單,同所有愛情故事的開端一樣。
南栀不想講。
她猶豫的間隙,聽到季尋說,“既然不想講,就放那吧。手表怎麽到你口袋的也不會和這件事有關系。物歸原主,到此為止。”
是啊,手表是如何到她身上的。
南栀凝視着黑色表盤,秒針緩慢卻有力地轉動。
她忽然明朗:“還是和你有關,對吧。我只說了手表在我這,可從來沒說過是我在口袋裏……你是怎麽知道的?”
中圈套了。
季尋坐下,仰躺在沙發上,手搭着眼皮遮住一室天光。
他已經很久沒這種感覺了,被人拎着強行塞回到過去的日子裏,逼他去正視曾經做過的選擇。
那年,本是場很普通的出行。
季尋打算去玩高山滑雪。正好他的父親季致學因為公事出差,目的地與他相同。難得有這種機會,最後衍變成了一家三口的旅行。
同行的還多一人,就是當初負責季致學公司的公關負責人,周遠朝。
歷經長途十幾個小時的飛行。
下飛機後,周遠朝因為公事暫且分開,只剩他們一家三口。
從山下去滑雪場需要預約,地方很好找,就在劇院門口的噴泉廣場。
噩夢般的第一聲悶響不知是從哪個方向爆發的,人群中倏地發出尖銳哭叫。有人用英文大聲喊着救命。
槍-聲越來越密集,廣場上的人除了四散奔跑腦海一片空白。
他們尖叫,失聲,匍匐,倒地。
離身邊最近的躲藏之處只剩下劇院。
大門虛掩,像夾在山崖中的峽谷裂縫。慌亂間,季尋只感受到背後伸出一股蠻力把自己狠狠摔了出去。
他眼前一黑,等迅速爬起時,人已經摔進了劇院大門。
哐啷——
大門在身後完美閉阖。
有那麽一瞬間,所有的嘈雜都被一道門擋在了世界之外。他這才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附和着門外槍聲。
劇院門廳的吊燈被擊落在地。
他顧不上昏暗瘋狂捶門,門後像有千斤之力死死抵住。任他怎麽沖撞都撞不開半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尖利到暗啞。
門外兵荒馬亂,所有的喊聲最終被淹沒在嘈雜裏。他不知道的是,一門之隔,早已中槍的父母在最早的時候就做出了選擇,選擇用自己的身體捍衛住了大門。
嗓音沙了,幾乎說不出話。
向來是天之驕子的少年在那一秒,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平凡,普通,無能為力。
他知道劇院一定有後門,他要出去,他必須出去。
季尋在短暫的自我懷疑過後踉跄起身,穿過長廊。長廊通向劇院大廳,裏面已經慘遭過不幸。或許因為今天沒有公演,劇場比起外面已經算得上是天堂。少年靠座椅的掩護一路彎腰摸爬,他的手指和腿肉眼可見地發顫,每路過一具屍體,顫抖就愈發頻繁。
他咬咬牙,向黑暗中亮起的安全出口繼續爬行。
快到了。
在看到标致離自己只剩十幾米的距離時,他弓起身,不再滿足于爬行,以更快地速度前進。
還有最後幾米。
他路過最前排,驀地聽到來自座椅底下的呻-吟。季尋偏頭,發現一條細白胳膊露在椅子外。血污仿佛紅蓮經絡,從手臂到掌心蔓延而下,觸目驚心。血水流到指尖,手指在他眼皮底下微不可查地縮了一下。
連帶着他的瞳孔也震顫起來。
是活的。
不行,我只是個普通人啊。
季尋扭過頭,一邊催眠自己一邊強行往前爬。
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管不了,我是普通人我是廢物,我做不到。
幾秒後,少年人聲音嘶啞罵了聲操。他抹了把眼,飛速轉身爬回座椅旁,使勁把人從座椅底下拉了出來。
是個亞洲女人,已經到了無關乎膚色、國籍和長相的時刻。
他用力拍她的臉,用暗啞的嗓音叫她:“你沒事吧,醒醒,喂。”
女人臉色慘白,右肩還在源源不斷滲血。
少年跪着把她駝到背上,眼前糊開一片。他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自己的汗,只知道集中精神去聽外邊所有動靜,一點點、一寸寸往外爬。
門外似乎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仿佛又有流彈從頭頂飛過。
他用盡全身力氣,帶着肩上的女人一同滾進椅背後。
“嘶——”
後腦勺結結實實磕在了扶手的金屬片上,脖頸一片溫熱,有什麽順着短發往下蜿蜒。頭暈目眩一波一波,海潮般襲來。
他随意抹了一把,在聽到動靜湮滅之後咬咬牙,連滾帶爬把人背出了劇院大廳。等想到腦後傷口再去探,血漬早已幹涸。
後巷靜悄悄的,隔了一條街似乎隔了一個世界。
這裏很安全。
他把她安置在後巷,随手扯過紙箱将人堪堪掩蓋。怕她醒來後亂動,他甚至摘下了自己的GPS手表,塞進她的口袋。
直到做完這一切,他才往廣場跑去。
中途為救人已經耽誤了很久,甚至已經不敢再想廣場的境況。災難時的每一分鐘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在這場抉擇裏,第一時間選擇的是救劇院裏的陌生女人。當然,等他趕到廣場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看到兩具身體緊緊相擁,堵住了劇院大門。
他拒絕了心理輔導,拒絕和所有人一起回國。
若幹天後再次回到那片廣場。
劇院正在重新修葺,挂着一個月後再次營業的消息。噴泉又開始工作了。人們從廣場上走過,有些心有餘悸。但更多的,是沒有親眼見證那場災難的無知無覺。
他們談論着昨日之事,唏噓感嘆。
然後各自奔赴未來。
那些或許會成為一時之間頭版新聞的故事,在輪播數日後,都将淡去。
誰還不是向前看。
看着庸庸碌碌的人群,季尋忽然想起自己的那枚手表。他看到手機上雷達不跳了,定位不再閃爍。
多日前,他在教會醫院遠遠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已經醒了,表情很空。那會兒他選擇站在原地隔空看她,他不想靠近,拒絕靠近。
即便只是遠遠看着,他還是會想,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選擇第一時間沖出劇院,還是繼續救她、那個尚有脈搏的女人。
他時常在抉擇中折磨自己,反複夢魇。
夢裏有千萬種聲音,說着千篇一律的話。
所有人都在喊,救我。他們伸着手,叫他,讓他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