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加州清光持刀對着來者,刀尖帶着凜冽銀芒,然而他無論如何都砍不下去。

腦中亂糟糟的一片混沌,一時是初見大和守安定時對方驕傲而秀致的眉眼,一時是從齋藤手中拿了和果子留給他時唇角微笑的弧度,一時又是那年衹園宵山祭上炫麗煙花下的澄澈眸子,還有道場裏略勝一籌時大和守安定揚眉的得意神色,不論他想不想看,都在腦海中不停歇的翻滾着。

可這一切的情感都似隔着一層水,看得透徹分明,卻再掀不起曾經的歡愉與喜悅。

他只覺得冷。

鴨川的層層水汽裹成了厚重的霧,把他定在五條大橋上動彈不得。

直到對面銀光如練乍破寒霧,加州清光幾乎是本能的揮刀去擋,雙刃交錯時的金屬聲在夜色中凄厲而分明,緊随而來的是第二斬,大和守安定招式未老,已是手腕微轉執刀斜劈而來,風聲戾戾,加州清光來不及變招,一時被壓制了,只好咬緊牙關回手相抗,卻不防那一刀的力度大得驚人根本防不住,虎口處瞬間便綻了一道血口。

然而他下定心思死扛一般,不但不肯撤刀,反而刀鋒一轉,游魚般輕巧切過一個奇異角度,不與對方以力量相抗,走了取巧的路子,右肩幾乎撞上對方的刀,自己手中的刀鋒卻直沖着大和守安定的手腕而去。

大和守安定的刀勢一滞,不與他争那兩敗俱傷的打法,在被觸及的前一秒撤刀而走,退了兩步,左腳前踏,重新擺出了平青眼的起手勢。

然而加州清光卻在這一瞬間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要說的話——大約是大和守安定向來不肯走這種讨巧的方法,一直都是寧肯拼個兩敗俱傷也要把敵人立斃刀下的性子。

思忖之下反倒存了兩分試探心思,他持刀在手,刀尖略向下偏,腳下步子交錯,刀尖虛晃,搶先攻出一式。

只見大和守安定本就偏向右側的刀尖一旋一按,水到渠成的接下了他的喂招,随即電光石火般揮刀上挑,裹挾千鈞之力劈頭斬下。那樣子仿佛不是他斬向來敵,而是加州清光自己送到了刀下一般,正是沖田總司常用的招數。

他與大和守安定本就同屬沖田總司,劍術同出一轍,這一勢尚未用老,加州清光已知後手,知他要順勢引刀,因此借了大和守安定的刀勢,手中打刀幾乎是貼着對方刀鋒直劈而下,卻在這一刻,大和守安定刀鋒一轉,猛然發力,幾乎将加州清光的刀脫手震了出去。

他猝然踉跄了一步,然而對方沒有趁勢猛攻,反而橫刀于胸,轉換自如的取了守勢。

心底那股違和感愈發強了些,加州清光咬牙把幾近沖到胸口的一股腥甜咽下去,一擡手以突刺姿态連搶三招,大和守安定游刃有餘的接連格擋,斂息凝神,意旨合一,甚至觑了他舉刀的空隙當胸突刺而來。

然而那不是天然理心流,那樣将刀法鍛造成藝術,瞬息心氣力三者合一,在攻防之中飄逸如演武的花巧招式……分明是北辰一刀流。

大和守安定不是不會北辰一刀流,然而他硬是能把華麗如藝術的北辰一刀流都使出義無反顧的凜冽氣勢,方才那一刀卻更多攻于技法,比加州清光常在出招時使讨巧的假動作攻擊更加花俏了些。

加州清光神色一冷,終于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如果大和守安定還清醒着,他大概能記得山南敬助脫隊的那天晚上最後對沖田總司說的那句話。

「總司,你的劍尖向右偏的太過了,會成為你出招的破綻。」

剛才那一招正是取了加州清光出招的空當,幾乎要一刀刺進他胸膛。

然而刀勢硬生生被遏住了,大和守安定眸中金色退了片刻,極盡溫柔的藍色漸漸湧了上來,原本豎立當中的貓瞳也逐漸拉圓,化作人類模樣,他偏了偏頭,帶着不确定的口吻輕聲道,“……加州清光?”

