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蠱惑 “你比她們都好

夜裏九點半,整場商演正式結束。

謝幕時有人贈花,現場也來了媒體朋友。當頭頂大燈徐徐亮起時,觀衆依然沉浸在表演中。臺前是人間的熱鬧,鮮花掌聲簇擁。相比而言,後排卻顯得格外冷清。

南栀輕輕咳了一聲,意猶未盡:“怎麽樣,還行嗎?”

季尋整場注意力都沒怎麽集中在舞臺上。

上半場是因為某人缺席,下半場是因為某人沒缺席。他默了好一會兒,模棱兩可地答:“就那樣吧。”

“其實發揮得挺不錯的。”南栀說,“中間那個叫周盈盈,很有天賦。她才進舞團一年多就跳C位了。說起來,将來要是等《洛神》編排好了競争上崗,我覺得還是落在她頭上的機會大些。”

正好有人上去送花,南栀微微揚起下巴:“喏,那個就是周盈盈。”

季尋順着她漂亮的下颌線往臺上看,舞臺中央有個正在彎腰接捧花的小姑娘。他見過,上次去舞團參觀,鄭老師叫來跳《洛神》的就是她。

跳的好麽。

季尋懶怠地垂了下眼睫,又睜開。

也不就那樣?

看南栀說到這個新人就有侃侃而談的趨勢,季尋冷言冷語打斷:“你呢,為什麽不是你跳?”

“我?”南栀愣了愣,不太敢對上少年幽深的視線。

她轉開視線,才輕聲說:“我不行啊。”

“為什麽。”他緊追不舍。

“我……我這個肩不行。”南栀提了下右肩像在示意給他看,“很多動作沒那麽完美了,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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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麽一動,羊絨披肩從肩角滑了下來,露出精致的直角肩。

纖細卻不至于瘦削。

就像在直接諷刺她剛才說的那句“不好看”。

季尋扯了扯領口,回到了往日輕嘲的口氣:“你沒跳,怎麽就知道不行?”

“……”

“該不會是怕了吧,給自己找借口。”

南栀攏緊披肩,嘟哝:“我怕什麽。”

“怕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

可不止一次被他用年齡問題開過刀了。

南栀聽出了前後浪的年齡差,哼氣:“你才老。”

少年呵呵兩聲,“誰介意誰老。”

空調風一個勁地往兩人之間的座位縫隙裏鑽,風口呼呼作響。南栀在冷空氣和冷言冷語的雙重夾擊下卻絲毫沒覺得心涼。

她說不出話。

她被一個比她年紀小,卻比她清醒的弟弟推着在直面問題。從而不得不去認真考慮這件事。

當初是自己決定要離開主舞團的。因為覺得跳得不夠完美,因為怕了舞臺,因為不想再跟着團隊到處商演離開這座城市。

南栀以為自己所有的恐懼來自于兩年前的那件事。

但比起這些,更大的問題是否來自于她自己?

每次路過主舞團,看着她們訓練,南栀都會想到自己曾經的樣子。

還想跳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但她同時也時時刻刻把南啓平對自己的高要求豎在心裏。她不容許自己有一點點瑕疵,她需要用永不下滑的成績來證明自己。

确實是因為害怕,但比起害怕那件事帶來的陰影,是不是更怕自己搞砸,跳不出所有人期望的樣子。

肩膀的傷何嘗不是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抵擋外界的借口。

南栀陷入掙紮。

耳邊人潮聲漸漸褪去,她走出大廳。

她想起所有人都說她脾氣好,不争不搶。

但她自己知道,她其實不夠溫柔,最堅韌的那一股都在勝負欲上。

就像同周遠朝分手,南栀不會允許自己輸,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要用最難堪的話,最一針見血的方式來結束。

走廊上燈火通明,最亮的那盞迎面照在頭上。她仿佛看到了舞臺上的聚光燈,當周圍一片黑暗,只剩一盞燈留給自己時,她就是聚焦之處。

南栀嘆了一口很長的氣。

她用很輕的聲音跟自己說,“我還是想跳的。”

“那去啊。”

比起她,身邊那人的語調顯得更漫不經心一些。他抖開搭在臂彎上的外套,眉眼低垂,卻還是擋不住少年人特有的驕傲。

他重複道:“去啊,有什麽好怕的。”

***

熱愛是沒有勝負的,有什麽好怕的。

今晚到家後,南栀就一直能感覺到隐藏在心底的蠢蠢欲動。她趴在桌沿上,手指無意識地滑動。腦子裏琢磨的都是這句話。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推着往前走了。

所以被狠狠推出舒适區的時候,她有一瞬迷茫。

季尋不是個會遷就別人的人。他想什麽說什麽,明裏來明裏去。

南栀甚至能從少年的眼底看出他未曾說過的話。

——所有人都可以,那為什麽那個人不能是你。

南栀獨自悶了一會兒,打給賀濛。

晚上十一點,電話那頭還傳來電視機的聲音。

作為一個長輩,賀濛習慣了先發制人:“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南栀嘟哝,“你不也是。”

