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臨」字出口的剎那,一道赤色咒紋帶着耀眼的明黃火焰從大和守安定身邊砰然炸裂,焰尖是熾烈的紅,那道明亮的赤色燃了一路,在他周身結成了六芒星的樣子,灼灼火焰燃燒着鑄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将淩空飛來的蛇骨毫不留情燒成了齑粉,紛紛揚揚的灰白骨粉落在六芒星之外的橋面上。
「兵」。
那聲音輕柔如耳語,偏生此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大和守安定驚疑不定的退了一步,持刀看着加州清光所遺留那件洋服中赤紅的光——六芒星陣的第一道咒紋正是從中射出。
随着第二個字,六芒星陣之中顯出一朵燃燒的紅蓮,層層火焰攀緣于花瓣之上,頂尖的焰色明亮的近乎雪白。
赤心沖光蹙眉看着對面燃燒的紅蓮,露出玩味神色,手中的刀被他握的很緊,鋒刃雪亮。
「鬥」。
焰色紅蓮緩緩綻放,大和守安定眼見蓮花中露出一角羽織,他目不交睫的盯着那片淺蔥色,覺得眼前霎時一片模糊。
「者」。
明亮的火焰終于将洋服徹底吞沒,在洋服灰燼之下,一塊暗色玉牌淩空而起,所有火焰正以它為中心次第擴散,當最後一瓣蓮花落下火焰燒灼過後的灰燼,站在蓮蕊之間的那人睜開眼,有些不适應的擡手虛握了一下,灼灼燃燒的白焰從他衣角凋落。
「皆」。
赤心沖光舉刀而來,欲将焰蓮毀掉,猩紅的光随着他揮刀的動作帶出淩厲的風,紅蓮焰色瞬間一矮,搖搖欲墜,大和守安定回過神來,執刀在前,低喝一聲迎面遇上那刀光,雙刃相擊時被對方剛猛力度狠狠逼退一步,整只手被震得發麻。
然而下一瞬,赤心沖光矮身橫擋,縱身疾退,一道火光從安定身邊洶湧而來逼退赤心沖光的攻擊,觸及大和守安定衣角時卻是極為溫柔的溫度,仿佛是某人的安撫。
「陣」。
心念一動,大和守安定不退反進,藉着赤心沖光的退勢連搶兩刀,他忍住手腕酸麻,招式靈動,揮出的刀仿佛是自身的一部分,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直沖而去。
戰鬥時瞬息萬化,若是氣勢矮人一截便已落了下乘,愈是軟弱便愈是沒有退路,愈是畏死愈是先死,當年近藤師傅無數次說的“氣勢”正是此意。
那一刀氣貫白虹,赤心沖光冷笑一聲揮刀迎上,同時身後蛇骨一擺狠狠抽向大和守安定的下盤,如刀刃一般,幾乎帶出了飒飒的風。
「列」。
那一瞬避無可避,蛇骨拐過一個奇異弧度,森白骨刺猝然增長,直沖大和守安定後心而去,他執刀在前,鋒刃偏左,不管不顧的向着赤心沖光的眼狠劈下去,那道幾乎要将他刺穿的蛇骨卻撞上了一道亮麗火光,一只紙鶴式神燃燒着隕落在地,而大和守安定的刀終于逼到赤心沖光面前,刀尖直指赤心沖光的眉心。
「前」。
随即腳下蛇骨猝然發力,四周蜿蜒的蛇骨參差交織,一瞬間竟讓紅蓮之上的火焰都黯然失色。
大和守安定抽身疾退,咬牙斬落身邊蛇骨,然而終于避無可避,身後一道刃光如雪,寒涼徹骨,徹底洞穿了他的髒腑,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擡手捂住小腹跪倒在地。
赤心沖光一轉刀柄抽刀而出,把傷口撕裂得更大了些,随即抽身而退,嫣紅血色随着刀刃濺落橋面。
「行」。
随着最後一字出口,焰蓮之上的人影終于脫身而出,他周身的火焰痕跡還沒完全褪淨,白焰舔着他的袍角,而後漸次落成灰燼。
他擡手,心随意指,連出三刀。
