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有那麽一瞬間,大和守安定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山南敬助——那是他讓最後一次染血的人,此後沖田總司的身燳體每況愈下,已經很少能再繼續握刀了。
腦海中混沌一片,他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可是在意識徹底清燳醒之前身燳體便已做出了本能反應,大和守安定第一次想在面對另一把刀時奪路而逃。
滿地參差的蛇骨絆住了他的腳步,那些帶着青紫色不詳冷光的蛇骨甚至足夠洞穿他的足底,大和守安定咬緊牙關想要把它們砍斷,溫熱的血液在身邊湧成一汪瑪瑙色,然而當另一只手以極其溫柔的力道覆在他腕上時,他顫了一下,忽就放棄了所有抵燳抗。
“……對不起,赤心沖光①。”他死死攥着自己的刀,那只手——斬殺過無數敵人的——那只握刀的手卻顫燳抖得不可自抑,對方覆在他腕上的手指輕柔冰冷,仿佛一塊柔燳軟的冰,一下子就凍進他的骨頭了。
「我嗎?是山南先生的佩刀,請多指教。」
「赤心沖光,名字呢,是沖田君的沖,光緣寺的光……啊別生氣,我開玩笑的。」
「啊啊~偶爾的偷懶也未嘗不可嘛,小安定想不想嘗嘗山南先生這裏的新茶?」
「岩城升屋那邊好像起了亂子,我出陣去了。」
“啊啊~你還記得我啊,小安定。”男人挑挑眉,唇角勾起,笑着看向大和守安定。
男人穿着赤紅的羽織,袖擺上是白色的山紋,他實在有一張太過溫文的臉,容色秀氣如提筆便能寫出錦繡文章的年輕書生,甚至于神色語氣都是柔和的,适合娓娓道來的将那些志異物語講給孩子聽,适合春日時分的羽觞和歌,唯獨不像一把殺燳人見血的刀。
他就用那樣輕緩溫柔模樣的對着安定笑起來,“我以為你早就忘記我了……畢竟時間已經過去的,太久……太久了……”
淩燳亂的銀發與森白的蛇骨交織,赤心沖光那張臉卻還是他熟悉的模樣。
自刃反處一折為二的刀靈曾茍燳延燳殘燳喘拖着最後一口氣息求他,“照顧好山南先生,安定……我快要消失了,替我……照顧好山南先生……拜托你了……”
聲聲泣血。
腦海中仿佛被刺入一根長針,大和守安定之前一直試圖去遺忘的血燳腥與咳聲再次勢無可擋的翻卷而來。
在替山南敬助介錯之後的那個晚上,他曾披着一身淋漓血跡跪坐在沖田身邊守了整晚,白日裏山南切腹時連有着“鬼副長”之名的土方歲三都落了淚,唯獨與山南素來親厚的沖田持刀站在介錯人的位置上神色冷靜,連他揮刀斬下山南首級時握刀的手都穩穩當當沒有半分顫燳抖。
可是他聽見了啊……夜深人靜只有他一人聽見了,夾雜在咳聲中那一句句沙啞的“對不起”,在濃重的夜色中震得他徹心徹肺的疼。
——“對不起,山南先生。”
——“對不起。”
大和守安定從未如此厭惡身為刀的自己,厭惡那些原本會讓他激起戰意熱血沸騰的淋漓血跡,厭惡那一身來自友人的血。
然而次日去見土方歲三,嚴厲的副長埋在厚重的煙霧中,嗓音低沉,“你覺得我錯了麽,總司?”
沖田總司伸手拿走了土方歲三的煙鬥,被有些刺鼻的煙絲嗆得咳了一聲,揮袖把身邊的煙氣掃掉,回答的快速而果斷,“……并不。土方先生只要堅持自己的道燳義,毫不猶豫的走下去就好。”
甚至他握住腰間的打刀,對着土方歲三彎了眉眼笑起來,似極了還在多摩的試衛館時舉着竹刀追在土方身後的少年,他說,“小鐵問我為何握刀時,我無法告訴他自己的答燳案。現在我可以說,我握刀是為了替土方先生斬清前路——我永遠,會是您最鋒利的那把刀。”
——不是的。
——沖田先生,不是的!
