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如此江山(十)

太子謝濟今夜煩透了,中元節容易見鬼,他今晚也“見了鬼,倒黴到家了”!

皇後竟賜了兩名宮人過來,說是教導太子。這兩名宮人容貌姣好,謝濟仔細瞧瞧,她們的下巴還有幾分曾微和的韻致,這不明擺着惡心人嗎?

謝濟大發雷霆:“滾,都給本王滾!”

宮人內侍齊齊跪下,乞求道:“殿下息怒。”

謝濟聽到這麽多聲音,心裏更煩了,覺得叽叽喳喳似圍繞了一群鴨子。謝濟拂袖,大吼道:“叫你們出去啊!”

響徹殿內,謝濟起腳将旁邊的銅爐踢倒,叮咚倒地,分外驚心。

這種情況下,宮人們哪還敢侍寝,悄悄退了出去。殿內還留下幾名內侍。此刻,謝濟對他們一并讨厭,哼道:“你們怎麽還不走?”

內侍大驚,解釋道:“殿下,奴婢們是值夜的。”

“本王今夜誰也不想見着,你們都給本王滾到殿外去!”天子殿下還在用“滾”字,可見他的怒氣依舊高漲。

內侍們退下去了,謝濟忽覺渾身脫了力氣,雙膝一折,直接坐在冰涼涼的地上。寒氣灌入體內,一時半會更難起來。所以當常蕙心從謝濟背後繞過來,正面俯視他的時候,謝濟仍只是擡起頭,呆呆看她。

眼前的女子,穿着宮人的服飾,是皇後重新派來服侍他的麽?

謝濟凄凄笑了一聲,不久回憶起來,眼前的女子不是宮人,好像是虞溪表妹,好幾年不見了。她不是出嫁了麽……是母後派她來的麽?等等,深更半夜她怎麽闖入太子寝殿!

謝濟乍驚出冷汗,剛要呼喊,常蕙心已經蹲下來,嚴捂住謝濟的嘴巴。常蕙心壓低聲音道:“別喊,我是來給曾微和傳話的。”

謝濟一聽到“曾微和”三個字,那關于蘇虞溪的諸多疑問,瞬間全都抛至腦後。他抓着常蕙心的手,口中嗚嗚亂喊。常蕙心松開捂住謝濟嘴巴的手,囑咐道:“輕聲說話。”

謝濟點頭,用很輕的聲音問:“表妹,微和怎麽了?”

常蕙心聽謝濟說話,心中這才确認:果然,謝濟是認得蘇虞溪的。

常蕙心道:“微和被人暗害,恐胎兒不保。”

謝濟一聽慌了,站起來本能要喊,常蕙心連忙一手拽住謝濟,一手重新捂他的口。她心中嘆氣:眼前這位,是大人的身子,小男孩毛躁的心。

常蕙心道:“你別喊,一喊外頭聽見,人就進來了。”常蕙心對皇宮完全不熟,九轉十八饒,走了許多彎路才來的東宮。一路上時刻提心吊膽,提防着被禁衛發現。近到東宮,常蕙心敲暈了一名宮人,潛入寝殿。她心細膽大,卧于梁上,等待時機。也許是老天幫助吧,謝濟竟然把宮人內侍全轟出去,無形中給她制造了獨處機會。

謝濟壓低聲音,十分焦急,啞着嗓子,“我要出去見微和。”

常蕙心點頭,“她囑咐我,讓我帶你去見她。”

謝濟忙道:“那你快帶我出去!”

常蕙心卻搖頭:“我無法帶你出去。”以常蕙心的武藝,勉強能潛入潛出皇宮,但是再帶上了拖油瓶謝濟,估計就要雙雙被捕了。常蕙心告訴謝濟:“我先出去,等會你尋着機會,最好扮作內侍,先潛出東宮。再看看有沒有信得過的守衛,讓他放你出宮。總之……你要臨機應變,千萬別被人發現了!記住了嗎?”

謝濟乖乖答:“記住了。”銘記心中。

常蕙心正要脫身離開,就聽見門外有內侍提高尖嗓囔道:“殿下,殿下——”

謝濟趕緊喊:“吵什麽,不是讓你們都滾出去,都安靜嗎?”此時此刻,可千萬別進來。

“這……”外頭的內侍犯難,他當然牢記着太子殿下的命令,只是……內侍心一橫,禀道:“皇後娘娘聽聞了剛才是事情,正從中宮往這邊趕來,據說……娘娘要親臨督促太子殿下。”

驚慌和不安一齊襲上謝濟心頭,但占據他心裏第一位的,還是曾微和的安危。謝濟先對門外囔道:“知道了!”接着,他問常蕙心,“微和她有沒有性命危險,還有我們的孩子?”

常蕙心想沉默,但終選擇含糊回答:“你越早去看她越好。”

謝濟的心涼了半截,更加慌亂,但面上仍強自鎮定道:“我會很快趕去的,你一定要轉告微和,就說我肯定來,會一直陪着她。”謝濟問常蕙心:“我母後要來了,你若是不方便出去,要不要我送你?”

稚子誠音,常蕙心心軟,道:“我方便,你自己趕快去看微和。”這才與謝濟作別,縱身上梁,從梁上轉自偏殿,逐步潛出宮外。

謝濟懷揣着一顆忐忑之心,坐在椅子上等待皇後的到來。他的心實在跳得太快,以致用手屢次在胸前撫平,令自己鎮定下來。

……

兩扇殿門被宮人推開,皇後疾步而至。謝濟從椅子上站起來,麻木給皇後行禮:“兒臣參見母後。”

皇後精致的面容上并無笑意,淡且冷地問謝濟:“濟大郎,本宮聽聞,你把本宮賜給你的人都轟跑了?”