加州清光聞言一震,手中的刀顫了一下,卻不敢掉以輕心,斟酌着擺出了防備的架勢。

但下一刻,洶湧的金色便取代了微不足道的一點淺藍,對面那人冷笑一聲,抽刀便搶攻過來,嗓音喑啞如舊劍鐵鏽厮磨,“今日便讓你折斷于此!”

加州清光猛的退開數步,不與他鋒芒相争,他縱身攀上橋梁避開迎面而來的刀,半空中一扭身形,借着沖力一刀砍下,怒道,“你給我清醒點——大!和!守!安!定!”

雙刃砰然相擊。

攻守之勢瞬轉,大和守安定被他一擊之力迫得退了一步,喉中滾出一聲低沉咆哮,一瞬間眸中竟有青紫之色一閃而過。

森然蛇骨順着他的肩背猝然增長出來,加州清光腳腕被一道蛇骨纏住,防備不及之下幾乎被打下五條大橋,只能一躬身揮刀疾斬倉皇避過,下一刻蛇骨如惡毒的靈蛇上揚襲來,鋒利的蛇骨抽中了他的胸口,一股巨力直接将加州清光橫掃出去,狠狠摔在橋面上。

胸口痛得他喘不過氣,之前被強壓下的一口心頭血壓制不住的湧上來,嗆得他滿口腥甜,加州清光伏在地上,手指狠狠攥着自己的刀,他擡眼看着對面那人,不禁慘笑道,“……你可真是了不得啊,大和守安定!暗堕難道是什麽好驕傲的事嗎!”

口中的血讓他嘶啞的咳嗽起來,他只覺得視線被那人身上的青紫色磷火燒得一片模糊,加州清光有些委屈的想,很疼的啊,混蛋安定!

真的……很疼啊……

然而對面的人停下動作,披着一身黑白羽織緘默着站在橋頭,回應給他的不過是一身扭曲纏繞的森白蛇骨,和一雙無知無覺的金色妖瞳。

看起來那麽陌生。

怎麽會是他的大和守安定呢?

加州清光又是難過又是委屈,他蜷了一下身子,被疼的猛然抽了口涼氣,而後咬牙站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刀不依不饒的攻了上去。

清越的鐵器相擊聲中,加州清光刻薄道,“既然你都忘幹淨了,那我就好好再教你一遍——醜八怪!”

他口中說得惡毒,刻意無視了心底泛起的密密匝匝的痛楚,手中攻勢不停,雙手持刀自頭頂用力揮下,在大和守安定持刀格擋之際飛快道,“山紋所效,赤穗四十七士,誓死不改志!”

蛇骨繞過一個刁鑽角度直襲後心,加州清光不閃不避右手刀鋒一轉,直接将來襲的蛇骨砍碎,濺落滿地骨渣,刀鋒回轉迎面遇上是大和守安定的刀。

他一矮身,倉促躲過兜頭斬落的打刀,然而大和守安定不待他有所反應,心随意轉,打刀略向後一收,随即再度突刺而出,毫不留情的指向了加州清光的胸口。

縱然竭力閃避,那把打刀仍是兇悍的自他胸口到肩頭撕裂開一條血口,加州清光踉跄了一步,似是沒想到終有一日傷他如此的人會是大和守安定,一時怔住了,本就赤紅的眸子被逼出了猩猩血色。

對方刀勢不停,挾以裂石之力橫斬而來,加州清光不得已揮刀硬抗,下一刻,一股劇痛自骨子裏泛出來,他身子一晃險些跪倒在地,霎時已疼得滿頭冷汗——本體刀切刃處受不過這千鈞之力,崩裂開了一條細紋。

……好疼,要在這裏再次折斷了麽?

