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跟着我做什麽?”
李頑冷冷看着溫如晦。
溫如晦兩腳發軟,見李頑朝自己走來,吓得抖若篩糠,自然是有問必答。
李頑處進京時,溫如晦就收到曹懿的信,曹懿信中懇切相托,李頑孤身在外,若闖出什麽亂子,他遠在流州有心無力,還請溫如晦多關照。
溫如晦雖不喜李頑,覺得這小孩性情詭谲,心思深不可測,可兩人到底沒有什麽過節,溫如晦也如大哥一般,時常命人給李頑送去衣物吃食,更是動用家中關系,托太學中的各位先生對李頑與齊苑多加照拂,平時得了空,也會親自去看上一眼。
一年時間下來,二人關系雖詭異,卻也因曹懿取得微妙的平衡,李頑知曹懿苦心,雖看不慣溫如晦行事迂腐執拗,卻也能與他心平氣和地說上幾句話。
恰逢他近日要出遠門,又聽聞李家大少爺在押鹽途中失蹤,有些不放心李頑,才在臨走前來看上一眼。
齊苑說李頑剛走,還說他這些天神神秘秘的,老是一個人出去。溫如晦擡頭看了眼天,心道眼見要下雨,李頑這是到哪裏去?他不放心,跟在兩道車轍後面一路尋至此處,沒想到給他撞見李頑殺人。
溫如晦心中駭極,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只怕李頑殺心四起,過來将他也順手殺了。
他說話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哆哆嗦嗦地蹦出“曹懿”、“照拂”這幾個字,自己都聽不懂在說些什麽,李頑卻聽進去了。
他腳步一頓,如夢初醒,“曹懿”二字一出,那人的音容相貌登時浮現在腦海。
曹懿總是很有耐心,在燈下給自己縫衣服,教自己讀書識字,偶爾也會脾氣上來,鍋鏟一摔,說自己惹他生氣,他不想給自己做飯了,可等到消氣,又會牽着自己的手,囊中羞澀地摸出幾個銅板,帶他買好吃的去。
要是可以立刻見到曹懿就好了。
李頑心中這樣想着,天上落下的雨霧像風,輕柔撫繞着他的臉,鼻尖卻聞到一股血腥氣,他突然一聲淺笑,借着雨水緩緩抹幹淨半邊臉,輕聲道:“算了。”
他腳步一轉,視溫如晦如無物,去找那群雇來的綠林好漢處理後事。再出來時,溫如晦已不見蹤影,想必是慌忙逃走,李頑并不介意被溫如晦撞見,也不怕來日查到他頭上,自有賀鳴會幫他壓下。
他自顧自地換身幹淨衣裳,去河裏把染血的頭發洗幹淨,才動身趕回太學,甫一進門,齊苑便可憐兮兮地湊過來,問李頑哪裏去了,怎麽不帶他。
李頑若無其事,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順口問齊苑想不想吃烤地瓜。二人一拍即合,見雨勢稍弱,連蠶豆大棗都沒來得及叫,便翻牆出去跑地裏挖地瓜,那種田的老農拍街怒罵,李頑丢下塊碎銀,将地瓜拿前襟一兜,拉着齊苑忙不疊溜了。
二人找處幹爽地方,如兒時那般,将碎柴堆在一處,聽着噼裏啪啦的響聲,李頑突然道:“齊苑,你想家不?”
齊苑哇一聲就哭了。
“想哇,想死我娘子了,你還記得咱們剛來的時候,五人睡一屋,都是汗味!男人身上好臭啊!還是我娘子抱着舒服……現在獨咱倆睡一屋,還好過些,你是不是想弟妹啦?”
李頑莞爾,想起曹懿就忍不住笑,點頭承認。
齊苑寬慰他:“再捱半年就能回去了,忍忍,我想吃這個大一點焦一點的,行不?”
李頑無所謂,接過烤好的地瓜,盯着柴火堆發呆,齊苑把那個大的吃完,見李頑還未吃一口,便把李頑的也吃了。二人心滿意足,拍拍衣服回太學去,熄燈,吹牛,睡覺。
齊苑一口氣吃倆地瓜,睡到子時被渴醒,睡眼惺忪地摸下床倒水喝,只聽寂靜深夜中傳來詭異動靜,吓得一個機靈, 屏息去聽,那聲音居然是從李頑床上傳出來的。
只見李頑雙眼緊閉,粗喘不止,全身打着寒顫,如被從水中撈起,額頭上一層濕亮細汗。
齊苑登時睡意全無,趿拉着鞋往李頑床邊走,害怕道:“李二,李二你怎麽了?”