那三刀一氣呵成刀勢凜然,仿佛可以劈開山河。
第一刀,赤心沖光護在身前的骨甲碎裂,而刀勢猶然未止,赤心沖光不得不倉皇而退,狼狽迎上第二刀。
他的刀橫攔于胸前,倉促做出了防禦的姿态,然而被對方發力一擊,虎口頓時震出血來,而第三刀已是避之不及,刀光兜頭斬落,赤心沖光匆忙運起所有蛇骨以做護盾,在劈頭蓋臉碎裂的骨粉中,他喉頭一甜,血就從口中溢了出來,猩紅的眼眯起細細打量着自火焰中浴火重生的人。
那人頭戴缽金,身披羽織,漆黑長發在腦後利落的束起,此刻回手收刀毫不戀戰,疾步走向大和守安定,皺着眉似乎在說着什麽,容貌不甚出色,卻年輕得不可思議,仿佛春日枝頭新探出的嫩葉,或是寒冬過後溪流化冰的第一縷清流。
大和守安定滿口腥甜說不出話,眼圈通紅,失血和疲憊讓他眼前一陣陣發暈,可那都無所謂了,他近乎貪婪的注視着那人的面容,恨不得以刀鑿将那人刻在心底,蒼白的唇抖了半晌,卻剩下只一聲無奈的嘆息。
他想說的太多了,那些話像奔湧的河,突破了大壩的阻攔,全都堵在他嗓子眼裏,進退不得,他捂着傷口的地方淅淅瀝瀝滴着血,可是痛感卻已感受不到了,大和守安定試探着伸出手,想要觸摸對方的臉頰,卻在看到自己手上血跡時猝然止住,生怕自己一身血污染上對方。
——他早已一身血染。
那只手懸在半空,微微顫抖着。
而後他笑了,眼淚悄無聲息的落下來,聲音輕如飛絮,“沖田先生,終于……”
回應他的是年輕武士的微笑,對方毫不在意血污,笑着握住他冰涼的手,抵在了自己臉側,“終于見到你了,大和守安定。”
細紋逐漸攀附上刀刃,輕微的碎裂之聲自刃上響起,他的指尖化出一點螢火,而後飛散開萬千流螢。
「いかないで,お願い!」
他恍然聽到加州清光的聲音,下一瞬便是滿目烈火,重歸黑暗,亦再無聽聞。
白紙裁出的式神小人只有手指長短,此刻站在沖田總司肩頭,當中傳出低沉微啞的少年聲線,吟誦着連綿不斷的咒文,那些咒文織成一張不可逃脫的大網,将赤心沖光困在其中。
此刻赤心沖光大勢已去,反而有些困獸猶鬥的孤注一擲,那層溫文表象早被他毫不留戀的踩在腳下,舌尖輕探,舔掉了唇角的血,混不在意愈收愈緊的層層咒文之網,反而長刀一揮将刃上殘餘血跡甩落,眯起眼露出了森然笑意,他緩緩開口,語氣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終于等到你了,沖田總司。”
他冷聲開口,“元治二年的痛,大抵……只能以你的血來洗刷了。”
沖田總司沒有答話,更沒說什麽“那是山南先生的選擇”之類的借口,他沉默着不做絲毫解釋,只是向後退開一步,旋即站定,擡手舉起了刀。
那個姿勢沉穩凝練,與文久元年試衛館中初見山南敬助時那場比試的姿勢如出一轍。
——他以自己的方式給予了身為對手的赤心沖光最大的尊重。
山南敬助曾說,「我從不曾後悔那天推開了試衛館的門」。
他曾說,「方才和我比試的那位少年,假以時日,必大有作為」。
他還說,「作為最後的私心,介錯我想讓總司來」。
赤心沖光握住了刀柄,他的手細瘦修長,骨節嶙峋,可是再也沒有當年山南敬助那雙手握住刀時所帶來的激動與戰意,他合眼,試着去回想山南敬助的手……那雙手溫和柔韌,卻也飽含力度。
他将刀舉過頭頂,大喊着向沖田總司斬去。
“砰”的一聲,雙刀相擊。
赤心沖光在沖力下退了一步,幾乎将牙咬出血來,他雙目赤紅一穩身形,大吼一聲拼了第二刀。
沖田總司猝然轉刀,以刀背應敵,手中打刀悍然迎上了對方刀鋒,雙刃相斫下,赤心沖光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額角緩緩流下一道血痕。
