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鴉鬓嬌顏(一)

袁寶林匆匆趕來,發髻來不及精心打理,只簪了一只素簪。小小的人裹在披風裏,仿佛被半夜的陰風一吹就倒。高臺上,月色下,皇帝怔怔看了袁寶林半響,猛地将她摟入懷中。他呢喃道:“朕很想你。”

袁寶林偎依在至尊懷中,心裏絲絲甜蜜:皇帝昨夜才招幸了她,今夜又說“很想她”,這不正是一日不見思之如狂?袁寶林正要應聲“臣妾也十分思念陛下”,卻聽見皇帝搶先出聲:“朕也怕你。”

袁寶林詫異,脫口而出:“陛下怕什麽?”

皇帝這才清醒,此佳人非彼佳人。皇帝随口編來甜言蜜語,猶如起手摘一支花般簡單,“朕怕哪一天見不着你,不能這般摟你在懷。”

袁寶林心花怒放,“陛下千秋萬歲,臣妾願長長久久陪在陛□邊。”

皇帝淺笑,低下下巴欲在袁寶林額上吻一口,卻瞅見地上人影。

地面與觀星臺頂有二十來丈,從臺上往下望,人如蝼蟻,皇帝卻偏偏望見了她。皇帝突然松開袁寶林,前進一步又後退兩步。袁寶林不解,亦退後攙住皇帝,“陛下——”

皇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個身影,袁寶林隔着近,能聽見皇帝劇烈的心跳,袁寶林便也順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好像那條路上有個人影……但隔得這麽遠,根本看不清啊!應該是跑腿的內侍或者宮人,沒什麽奇怪的。

皇帝卻似乎很在意,突然掐了袁寶林一下,把她掐得生疼。袁寶林“哎呀”叫了一聲,皇帝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憐惜安慰她,而是轉過身去,吩咐熊公公道:“去查查,今夜宮裏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常蕙心趕回許國夫人府,老大夫還在屋內。他已經給曾微和看過了,施了針,服了藥丸,胎兒和大人俱保,老大夫又給曾微和開了方子,囑咐她照着單子抓藥,連服七天。常蕙心謝過老大夫,提議要送他回去。

曾微和卻道:“慢着!”

常蕙心面一陰,心一沉:“你要做什麽?”曾微和十有八.九是要滅口。常蕙心想到這,又對曾微和道:“他又不認識你,還救了你一命。”

曾微和卻冷靜出手,一掌直擊老大夫心房。老大夫吓得臉都白了,常蕙心連忙拉住老大夫的臂膀,将他拽向身後,自己伸掌接下曾微和的掌風。

二女距被震得後退。

“你長進了。”曾微和譏道,卻突地唇間滲出一縷鮮血,捂着肚子蹲地。常蕙心一下子就亂了,上前去扶曾微和,曾微和卻忽地側身,挨地擦過,抓住老大夫的腳踝将他拽倒在地。而後她飛身躍起,在老大夫胸口連擊數掌,将他斃命。

常蕙心怒斥:“曾微和,你殺人如麻!”

曾微和其實也是強撐着力氣做這事,她雙腳落地,身子卻仍站不穩,手扶着牆壁,口中道:“殺人如麻又如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出去一打聽,總能知道我,許國夫人有孕的消息就會這樣散開去。”曾微和語氣放緩,笑問常蕙心:“謝濟帶來了嗎?”

常蕙心毫不猶豫道:“沒帶來。”她又補充道:“我沒去給你捎話,你怎麽變成這樣。”

曾微和聽常蕙心這麽一說,就知道她口是心非,給謝濟帶的話肯定帶到了。曾微和緩緩朝着常蕙心走過去:“你很生氣啊?”

常蕙心數落道:“這老先生與你無冤無仇,還對你有恩。老先生開着醫館,興許一家人就靠他這門手藝為生。你殺了他,叫他家人怎麽活?如果我沒猜錯,你等會還要毀屍滅跡吧?老先生出門一去不歸,他的家人将苦苦尋找,一輩子都對他牽腸挂肚。”

曾微和高挑着眉毛,“家人家人,人人皆有家人,獨我是孤家寡人,孑孓一身。”

常蕙心嘆了口氣,勸道:“微和,其實你改改性子,也可以有家的……何必糾結執念。”

曾 微和大笑,仿佛聽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常蕙心,你說我執念?那是誰心心念念要殺謝景?你說我也可以有家,我的家早就沒了!”曾微和看向地上躺着的老大 夫,眸色憐憫:“你說我殺人還要滅口,給他的家人留一個空牽挂,會讓他們苦苦尋找一輩子。呵呵,你說謝景當初怎麽沒做這麽絕呢?他要是把周郎的屍首也毀 了,讓我找不着,根本就不知道他怎麽死的,我會不會……還留着希望呢?”

曾微和歪頭,沖常蕙心凄凄一笑。

常蕙心道:“你現在這麽樣子,和謝麗光有什麽分別?”

