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天正三年六月 那古野城
已經入夏的天氣,就如同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原本白天還是晴空萬裏的天氣,當夜就下起雨來。
雨勢越來越大,伴随着夏日的炸雷和閃電,使得整個空氣中如同彌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息。
而就在雷雨交加之中,尾張守護代旗下三奉行之一的織田信秀的嫡妻土田夫人,即将臨盆。
對于這個孩子,不但土田禦前盼之已久,連織田信秀也是暗暗祈禱夫人平安産子,他已年歲不小,雖然身邊已有庶長子在側,不至于使得織田家後繼無人,但側室所生的庶子,又怎麽能跟正室所生的嫡子相提并論。
所以就在土田夫人在産室裏生産之時,織田信秀也是默默站在屋外的回廊上,等待着孩子的降生。
按照這個時候的傳統,婦女産子并不是躺着用勁,而是站立着雙手使勁抓住一根長繩,嘴裏咬着白帕。
據說,這種方式能更順利的産下孩子。
在布置得幹淨的産室裏,将要産子的土田夫人在幾個小時的折騰後,早已痛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雙手也快要脫力,唯一支撐她進行下去的念頭,只有産下男孩,産下織田家的嫡子。
她絕對不會讓庶子占據了織田家家督的位置。
“夫人,請再加把勁!”随着旁邊有經驗的侍女的鼓勁的聲音,土田夫人終于覺得身下有什麽東西滑落而出,織田家的嫡出子孫,終于落地。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旁人欣喜的聲音,并沒有傳入土田夫人的耳中,在被人撫着躺下,緩過一口氣之後,她最先問出的話只有一句,“是不是男孩?”
剛抱起孩子的侍女表情僵了片刻,才吶吶着開口,“夫人,是個女孩兒。”作為夫人的貼身侍女,她當然知道夫人有多盼望生個男孩,在懷着孩子的時候,就經常撫着肚子喃喃自語。結果現在卻生下一位姬君,也不知道夫人會有多少傷心難過。
土田夫人原本就不好的臉色在瞬間煞白,“為什麽?”她顫抖着手,想去夠侍女手上的孩子,“為什麽是個女孩?”她心心念念的兒子,怎麽會變成了女兒?
這樣一來,織田家的家督之位,不就會落入側室生的庶子手中?
這是土田夫人絕不能忍受的奇恥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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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侍女将小公主包裹了起來,放到土田夫人身邊,“請不要傷心,是位很漂亮的姬君呢。”
土田夫人強撐着身體看了眼自己的孩子,才生出來的孩子,紅彤彤的,哪裏看得出來美醜。
但在母親的心中,那必定是美的。
可再美又有什麽用,她只是個女孩兒啊。
不,她不能是女孩兒!絕對不能是女孩兒!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土田夫人在瞬間下了一個決定,一個影響了此間數十年,甚至是成百上千年的決定!
“這是個男孩!”土田夫人頂着張汗水淋淋的臉,以一種決絕的口氣說道。
“夫人?”侍女被土田夫人的說詞吓了一跳,“您在說什麽啊,這明明是一位姬君。”難道夫人被刺激得開始胡言亂語了嗎?
“我說,這是一個男孩!”土田夫人死死的抓住侍女的手,黢黑的眼睛裏猶如幽火在燃燒,“他就是個男孩!”
侍女被土田夫人的動作和說法吓得瑟瑟發抖,“夫人,夫人,您怎麽能……”怎麽能說這種謊言。
“我說這是個男孩,這就是個男孩!”土田夫人手上用勁更甚,“你聽懂了嗎?”頓了頓,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如果你不懂,我就再說一遍,或者,”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的心腹侍女,那是陪伴了自己好多年的人,正好她前段時間剛生了孩子,所以也是她為孩子選擇的奶媽,“讓你兒子來讓你明白。”
土田夫人的一句話,讓侍女聽得魂飛魄散,她雙手撫地,深深的埋下頭,顫抖着聲音開口,“這是,這是小公子。”
土田夫人冰冷的話,仍舊響徹侍女耳邊,“我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夫人生的,”侍女狠狠一咬牙,她身家性命都系在夫人身上,夫人好,她自然好,夫人如果不好,這個世道,她全家也活不了兩天,“生的是位小公子。”
“很好。”土田夫人這才放開侍女的手,“等小公子大一些,就讓你兒子來随侍他吧。”
侍女先是一驚,随後就是一喜,“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土田夫人躺了回去,“去給大人報喜吧。”
“是。”侍女戰戰兢兢的打開屋門,走了出去。
土田夫人不顧身體的疼痛,伸手抱住了身邊的孩子,“你是個男孩!”她的話,并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卻有種破釜沉舟的聲嘶力竭,“你要作為織田家的繼承人存在!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男人!”