——即便有着“鬼之燳子”的名號,可你畢竟是人類之軀,又怎能像我這般做一把無血無肉只知斬殺的刀!
然後他聽見了一闕和歌,眼前的景象突然散了,他從元治二年的初春被硬生生拉回百年後的夏夜,銀發披散的付喪神站在窗邊吟着伊東甲子太郎寄予山南敬助的那闕挽歌。
「春風に吹き誘われて山桜
散りてぞ人に惜しまれるかな 」
大和守安定覺得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赤心沖光回首看他,半面斯文俊秀,半面鬼魅妖魔,他拖着參差嶙峋的蛇骨一步步朝大和守安定走來,指尖最終停留在安定下颌的地方,嘆息一般道,“……為什麽你還是沒變呢,安定。”
“被世人抛棄,被世人遺忘,刀身腐朽……到最後連引以為傲的刀銘都不複存在,怎麽可能……不恨呢?”
随着赤心沖光的話,大和守安定覺得那道手入之後早就該痊愈的刀傷在胸口重新翻裂開來,溫熱的血将身上的羽織浸了一團深色污跡,他顫了一下不敢再退,有什麽東西猝然碎裂了,眼前是一片炸裂的殷燳紅。
像是那年京都祗園祭上豔燳麗的煙火。
像是神社門前鮮紅的鳥居。
更或者,像是某人指尖亮眼的丹蔻。
……加州清光?
“清光……”大和守安定低聲喚了一聲某人的名字,腦海中一切都攪成了紛亂的麻線,他退了一步,血順着衣擺蹭到了地上也渾然不覺,伸出的手碰到冷硬的蛇骨,眼前只餘了朦胧血色,手中的刀也再支撐不住,安定踉跄了一步,而後徹底暈了過去。
夢中是車輪辘辘聲響,他似乎又被禁燳锢回那把無燳能為力的打刀。
在沖田總司去世之後,因為新選組已成為新政燳府軍口燳中的“逆黨”,私留新選組遺物便成了重罪。
或許有燳意又或者不甚關心,沖田光在辦完簡陋倉促的葬禮連夜坐馬車離開時,帶走了所有遺物。
除了大和守安定。
“請帶我離開——”這樣的無人聽聞的呼喚被辘辘車輪掩蓋,于是他放棄般平靜的笑了,目送着沖田光的背影,最後抱緊自己的本體刀阖上了眼睛。
那把跟随到沖田總司生命終結的打刀像一件無人問津的垃燳圾被遺落在馬車內,刀上光華皆斂,無聲的沉寂了下去。
此後多年,他輾轉交替于無數人之手,直到他被一位婆婆②送進了佐太神社。
“你是那個人的刀啊。”婆婆這麽笑着說,渾濁的淚水卻順着溝壑縱橫的臉頰淌下來,粗糙的手撫燳摸燳着他已經漫上鏽痕的刀拵,她的手帶着繭子卻十分溫暖,她對他說,“你可是宗次郎的刀啊。”
在初到神社的那些時日裏,太過虛弱的安定沒有足夠的力氣支撐自己清燳醒太久,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偶爾被寺內鐘聲驚醒,清燳醒不到半刻便會繼續睡去。
醒來的時候正是隆冬,他看到有人背對着他坐在身前,高大的身影替他擋去了大半風雪,聽到身後的響動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抖了抖肩上的薄雪,低聲說,“我以為你快要死了。”
“付喪神也會死麽?”大和守安定坐起身來,笑着問他。
付喪神當然是會死的,他已經見了太多付喪神的死亡,赤心沖光,播州住手柄山氏繁,雲州住家貞,便連加州清光——
對方沉默片刻,點點頭道,“會的。然生死皆無可怖,萬物輪回而生。”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不帶分毫情緒。
那人有着與他相似的眉眼,看着沉穩了許多,黑色流紋的小直衣飾以金色束帶,雖似神官的模樣,一頭漆黑長發卻未好好收束,極其散漫的披在身後。
