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荒漠之夢
姚季恒這是第二次觸摸到她的眼淚,卻仍然令他措手不及。在他眼裏,她一向是肆意而高傲的,就算有軟弱的淚水,也只會倔強地躲在沒人的地方。然而,她在他面前流淚了,他不知道她也會有這麽多眼淚,在他沒留意時,已經靜靜淌了滿臉,像積壓的所有委屈全都傾瀉而出。眼淚是溫熱的,他的手指和嘴唇也沾染了她的溫熱,心也跟着溫軟下去,不管她為什麽流淚,也不管她的淚水是為誰流,這一刻,只有他見到了她的淚水。
他一點一點吻掉她的眼淚,吻掉她所有的委屈,又定定地重複了一遍:“萋萋,我不是他。”
萋萋每一遍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不能睜開眼睛看着他。在無邊無際蔓延的悲傷裏,時光像漠漠無涯的荒野,又長又慢,漸漸卻只剩下一個清晰的念頭。她清醒地知道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他和那些抛棄過她的男人如此不同,他沒有溫以澤的庸俗,也沒有餘鋒的膽怯,他只是他。
然而,那又有什麽用。
在如此親密的時候,靈魂這麽接近的時候,她想,他終究也只是需要一個妻子。
姚季恒看見自己長途跋涉在一片荒蕪的沙漠裏,沙丘凹凸起伏,沙浪堆積,像他和她一起看過的那個電影畫面。這次卻又有了不同,不知走了多久,天邊高挂起一輪皎潔的圓月,灑下銀白色的清輝,那是屬于衆生的月光之書。金黃的沙漠沐浴在如水的月華裏,滟滟流光,如同恒久的日月星辰。前方有流水淙淙聲音,他終于走到了沙漠裏的綠洲,觸摸到了沁人心脾的水源,那水一滴一滴滑過指尖,又是溫熱的,像她的淚水。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淚,指尖觸摸到了冰涼……
姚季恒猛然睜開眼睛,一只手依然下意識在旁邊的床位探摸,那裏卻空蕩蕩,入睡之前和他在大床緊密相纏的女人早已不見。他再次仔細确認,枕畔沒有一絲餘溫,甚至連床單都是冰涼的,昨夜的一切像是一場旖旎的夢幻,夢醒後一切再次了無痕。他想起了三個月前第一次在這張床上被黑醜叫醒的早晨,在兩個人的身體裸`裎相對後,一覺醒來,也是再沒有了她留下的任何痕跡。一切似乎和現在如此相同,可是卻又如此不同。那時他更多的是自尊被深深羞辱了的惱怒,現在卻是巨大的失落,仿佛昨夜那樣的親密,也成了自己幻想的一場绮夢。
他在枕間撚起一根黑色的長發,那是她留下的頭發,再看看皺成一團的床單被子,心底又溢滿柔情。誰說沒有痕跡?這些都是她留下的真真切切的痕跡。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忽然傳來,他連衣服都沒顧上套,循聲大踏步走向衣帽間,直到展開雙臂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夢醒後那巨大的失落感才徹底得到平息。
萋萋正在衣櫃裏找衣服,被他猛然從身後攔腰摟住,身體後傾,手臂一帶,一疊衣服紛紛墜地。
她怔了一下,在這麽近的熟悉氣息裏,身體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他懷裏,嗔怪:“你看你做的好事!”
姚季恒笑:“我幫你撿起來。”
說是撿衣服,可是他沒動,她也沒有催促。就這樣默默擁抱了一會兒,他問:“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我又不是只會睡覺的懶豬。”
這是她早上賴床不起時,他故意在她耳邊喊叫的,而那時候她多數還是高枕無憂地閉着眼的,他喊他的,她照樣睡她的。不到徹底清醒,她根本就不會伶牙俐齒地罵回去。
他忍俊不禁:“我寧願你是一只只會睡覺的懶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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萋萋的本意是要罵睡到現在的他才是懶豬,可是被他毫不羞恥地輕松推回去了,恨恨地說:“那你抱豬去。”
姚季恒哈哈大笑,剛剛醒來的複雜情緒跟着蕩然無存,心情再度飛揚,她總有辦法讓他輕松快樂起來。笑罷,他也滿足了,松開她,蹲身撿起地上的衣服。萋萋嫌他不會疊衣服,一團亂的衣服就朝衣櫃放,又拿出來仔細疊好。
他負手而立,靜靜地看她把衣服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件一件抹得平整。而旁邊地上有一只裝得滿滿當當的行李箱,他知道是她剛剛收拾的,婚禮後他們就要從上海出發去度蜜月,當然需要準備充足的行李。
他想了想,說:“不需要帶這麽多東西,我們先到波士頓住幾天,需要什麽在那邊也可以準備。”
萋萋手上動作頓了一下,卻瞥了他一眼,“你還不去穿衣服?”
姚季恒差點也忘了自己身無寸縷,看她低頭避過自己的身體,忍不住故意撩撥:“反正我早就被你看光了那麽多次,穿不穿又有什麽關系?”
萋萋随手就扔了一件衣服過去,兜頭罩在他臉上:“你真不要臉!”