然而李頑叫也叫不醒,反而抖得更厲害,齊苑沒辦法,還當李頑做噩夢,往身上他一騎,正想上手給他一巴掌幫幫自家好兄弟,李頑卻突然雙眼一睜,翻身而起,狠掐住齊苑脖子。
齊苑猝不及防,被他掐得雙腿亂蹬,他哇哇直哭,沒看到李頑驚醒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嘴裏喊着李二你個賤人我以後不跟你好了!
聽清是熟悉的聲音,李頑才慌忙撒手,愕然看着四周。
他喉結滾動,扶着齊苑起來,縱使如此,齊苑也被他掐的一口氣上不來,使勁捂着脖子咳嗽。
李頑見狀,連鞋都顧不上穿,去給齊苑倒水喝,誠懇道:“對不住,我做噩夢了,夢裏有狗追着我咬,我爬上樹,那狗也上樹,我跳下河,那狗也跟着下河,狗腿亂蹬,竟是撲騰得比我還要快,從我腳丫子開始啃,一路往上,最後我只剩個頭,瞧着着這狗啃我脖子。”
“你別說了怪吓人的…”齊苑心有餘悸,腦中出現畫面,确實可怕,遂不跟李頑計較,正要重新爬回床上,李頑卻一扯他的胳膊,猶豫道:“今晚咱倆一起睡吧,這夢實在可怕。”
齊苑警惕地護住胸,李頑卻不搭理他,自顧自地抱住鋪蓋爬上齊苑的床,用被子搭了個狗窩,鑽進去睡了。齊苑只好不再跟他計較,往李頑身邊一躺,很快睡去。
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間又聽到李頑在說夢話,齊苑不敢動,怕李頑再犯渾給他一拳。
屏息一聽,這人嘴裏神神道道,一會兒喊娘,一會兒喊曹懿,齊苑多少知道李頑娘親的事情,又覺得他可憐,膽戰心驚地伸出一只手,朝好兄弟背上拍了拍。
李頑不吭聲了。
過不一會兒,齊苑困意上頭,手拍不動了,剛一停,李頑又如狗夢中撒癔症般抽抽,齊苑只好又伸手拍他,反反複複,被李頑折騰了一夜。
翌日一早,齊苑挂着倆黑眼圈,對李頑迎頭痛罵,李頑卻滿臉無辜,當真毫不知情,冤枉道:“不可能!我睡覺最老實,曹懿從沒說過我愛撒癔症!”
齊苑啐了聲,不搭理李頑,找個地方生悶氣去了。
他本沒在意,誰知李頑接下來幾夜竟是又爬自己床上,愣是不肯單獨睡。齊苑心中生疑,對李頑仔細觀察,卻發現他好兄弟不止睡不好,竟是連吃也吃不好了。放飯時雖如平時一樣,連吃兩大碗,飯量未減,飯桌上談笑風生,與一群公子哥吹牛聊天,飯後卻偶爾找個無人的地方,悄悄吐掉。
如此半月過去,李頑身形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人前無甚異常,人後卻經常發呆。
齊苑實在看不下去,拉李頑去看大夫,李頑起初還不願,齊苑便威脅說不去就給他弟妹寫信告狀,李頑一聽,又滿臉高興地穿鞋去醫館,齊苑心想真是有病,他跟在後頭嚷嚷道:“我看你這孫子得的是相思病……”
果然大夫沒給他瞧出毛病來,倒是回去的路上,聽到了一樁聳人聽聞的消息。
那流州李家賣鹽大戶的兒子,在進京的路上給山賊殺了,母子二人一個不留,不知得罪了什麽人。齊苑吓得冷汗津津,一瞧李頑,心有餘悸道:“咱們流州姓李的大族挺多,賣鹽的好像就你們一家。”
李頑順勢點頭,沒說什麽,一路上心不在焉,齊苑只當他被吓到,也沒再給他搗亂,一回太學,卻是見蠶豆在門口等着,見李頑歸來,慌忙迎上:“少爺,你可回來了!”