他滿心恐懼的想,卻畢竟不甘心,拼着玉石俱焚的力道回敬過去,近乎聲嘶力竭的喊,“淺蔥意為心懷死志,效忠幕府!這些你都忘了麽!”

或是此時心境使然,加州清光只覺眼前一片清明,大和守安定的動作在眼中分毫畢現,他揚刀而起,如浮鳥疾飛浪湧一般迅疾斬下,阻了大和守安定緊随而來的一刀,旋即腕上一松,順着對方刀勢繞了半圈,猛然發力,竟将大和守安定的刀挑飛出去。

加州清光紅着眼試圖伸手去拉他,不防大和守安定一掙紮,兩個人都翻倒在地,加州清光跨坐在安定身上禁锢住他的動作,手中的刀抵在對方修長的脖頸上,口中不留情道,“看看你如今有多醜陋!大和守安定!”

他猩紅的眸底映照出大和守安定現在的模樣,曾經秀致的容貌如今帶着不詳的青紫冷光,蛛絲一樣的龜裂痕跡自胸口一直蔓延到臉頰,圓潤的湖色眸子異化為妖異的淺金,而慘白的蛇骨嶙峋又鋒利,将他半個身子都纏繞其中。

“……安定。”加州清光哽咽了一聲,溫熱的淚水自他眼中落盡那雙金色的眸子,而後順着大和守安定的眼角流入鬓間。

原本無知無覺的妖瞳眨了眨,輕輕轉向了他,定定的看了他片刻,溫潤如水的笑意漸次從眼底泛起。

大和守安定低低笑起來,“……加州清光。”

“愛哭鬼。”他輕聲說。

被加州清光鉗制住的手輕輕掙紮了一下,似是想替他把臉頰上的淚擦掉。

然而加州清光背上猛的激起一股寒意,下一刻,一道蛇骨挾着一尺來長的斷刃猛的沒入了他的身體,雪亮的刃尖帶着血跡從他胸口透了出來。

可那把刀不是大和守安定。

鮮血順着刀口無聲無息的湧出來,将他的前襟染成一片深色,加州清光想再喊一聲安定的名字,可他已經痛得沒力氣了,張口時只有混濁的血沫湧上喉頭。

眼前一片模糊,他覺得有些看不清安定的模樣了……再醜陋也好,即使不是安定本來的模樣,他也想最後再看他一眼……

最後一眼。

耳中傳來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加州清光晃了晃,終于脫力的倒在大和守安定身上,熟悉的春櫻氣息影影綽綽又萦繞鼻尖,在濃烈的血腥氣中明顯到不容忽視。

他牽起唇角笑了笑,耳語一般喚道,“安定。”

眼前已經徹底暗了下去,耳中唯剩尖銳的嗡鳴,他握刀的手痙攣般收緊了,刀鋒在大和守安定的脖子上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痕,然後他松了手,指尖漸起消散的螢火。

帶着裂紋的打刀終于嗆啷一聲落在地上。

刀鞘下緒曾經被大和守安定親手打的繩結莫名散開了。

五條大橋之下,鴨川依舊靜靜流淌。

空氣中漸漸飄來淺淡的菖蒲香,大和守安定身上忽而顯出數條如紅線,随即那些緊緊纏繞着他的牽線猝然斷裂,紅衣銀發的付喪神站在橋頭,好整以暇的撐着三十二骨的繪傘,柔聲道,“夢醒了麽,安定?”

層層蛇骨自大和守安定身上剝落下去,夜色浸染的羽織也逐漸恢複成淺蔥顏色,最後是那天高海闊的湖色眸子。

他顫抖着伸出手,擁抱住那個付喪神消散後所剩的洋裝,畏冷般蜷縮起來,洋裝中有什麽沉甸甸的,硌得他徹心徹肺的疼。

加州清光……他的唇動了動,終究發不出一個音節。

他想加州清光明明最怕疼,剛才他砍下去的那一刀會不會讓他沒出息的掉眼淚?