他笑着拿下衣服,卻看見她臉上也是笑,下巴尖尖,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他心底的歡喜也滿得要溢出來,只覺得整個衣帽間都是燦爛的朝霞。
雖然起來得晚了,姚季恒依然沒有忘了必要的運動,精神振奮地在跑步機上跑了半個鐘頭。他沐浴梳洗完畢,神清氣爽地走出卧室。萋萋已經收拾好了兩人的行李,也煮了一鍋面當兩個人的早午餐。雖然是用冰箱裏剩餘的一點食材煮的大雜燴面,香腸、雞蛋、番茄、生菜一起攪合,但也很豐盛。姚季恒吃得有滋有味,一大碗面呼啦啦就吃完了,又添了一碗。
黑醜再次被送往了寵物店,離開的時候,萋萋摸着黑醜的腦袋,半天沒松手。黑醜也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直舔她的手心。
姚季恒不忍心,提議說:“我們帶上黑醜吧,到時候也可以放在波士頓給我媽照顧……”
頓了一下,萋萋說:“不用。”
傍晚的時候,他們到達上海。
由北到南,跨越千山萬水,走過無涯時光,這個城市即将見證他們的婚禮。
飛機落地之時,姚季恒想到這個城市即将在他的人生裏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具有非凡意義,不由激動。
萋萋已經有兩年沒有踏入這座出生和生長的城市,上一回來上海還是因為推卸不了的工作。走出機場,南方冬日潮濕而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裹挾着久遠而熟悉的味道,一瞬間許多畫面紛至杳來,熙熙攘攘,她下意識抓住了近在身前的那只手。
姚季恒反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手心冰冷,伸出另一只手覆蓋住她手掌輕輕揉了兩下。
來接機的夏美茹留意到這個小動作,看了一眼女兒的穿着,念叨:“今天氣溫都零下了,你還穿件薄薄的大衣出來晃。”轉而面對姚季恒,又是一臉和煦的笑:“她從小就臭美,長到這麽大也不知道多穿衣服,這麽冷的天還是不愛穿羽絨服,一直嫌羽絨服不好看,我就說好看不好看能夠保暖就行,這不就挨凍了。”
姚季恒笑:“她也穿過羽絨服,北京冬天比這裏冷多了。”
這是大實話,工作日沒見她穿,車子裏頭和辦公室都有暖氣,倒是也不需要穿那麽多,但有時周末兩人外出,在他的要求下,她還是會套上羽絨服保暖。
夏美茹從善如流地說:“季恒呀,我家萋萋不懂事,以後還要麻煩你多多照顧了。”
姚季恒說:“哪裏,她挺懂事的,今天我們的行李都是她早起收拾的。”
夏美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毫不客氣地揭露:“那你們出發度蜜月前最好檢查下行李,我看遺漏的應該不少……”
姚季恒笑。萋萋卻一路沉默。
晚上吃飯的時候溫以澤才出現,在餐桌上和姚季恒談起生意,也談起這場即将舉行的婚禮。
萋萋沉默吃飯。其實也用不着她話說,對于生意經,她厭煩,關于婚禮,她只能默然。溫以澤在商場浸淫多年,早已習慣了掌控,對于女兒的婚事,自覺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滔滔不絕。而夏美茹一門心思要替女兒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掙回臉面,也如願以償做了婚禮總籌備人,自然也有了發言權。姚季恒一概言笑晏晏,與他們相談甚歡。有一刻,萋萋很奇怪他竟然能和自己的父母相處下來,仔細一想,只得對他的交際能力刮目相看。
飯後,溫以澤想當然地要求萋萋和他一起回家。萋萋在這晚第一次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不肯回那個家。
溫以澤皺眉:“你不從家裏出嫁,住酒店算怎麽回事?”
萋萋說:“那不是我的家。”
溫以澤怒氣上湧,可是礙于姚季恒在場,只得深呼吸一口氣暫時壓抑。
夏美茹不鹹不淡地說:“萋萋怎麽能去你家?你太太還在家。”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在婚禮流程上未必沒有這個細節,可是此前誰也沒有打破表象,到了這時才各執己見。
最後還是姚季恒笑道:“其實住酒店也沒關系的,這是現在的時尚,很多婚禮都喜歡全程安排在酒店,新娘子也能夠有更多時間休息。我去和酒店方面談好,我們一切出嫁流程照舊,酒店不幹涉就行。”
也許是照顧他的面子,溫以澤沒有繼續堅持。
為了方便,姚季恒住在舉行婚禮的酒店,萋萋也在這家酒店住下了。當然他們是分開的。溫以澤訂了一間豪華套房作為出嫁地,萋萋和母親一起住。
婚禮在後天的平安夜舉行。姚季恒在婚禮籌備期間已經來過上海好幾次實地确認各項事宜,許多細節已熟記于心,可是真正臨到頭上,卻又是另一番狀況,想要謹慎,卻也怕遺漏出錯,想要理智,根本理智不起來。
第二天,他再次仔細檢查了婚禮儀式場地、宴會廳、婚宴菜式,最後和婚慶公司确認整個流程。萋萋與他一起,全程照舊很沉默。
昨天早上,她還笑得那麽明媚鮮妍,從踏入這座城市,卻再次退回到自守的冷漠裏,把自己緊緊地關了起來。如果以前他還不能完全明白,那麽昨天晚上她那一句“那不是我的家”,令他心痛,卻也給了他最直白的答案。他想要她學會放下,敞開心懷真正面對故鄉,卻也不想她這麽艱難掙紮,結果反倒是自己後悔了起來,覺得把婚禮地點定在這裏是不是錯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說:“萋萋,我和你已經有了一個家,以後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
萋萋低頭吃飯,半晌才擡起頭笑了一下:“你住的是我的屋子。”
姚季恒看見她笑了,放松了下來,無比堅定地答:“回去了我們就搬。”
萋萋又笑了一下,低頭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