“什麽事?瞧把你急的。”李頑随口道。
“曹公子!”
李頑一怔。
蠶豆激動地不顧主仆身份,抓住李頑的胳膊高興道:“曹公子來京看少爺,派人先行一步過來傳話,明天晚上就到啦!”
李頑沒吭聲。
齊苑看不下去,推了把李頑,趴在他耳邊大聲道:“弟妹!弟妹來啦!你就這反應?李二,李二,你聾了?”
被推的人順勢晃了晃,平靜地一哦聲,倒沒什麽別的反應,臉上愣愣的,慢吞吞道:“那人來傳話時,車行至何處了?”
“好像剛到離城近百裏的橫莊。”
蠶豆話音未落,齊苑眼前一花,李頑人已不見了蹤影,蠶豆慌忙去追,大喊大叫:“少爺!你跑馬廄幹什麽啊!”
李頑充耳不聞,牽出匹黑色矯健駿馬。
那馬野性未去,毛發光滑,體格健碩,李頑翻身上去,只聽駿馬嘶鳴一聲,帶着他絕塵而去。
市中未有急事,不可躍馬急性,巡邏士兵追在李頑身後,要拿他問責。少年控住缰繩,嘴裏喊着借過借過,将那馬口狠狠一勒,在一突然沖出的小童面前停下,繼而控着那馬,繞過小童,歡快大叫道:“我替世子辦事!你們找他去吧,多謝各位大哥!”
李頑連着半月來,頭一次這樣神采飛揚,頭一次這樣有了期待,曹懿來了!
士兵們慌忙安置小童,再擡頭一看,李頑已不見了蹤影。
李頑一路出城,沿着官道往百裏外的橫莊跑,一路迎着風,聞着馬蹄濺起的青草味,橫穿過剛沒過馬腳的溪水地,李頑一揚馬鞭,控着那馬一躍而過,馬蹄輕巧落地,踩着水,如飛般,載着少年,朝他心愛之人奔跑而去。
溪水濺起,沾濕李頑的褲腳,可他毫不在意,心如擂鼓,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曹懿來了!
他一口氣不停,跑出近百裏,終在處開闊平原上,與曹懿的車隊相遇。車隊正停下稍作休整,曹懿捧着本書,坐在車前滿臉專注,映襯着天高雲闊,自是一番好風景。李頑下馬跑過去,曹懿心有靈犀地擡頭,二人便在這不期而遇中,金風玉露一相逢了。
他由跑變走,慢慢來到曹懿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曹懿也有些無所适從,難得失态,手中書卷落地,被風吹着翻了幾頁,他看着一步步朝他走來的人,心中升起股別樣的悸動,與李頑已有一年半未見過面,走時還和他一樣高,現在居然需要微微仰頭看他了。
二人相顧無言,李頑眼眶一紅,卻是哭了。
曹懿啞然失笑,李頑一哭,他也跟着難受。
車隊中不乏順路搭夥的人,不知二人身份,只當李頑是哪家的有錢公子,見了親哥還要哭,人群中響起一陣打趣的哄笑,曹懿卻毫不在意,伸手輕輕替李頑擦去眼淚。
“怎麽還哭上了,在京中受委屈了?”
李頑眼淚直流,只有在曹懿面前,他的哭才是哭,笑才是笑。
第一次在曹懿面前哭時,還是二人的大喜之日,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不敢動彈,稍一用力,背後膿瘡就會破掉,他好想自己的娘啊,伺候他的粗使婆子說今天是他大好的日子,可他卻聽着娘親在院中的哀嚎,最後一聲慘叫,再沒了聲音。
他娘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聲慘叫。
李頑哭得昏了過去,又給曹懿進門的動作驚醒,他渾渾噩噩地朝那粗使婆子求饒,我不要媳婦,要我娘,我聽話,你們別打她啦。他眼中恨意未消,一擡頭,卻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一身大紅喜服,那樣鮮活,猝不及防地闖入他的世界。
“受什麽委屈啦,跟我說說。”曹懿還想再問,卻被李頑一把擁入懷中。
他眼淚流了曹懿一脖子,把人摟得死緊,哽咽道:“看見你,便是什麽都不委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