“至少我曾經向善過,這便是我與謝麗光的不同,你說對嗎?”

常蕙心不接曾微和的話,過會,常蕙心冷靜想明白了,寒聲問曾微和:“你不是真心想保住孩子吧?”

曾微和不瞞常蕙心,道:“是,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我不會把這孩子生下來。只是現在還不是他流掉的時候。”

“子女上天恩賜,你竟然利用他們。”

“是。”曾微和坦然應下,冷心似鐵,秀色如波。她深深望向常蕙心,良久道:“蕙心,願你将來子孫滿堂,天倫歡樂。”

常蕙心道:“你無可救藥了。”說完,常蕙心蹲下來,想将老大夫的屍首帶走,曾微和卻也蹲下來,阻攔道:“你帶不出去的。”老大夫的屍首一旦帶出去,還給他的家人,吃上官司,曾微和必死無疑。

常蕙心站起身,調頭憤然離去。之前兩進兩出,她都是翻牆飛檐來去,這回出門,常蕙心徑直撿大路走,如風似火邁出大門。

七月半的街道,已空無一人。家中有新喪的人家,皆挂起了白燈籠,吹得人心更涼。茫茫天地,何處有我?常蕙心滿腔的情緒憋着,非要找人說一說,所以最後,她幾乎是用腳踢了謝致寝房的大門。

謝致還未入睡,但也未點燃四角明亮的宮燈,只在地上點了一盞白燈,那白色有點滲人。仿佛離離夜燈托着昭昭白日,怪異得狠。謝致自己則披頭散發,和衣也坐在地上,盤膝面對着燈,不知道在敲什麽。乍的一響,煌煌猶如洪鐘,接着又做铮铮細響。

常蕙心不禁問道:“三吳,你在做什麽?”

謝致轉過臉來,那一張臉跟白燈一個慘色,霎時失卻五、六分英俊。

常蕙心不由走近,擔憂道:“你怎麽氣色這樣不好?”

謝致瞟了常蕙心一眼,淡淡道:“我晚上沒吃飯。”聲音挺虛弱的。

謝致又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常蕙心腳步一滞,這才記起來,她來這,是要給謝致說說曾微和的。一想起曾微和,難過、惱怒、唏噓,還有幾分不甘心卻又甘心的被愚弄……千頭萬緒,常蕙心說不清。她總而言之道:“我不想和曾微和來往了。”

謝致默默聽着,面無表情。少頃,他以手撐起,支撐着站起來,邊走近常蕙心邊道:“不想來往就不來往。”沒什麽大不了的。謝致伸臂,繞過常蕙心的鎖骨和肩頭,去拍她的後背,輕道:“你還有我。”

這四個字,幾分真,幾分假呢?

不管幾分真假,常蕙心本能地感動了一下。她一擡眼,蹙眉道:“三吳,你怎麽長了這麽多白頭發?”

曾微和目送常蕙心遠離,她抿了抿唇,淚珠從眼眶中滲出,越流越多——不知道是傷心與常蕙心友情斬斷,還是難過自身的遭遇。

待謝濟趕至時,曾微和已經哭腫了雙眼,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分外可憐。謝濟心裏難過,在她身旁單膝跪下來,抓她的手,哽咽不成聲。

曾微和伸手摸謝濟的臉,笑道:“你怎麽打扮成了個小太監?”

謝濟勉強擠出笑容:“不打扮成這樣能來見你嗎?”謝濟目光掃視,很快看見地上躺着個老頭,五分警覺五分不悅,“他是誰?”

“是個大夫,我讓他來給我看看,大夫查出是有人在我的飲食裏下了毒,專門打胎的毒。但你我之事不能讓第三人知道,便将他殺了。”

謝濟怔忪片刻,點了點頭。

曾微和似是自言自語,道:“阿濟,懷孕的事只有你知我知,是誰……要害我們的孩子呢?”

謝濟愧疚,低頭頭去,猛然看清曾微和袍子上成片的血跡。謝濟不由得雙手劇顫,撫上曾微和的肚子,牙齒打顫問道:“我們的孩子……還好麽?”

“保住了,就是不知道經了這麽一遭,他生下來後會不會怪他爹娘。”

謝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是誰要害我們的孩子呢?”曾微和還在說:“我是結了挺多仇的,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我懷了孩子,這毒是沖着孩子來的。”曾微和彎腰,握住謝濟雙手:“阿濟,寶寶剛懷着就這麽危險,你說他能不能順順利利生下來,平平安安長大?”

曾微和向來氣勢懾人,她與謝濟相處,一直都是女強男弱。這還是第一次在謝濟面前流露怯懦,謝濟忽然就覺得自己比曾微和年長了,他是她的男人,理當撐傘遮陰保護她。

謝濟回握住曾微和的手,攥得牢牢:“你不要怕。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不準許任何人傷害到我們的孩子。”謝濟站起身來,指尖輕觸曾微和臉頰,憐惜道:“微和,我現在不能多陪你,明日再來看你。今夜我要立刻回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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