“……我敗了。”他嘶啞開口,看着越來越近的咒文之網,目中流露出有些蒼涼的笑意,“你可知我等了他多久?他待你如何,你怎麽……就下得了手。”
沖田總司收刀,刀尖向下,他沉默良久,終于正色道,“無論是怎樣的死亡……終究是殊途同歸。可重要的不是怎樣死,而是曾經怎樣在這世間活過,留下過什麽。”
“新選組的所有人,都不會忘了山南先生。”他這樣說,鄭重而堅定。
他肩頭的式神淩空躍起,少年低喝一聲,「縛!」
初時尚不覺得,只覺得他嗓音低沉又輕如耳語,有種惺惺作态的詭秘,莫名讓人有些不舒服,此時聽得這一聲低喝,才知他嗓子大約是受過傷的,稍微用力便帶出了沙啞的破音。
漫長吟誦之後是咒文之網瞬間綻放出耀眼白光,舒展擴大,随即猝然收緊,待光華散去,五條大橋上只餘一把破碎的打刀,紅漆刀鞘,刀刃自一尺處折斷,依稀是多年前赤心沖光被送回多摩時的模樣。
式神向着沖田總司鞠了一躬,輕聲說着「多謝」。
沖田總司微微颔首,轉身向着橋頭走去,他的身影越來越淡,最終被鴨川水汽徹底掩蓋,再看不分明了。
……
再說後來,遲到一步的刀劍回收部隊撲了個空,不但沒有将大和守安定成功回收,甚至連赤心沖光的影子都沒看見,只有鴨川平靜的流淌着,月色映落一橋霜色。
加納幸也帶着人氣勢洶洶去向審神者問罪的時候,那個男人一臉油鹽不進的冷漠将他關在了門口,而他身後一身赤紅狩衣的少年手捧殘刃,淡淡一句“此事由我處理”便将他噎得話都說不出。
——麻倉凪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人微言輕的實習審神者了,血統的天賦某些時候确實讓人覺得霸道又無奈,只能認命。
因碎刀而消散的大和守安定被麻倉凪硬拘在了本丸內的寄魂枝上,新鑄造的刀未被喚醒,不過是一把刃物,當鑄造室的門被刀匠拉開,一朵櫻花飄然而落,身披藍色羽織的少年微笑開口,“大和守安定,雖然難以上手——”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加州清光帶着一臉氣急敗壞的憤怒撲了過去,毫不留情的一拳揮出,“你個混蛋!”
不過他的拳頭被對方接住了,大和守安定以手心抵住了他的拳頭,五指一轉便扣在他手腕上,而後将他拉向自己,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加州清光頓時就啞了,他用力的回應着對方,唇齒厮磨間嘗到了滿口鹹澀。
“你別哭啊,我不是沒事了麽……”大和守安定低聲哄他,聞言加州清光眉峰一挑,沒好氣道,“誰關心你了……”尾音卻低了下去。
審神者扭頭退開幾步,挑了挑眉,攬住了麻倉凪的肩,“小凪,我們也來做點非禮勿視的事情吧?”
麻倉凪保持着一貫的沉默是金準則,掩口沙啞的咳了幾聲,帶着一臉讓人牙疼的溫良恭儉讓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烏沉沉的眸子注視着審神者,等對方跟上來。
之後大和守安定跟加州清光一起,終于光明正大的去了一次池田屋,聽着那一句「例行巡查」簡直恍如隔世。
他與加州清光背向而立,将自己的後背毫無保留的交給對方,揮刀迎上歷史溯行軍的剎那,他想……這樣的時日大概還有好久好久。
加州清光一刀劈碎蛇骨,笑着回首看他,他擡手搭在下一道紙門上,“準備好了嗎——”
大和守安定由衷的微笑起來,“當然。”
他們“噢啦噢啦”的喊着,一起迎向下一場戰鬥。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