門外,回廊的盡頭,家主織田信秀大人正看着天空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詞。
侍女輕手輕腳的走到家主身邊,家主素來有威嚴,侍女在行禮的時候,腿一直發軟,低下頭才能掩蓋蒼白的神色,“家主大人,夫人已經平安生産。”
對家主撒謊,是死罪,但若不撒謊,不止是她死,她全家都得死!
“生了?”織田信秀一下反應過來,剛剛土田夫人的慘叫聲太過凄厲,他心中着實不安,才離開産室,到走廊這頭來祈求神靈的保佑,沒想到神靈果然顯靈了。
織田信秀在瞬間喜上眉梢,“男孩女孩?”
侍女的身體在黑暗中微微顫抖了下,才死咬着牙開口了,“是位小公子。”
織田信秀聞言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我織田家後繼有人了!有賞,通通有賞。”說罷,根本沒管地上俯趴着的侍女,大踏步向着産室走去,他要立刻看看他的嫡子!
在織田信秀的大笑聲中,侍女一直跪在原地,瑟瑟發抖。
好在,黑暗掩蓋了一切,所有的一切。
織田家的嫡子,被他的父親賜名吉法師,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被當作織田家未來的家督來培養。
現在的織田家,在家主織田信秀的領導下,雖然取得了尾張大部分地區的實際統治全力,但尾張仍舊未能統一,只能暫時臣服于青州織田家。
當然,這一切暫時和小吉法師無關,她才是個兩三歲的孩子,才學會了走路,正在織田家的家宅裏到處亂竄。
沒辦法,出門是不會允許的,所以吉法師的活動範圍也就只有屋子和庭院這麽大了。
不過,對于一個三頭身的豆丁來說,要從院子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但就算不容易,也不能打消吉法師對于外界想要知道更多的念頭。
“小心,吉法師大人!”随行的侍女小心翼翼的保護着吉法師,防止少主摔倒。
其實吉法師早就已經走得穩當,根本無需如此,但少主身份貴重,由不得下人不更加上心。
只是,無論是跪坐在走廊上看着吉法師的土田夫人,還是護着吉法師的侍女,誰也猜不到這個小小的孩童心中所想。
哪怕因為年齡限制無法離開這個院子,但從降生到現在兩三年的時間,也足夠吉法師零零散散的拼湊出身世的秘密。
畢竟,她并不是真正的孩童,再活一世,比普通孩子更加機敏的同時,也比普通孩子更加重視自己的處境。
最開始,她只是知道自己這輩子降生在了一家姓織田的人家中,還沒開始習字,之前也不懂日語也不太清楚日本歷史的她,還無法将織田和oda的發音聯系起來。
後來哪怕知道了自己是降生在織田家,也暫時無法了解這個日本常見姓氏的含義。
只是慢慢的,她看明白了自己母親的處境,還有為什麽她明明仍舊是她,卻被其他所有人稱為少主,并一切按照男孩子來對待。
這世的母親将她摟在懷裏,如同催眠一樣反複念叨着她的身份,她是男孩子的事,還有那些只有母親和奶娘神神秘秘掩蓋的事實。
她,這輩子仍舊是女性,卻從小被當作男性養大,所為不多,也不過是織田家的家主之位。
而就是這個位置,足夠她母親這樣一個深閨婦人铤而走險,瞞住了所有人。
女人狠起心來,那才真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雖然母親有着這樣那樣的私心,但這輩子被叫做吉法師的她卻認為這樣的身份,沒什麽不好。
哪怕隐瞞身份性別是件無比艱難的事,但作為男性,在這個時代能做的事,卻是是女性無法相比的。
況且,從大人們的言行中她也能推斷得出,這是個戰争頻頻的亂世,女性生存更是不易。
她想象不出自己被當成聯姻的禮物送到另外一家,在賢惠的為人生兒育女,一輩子守在庭院之中這樣的事。就算對所處的世界還一知半解,她也能看出女性地位的低下和朝不保夕。
否則,她母親又怎麽會甘冒如此風險,做出這樣的事來。
所以吉法師對于現在的狀态很滿足,也願意配合母親這場大戲。
至于如果有一天身份被拆穿會如何,還是小豆丁的她表示,她現在還想不了那麽遠,也暫時不想為之後的事提心吊膽。
等她了解清楚這個世界,還有她自己所處的位置,再做打算不遲。
對于一個蹒跚學步的幼兒來說,好好的活下去,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吉法師這樣的想法,在她父親,織田信秀常年征戰回歸之後,因為事情的急轉直下,有了巨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