大和守安定直覺自己并不喜歡對方,因為那人有一雙太過透徹的眼,漆黑如深硏墨色,似乎他身上的血污與殺業在那樣一雙眼之前完全無法遁形。
似是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對方主動開口,“吾名大和守安定。”
那是江戶時代起就供奉于此的……大太刀大和守安定③。
安定抿着唇不肯開口,他覺得體燳內似乎有一道裂縫把他殘餘的力量悉數吸走,仿佛有什麽東西随着沖田總司的逝世而徹底崩塌了,而後勢無可擋一燳瀉燳千燳裏。
他動了動唇,嗓子卻吐出不一個音節。
「我叫大和守安定,是沖田總司的愛刀」
他本該這麽說的。
他本該……
對方似是察覺了他的窘态,将手上的一件厚氅披在了大和守安定的肩上,平平淡淡道,“你昏睡了太久,我已看過你的刀銘。若是為難,喚我佐□□定便可。”他以一種看待後輩的寬容神色說,“放心,我不會跟你搶名字的。”
——不過是一把量産刀。
這句話像根尖刺一下子便戳中了安定,他眸子黯了黯,唇角卻還在笑,“……不需要你讓,你本來就搶不走。”
“我是沖田總司的大和守安定。”
他終于這樣說,鄭重得仿佛每個字都重愈千鈞。
神社的日子太過無聊,祭典過後佐□□定端着茶坐到了大和守安定身邊,“講講你的故事吧。”他說,“我在神社太久了,早已忘了身為一把刀應有的銳利。”
大和守安定笑了一聲,譏諷道,“那可真可憐。”
然而佐□□定并不生氣,他似乎總是那樣好脾氣,一切生動的光影投入那雙墨色的眸子都驚不起半點漣漪,配上那樣精致卻無甚血色的單薄面孔,活像一個毫無生氣的人偶。
——這怎麽能算是刀呢?
刀麽,就要那樣風華銳利飛揚灑脫,鑄成時要有刀鳴聲唳九天,出刀時要能穿雲裂石毫不滞澀,便連折斷也要來得幹脆壯烈——如同綻放的櫻花在開至最盛之時猝然墜落。
如同……
“我終究沒能與那人一起,等到慶應四年的櫻花。”大和守安定端着佐□□定遞過來的茶,微熱的溫度捧在手心,他終究覺得這樣輕輕一杯茶也成了自己的負擔,于是他把茶杯放下了,留下木托盤上的一聲輕響,“……我想你是對的,我大概快要死了。”
不再被人需要,也不再被人惦念的付喪神,如同山野中那些信奉者越來越少的神明,終究是要消散的。
可惜,他沒能死在戰場上。
他想起在近藤先生最後一次來探望時那個失聲痛哭的少年,想起尚在京都時他揮劍斬落的那片殷燳紅,想起加州清光口燳中提過無數次的“多摩的櫻花”。
于是他望着佐□□定輕輕笑起來,眸子漂亮而透徹,像一汪湛藍的湖,“我困了,醒來再給你講吧。”
佐□□定沉默着看他躺在了自己身邊,纖細的身燳子蜷縮起來,手裏緊燳握着那把二尺五寸的打刀。
他将自己的外氅披在了少年身上,如同第一次見面時做的那樣,而後他伸手覆住了少年秀致的眉眼。
“困了麽?那就好好睡一覺吧。”他用慣常的平靜語氣說,“等你醒來的時候,神社的櫻花就開了。”
沉靜深邃的天幕忽然飄落片片瑩白,佐□□定順着朱漆的門扉望過去。
下雪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①赤心沖光,是山南敬助的佩刀,于吳服屋事件折斷,折斷時間甚至比加州清光還早一年。
②關于老婆婆,屬于司馬遼太郎的相關捏他,司馬遼太郎寫書時曾采訪過當年曾與沖田玩耍過的小女孩(當然到明治之後當時已經變成老婆婆了)。
③大太刀大和守安定,于1672年由永井尚庸納奉,現在被供奉在大阪府守口市的佐太神社,是大阪府指定文化財産。
【所有的“燳”為了隔開敏感詞,請直接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