謝濟望了一眼皇後身後,跟着的就是那兩名侍寝宮人。謝濟道:“是。”

“濟大郎,告訴本宮,為什麽?”

謝濟苦笑,這不明知顧問麽?謝濟答道:“兒臣不願意。”

皇後氣急攻心,捶胸道:“混賬,不知悔改!”此刻還有宮人內侍在場,她又不能将自己兒子的醜事多說。

“兒臣好像做得是有點錯了。”

皇後聞言驟楞,仰起臉面,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謝濟。謝濟埋下頭去,撒謊不敢對視:“兒臣方才在殿內自省,也意識到自己做得過分了。兒臣以後不會再存妄念,明年會安安分分的娶妃,納良娣。”

皇後聽着話,半信半疑,心內稍安,卻又生出另一份不安。

謝濟繼續道:“今夜兒臣實在是想靜一靜,沒那個心思,還是請母後把人帶回去,饒過兒臣吧!”謝濟說完,屈膝向皇後跪拜。

“濟大郎……”皇後望着跪在地上的兒子,有些心疼:“地上涼,你起來吧。”皇後心中不安仍未去,感覺謝濟并未幹淨斬斷對曾微和的念想。為了确保他斷去妄念,皇後須臾間想出一個法子,眼神示意身後兩名宮人:“還不上前将太子扶起來?”

宮人連忙上前攙扶,她們一觸到謝濟的雙臂,謝濟就似遭了雷劈一樣跳遠。

皇後心一沉:果然。

謝濟的反應愈發加重了皇後的決心,皇後道:“濟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明年娶妻前還不懂規矩,會叫天下人笑話我們至尊之家。這樣,母後為你安排的這兩人,皆是賢淑知理的,你今夜先初試一番,也好在成親前知道禮節。”

謝濟晴天霹靂。

皇後見兒子呆立,便将聲音加厲,道:“本宮有時候也是固執性子,濟大郎倘若不願意,本宮将站在這裏,勸到濟大郎願意為止!”

謝濟心頭如火燒,一念全是:別再耽誤了,微和正在保胎,時不待人,他必須盡早趕去護她。不能再這裏同母後再耗下去……

謝濟絕望道:“寒夜涼氣重,兒臣豈敢讓母後久伫涼殿,做大不孝的行為。”謝濟似笑似哭:“母後的尊尊教誨,兒臣雖然不願意,卻也的牢牢銘記,遵從……呵呵,讓她們來吧!”

皇後按捺住欣喜,板着一張威嚴的臉,命謝濟從兩名宮人中挑選一名。謝濟看都沒看,随手一指,皇後便命另外一名宮人退下,內侍們着手安排。

……

屏風內,錦床上,謝濟于陌生宮人上馳騁起伏,滴下兩行淚來——微和被人暗害,已近流産,性命垂危。心心念念着謝濟,派人涉險入宮向他傳信,他卻不能立刻去看她,還在這裏做着對不起她的事情……

“啪!”謝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頰上。

底下的宮人惶恐,太子哭得鼻涕眼淚的,還自扇起來。宮人吓得紋絲不動:“殿下!”

謝濟哭着道:“你住嘴。”他起手,又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

半個時辰後,宮人退了出來。皇後一直等在前殿,待宮人出來,立即命宮人向其禀報。

宮人瑟瑟跪着,禀報太子殿下又哭又自扇,無一絲歡愉。

皇後面上驚奇,“還有這事?”心中卻落下石頭——謝濟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十分正常。他要是不痛苦不內疚了,那才不正常。

皇後心疼兒子,心中嘆氣:長痛不如短痛,她這也是為了謝濟好。全天下唯有母親是對子女全心全意的,謝濟過了這坎……以後君臨天下,會遇到許多比曾微和更吸引他的佳麗。

一內侍小跑着過來,跪奏道:“娘娘,太子殿下将奴婢們全轟了出來,說要一個人靜一靜。但太子殿下哭得很厲害……”

“堂堂男兒漢,哭得再厲害也不必暈厥過去!”皇後不忍心,又想:謝濟要是獨自靜一晚上,沒準心緒理清了,對曾微和的感情就徹底麻木了。

于是,皇後準許了兒子的請求,命令衆內侍宮人道:“就由着他吧。今夜,你們誰也不許打擾太子殿下。”

皇後擺駕回到中宮,暗中吩咐,命人明早就将太子夜幸宮人的消息,傳到許國夫人府去。

皇帝謝景站在欽天監的觀星臺上,這裏是禁宮中最高的地方,舉頭仿若能觸手摘星,低頭能俯瞰宮中全景。

皇帝每年只有七月十五中元夜的時候,才會來這裏。這一夜,他通常會在臺上伫立一、兩個時辰,不言不語。

熊公公提着燈籠站在皇帝身後,他低着頭,目光前望過去,望見皇帝的袍角輕揚。

熊公公小聲勸道:“陛下,夜裏風大了,恐傷龍體。您要不……回去?”

皇帝頭未搖,身未移,背對着熊公公,道:“不。”

“那奴婢再為陛下去拿一件披風。”

“不必。”皇帝再次幹脆地拒絕道。

皇帝緩緩低頭,又慢慢擡頭,心中默想:天上地下,她去哪了呢?屍首怎麽就突然不見了呢,是埋入土中成泥成灰,還是化成了天上的星星?

當然,中元十五,蒼穹中不見星辰,只有一輪圓月。皇帝便注視着皎月,默問道:蕙娘,你也在看着朕麽?

月如圓盤,似當年她肉乎乎的臉,真想捏一捏。

皇帝想着,舉起右手去碰月亮,沒觸着,反被冰涼的月光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皇帝身子發冷,命令身後的熊公公道:“去宣袁寶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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