可是他不在的話,加州清光又能去找誰抱怨“好疼”呢?

他自以為能替加州清光承受碎刀之痛,到頭來不過是一場最無用的虛妄。

赤心沖光自橋頭一步步走來,鴨川的層層霧氣随着他的腳步散開,又在他身後收攏,他在大和守安定身邊坐下,唇角帶着悠然笑意,極其溫柔的将傘傾向安定,替他遮擋了這一片更深露重。

“我很高興,安定。”他輕笑着說,眉眼舒展開,似乎在說什麽有趣的事一般,笑道,“這個結局如何,是不是很有意思?”

大和守安定擡眸看着他,眼底赤紅一片,良久才啞聲道,“是我有負所托……與加州清光毫無幹系。”

赤心沖光溫文爾雅的笑了笑,口中的話卻森冷無匹,“那又如何?總歸,你們都是他的刀啊——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最為驕傲的事麽?”

——沖田總司的愛刀。

他一振衣袖,白色山紋在血色衣擺上展開,赤心沖光擡手摸了摸大和守安定柔軟的發尾,神色平淡而溫和,這個動作甚至與多年前還在壬生寺八木家時一般無二,如今卻只讓人心底發寒,“我等了很久,安定。”他說。

赤心沖光揚起臉看着黯淡夜色,講故事般以娓娓道來的口吻,“那年是文久三年,舊歷七月……你看我記得多清楚,畢竟是我折斷的時間不是麽。近藤先生将我連同升屋一戰中折斷的兩把刀一同送回多摩,臨行前山南先生告訴我他會回來。”

“……夠了,赤心沖光。”大和守安定顫聲打斷他。

“這就聽不下去了?”赤心沖光嘲諷的笑了一聲,自顧自的講了下去,“是……我确實不擇手段,為了活下去吞噬了那兩把刀殘餘的靈力,一日日縮在鞘中茍延殘喘。我總覺得我能等到……我求的不多,等他回來看他一眼就足夠。可我這麽痛苦又等來了什麽?”

「山南敬助脫隊,于二月二十三日切腹」。

「介錯人,沖田總司」。

他尖銳的笑起來,之前所有溫柔面具仿佛在這一刻被他不加掩飾的統統撕碎,纏繞在他身上的蛇骨不安分的扭動着,啪的一聲在空中抽響。

“拜托你照顧好山南先生這句話,是跟着你鞘上的鐵鏽一起被遺忘了麽?”赤心沖光神色狠戾,“山南先生不責怪沖田是他的選擇,而我……絕不會對你選擇原諒。”

“……所以啊,失去自己最最珍而重之的人,這種滋味若不讓你感同身受一番,我又如何甘心呢。”他說着從袖中扯出一個已經碎裂的禦守,狠狠摔在大和守安定腳下,唇角卻再次帶上了溫和笑意,“小安定,我原想送你一場美夢,讓你如願以償的代替「加州清光」折斷,可惜被你的禦守壞了事……只好換一場噩夢送你。”

那半個禦守上帶着血跡,深藍錦緞上織就的咒文加持已被某種力量徹底扯碎,大和守安定依稀記得是出陣前加州清光硬塞進他衣服裏的。

“池田屋我所見的加州清光……”他阖了眼阖,沉聲問。

“呵,不過是我借着半片殘刃做的一場幻象。”赤心沖光一針見血道,“那是你堪不破的心魔。”

大和守安定沉默良久,摸索着拿起了手邊的刀,屬于加州清光的本體刀上仍然帶着奮力一擊時龜裂的痕跡,握在手中時卻沉重到他幾乎拿不起刀。

他抱着那把打刀慘笑了一聲,抹掉唇角的血站起身來,持刀端端正正的擺出了北辰一刀流的起手勢,“……請指教。”

赤心沖光眯起眼沒有開口,下一刻,一道赤色自大和守安定身邊飛速游走,轉眼便結成了六芒星的模樣。

一個陌生而低沉的少年聲線破空傳來。

「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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