“快睡了。”賀濛道,“說說,什麽事兒。”

知女莫若母,大半夜的通電話,絕對就是有心事。

南栀索性也不藏着捏着了,彙報:“晚上我去看我們舞團的商演了。”

賀濛那半晌沒出聲,就剩電視機裏還在嘻嘻哈哈。

母女連心,賀濛幾乎同時就知道了南栀想說什麽。兀自冷了她一會兒,賀濛說:“想回去就回去,你又不是到了跳不了的年紀。”

“……”

某個剎那,南栀甚至覺得這語氣像極了季尋在說話。

她憂思過重,嘆着氣說:“但我現在還沒法站在舞臺上。晚上看商演,我一直都坐在最後一排。而且……就算真的能回主舞團,以後要跟着全國各地巡演。還有國外。”

南栀說到這,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媽,我留在這裏還能經常回去陪陪你。要是真回去了——”

賀濛無情打斷:“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賣了別墅,怎麽勸我都要住到郊外來?”

“為什麽。”南栀順着問題反問。

“我以為你能明白的我用心。”賀濛關了電視,那頭突然安靜下來。她的聲音傳過來無比清晰,“南栀,聽着。我不要誰的陪伴,你想飛盡管放開了飛。”

“……嗯。”

“還有,鄭老師之前也跟我提過好幾次叫我勸你回去跳舞。但我想了想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摻和。”賀濛一字一句認真地說,“現在既然你也有了回去的想法,那我就沒必要瞞着了。你要是真想通了,直接去和鄭老師說,沒人不歡迎你回去。”

——沒人不歡迎你回去。

——你怕什麽。

南栀是枕着這幾個字入眠的。

第二天醒來,她獨自躲在小房間。對着鏡子一遍遍旋轉,起跳,端腿,下腰,不停地消耗精力來證明自己狀态還沒下滑。

往日練早課,她都習慣了用臂膀力量來代替肩膀。

再次交換回來,除了動作看起來不夠流暢,倒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她特意多使了使力,來習慣右肩帶來的輕微不适。

比起慢慢适應回原來的節奏,此刻她還有一件更棘手的事亟待解決。

雖然已經在心裏模拟了無數遍怎麽同鄭老師開口。可是等到了舞團,真的面對面坐在一起,南栀卻又忽然開不了口了。

說不跳的時候,鄭老師委婉勸過。現在更是難以厚着臉皮再提要求。

南栀糾結了一天,沒能破除心魔。

晚上到家時整個人都蔫了。

她把包和鑰匙丢到地上,自己趴在欄杆上吹風,沒進門。

傍晚的風已經裹上了絲絲暖意,天氣越來越熱了。

一切都破開隆冬爬了過來,而她還在掙紮。

南栀長長嘆了口氣,伴随着電梯門輕響。

她偏頭,逮到剛從裏邊出來的季尋。

“哎。”

南栀下意識叫了他一聲。等叫完,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就好像迷途旅人,在原地轉了半天,最後還是想要一股外界的力量再推自己一把。

“你誇誇我吧。”

南栀突然沒頭沒尾來了這麽一句。

季尋扯開耳機,微怔,原本脫口而出的是——你突然發什麽瘋。

實際到了嘴邊的卻是:“……誇什麽。”

南栀歪着頭認真地想,想一句說一句:“誇我跳得好,誇我狀态沒下滑。還有……我還能重新回到主舞團。”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後面連自己都拘謹起來。

這幅樣子,落在誰眼裏都顯得委屈巴巴的。

季尋覺得自己被下降頭了。

他松開手,任由耳機線從頸邊垂了下去。幾步距離,已經到了她跟前。

真的被下降頭了。

此刻他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單手撐在她頸側的牆上,慢慢欺身。他們之間的距離被壓成了手掌寬。

季尋看着她的眼睛,逐字逐句:

“你跳得好。”

“你狀态沒下滑。”

“你能回主舞團。”

末了,他還多贈送了一句:“你比她們,都好。”

他說的時候,眼底幽深,語氣刻板。

可南栀還是被蠱惑到了。

她管不了此刻兩人離得到底有多近,只覺得仰一仰頭,她的鼻尖就能碰到他的。她可以清晰地看清垂在他頸側、那兩條細細的耳機線的logo。她能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淡淡的皂香味。

太近了。

可是這都不足以讓她覺得有什麽不對。

因為他推的這一把,把她徹底推了出來。

或許她真的是個膽小鬼。

身邊多了個人,勇氣就像吹氣球似的鼓了起來。

就在他眼皮底下,南栀掏出手機撥通鄭老師的電話。

“喂?”那邊接通。

“鄭老師。”南栀一仰頭,鼻尖蹭着他的而過,眼神定定地落在男生纖長濃密的睫毛上。她無意識地數着,似乎被他感染,又回到了年輕氣盛的那會兒,大有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影子。

她很堅定地說,“我想回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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