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火光燃起
狹長的走廊上, 一道蜿蜒的血跡從密室裏延伸出來。
阿史那用手指卡在地上金磚的縫隙中,慢慢地向前挪。
赫連誅瘋了,那個小小年紀的大王瘋掉了。
他也要被吓瘋了, 他也要被……
阿史那擡頭看了一眼,還有一大半的距離,還有一大段路程他才能爬出去。
希望文勃和匡律還沒有走遠。
他寧願和他們待在一起, 也不想和赫連誅待在一起了。
他太可怕了,太兇殘了。
阿史那往前爬了一步, 伸出右手, 卡在地縫之中,沒等他往前挪,他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敲擊牆壁的巨響。
阿史那回頭看去, 只見赫連誅就站在他身後, 拿着長棍, 隐在陰暗裏的表情, 陰森得不像是人能有的表情。
赫連誅見他看過來,又舉起手裏的長棍, 敲了一下牆面。
一時間,狹小空曠的走廊裏, 都回蕩着這兩聲巨響的回音。
阿史那慘叫一聲, 連忙往前爬。
赫連誅緊跟在他身後,順着腳下的血跡往前走。他每敲一下,阿史那就往前爬一步。
像放羊一樣。
阿史那爬到後面, 涕泗橫流,幾乎要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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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讓赫連誅給他一個痛快,但是看見出口就在前面,越來越近, 他又有些動搖。說不定,說不定只要他爬到出口,赫連誅就會饒他一命呢?
懷着這樣糾結的心情,阿史那往前爬了一步又一步,到出口時,他松了口氣。
爬不動了,赫連誅再打他他也不爬了。
而赫連誅似乎是放過他了,擡腳從他身上跨過去。
這半個房間放滿了兵器,赫連誅先走到刀架邊,拿起一柄刀,将刀抽出鞘半寸,只是看了看刀鋒,就收刀入鞘,重新放回去了。
他如此看了其他幾種兵器,最後拿起擺在正中的一柄長弓。
他第一次來這裏時,就拿起這把長弓看了。
長弓尾端有一個狼首的标記,是鏖兀大王的标記。
當然不會是他,是先王。
先王給最愛的大兒子做了一把弓。或許做了很多把,這是其中一把。
赫連誅一把也沒有。因為他練武練得勤,力氣長得快,每年都要拉斷好幾把弓。
如果給他做,很浪費。
赫連誅笑了一下,掂了一下手裏的長弓,很輕。
不過木弓表面很光滑,應該是赫連誠拿在手裏把玩過很多次,說不定從前的每年三月到九月,先王就是用這把長弓教導大兒子射箭的。
赫連誅又走到箭囊旁邊,抽出一枝金箭。
搭弓射箭,對準阿史那。
阿史那哀叫一聲,只能伏在地上發抖,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閉上眼睛,沒等到箭矢穿過身體的疼痛感,只等來了輕輕的咔嚓一聲。
赫連誅力氣太大,把手裏的長弓給拉斷了。
那長弓斷掉之後,才顯露出它本來的模樣。
它是中空的,一張帛書被卷得很小很小,藏在長弓之中。
如今長弓斷了,帛書晃了兩下,悠悠落地。
阿史那不知道要不要動,他擡頭去看赫連誅,赫連誅面無表情,似乎是默許了,再沉默了一會兒,阿史那才敢伸手去拿。
他兩三眼掃過帛書上的文字,最後卻只能一聲驚叫:“啊!”
赫連誅伸手把東西從他手裏搶過來,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頭一句話是,阿誠我兒。
接下來是,你拉開這把弓時,應當已經十八歲了。
赫連誅勾起唇角,諷刺地笑着。
原來是先王留給大兒子的驚喜。
不過赫連誠好像不太能體會先王的“良苦用心”,先王希望他成長為文武雙全、十八歲就能拉斷這把弓的君主。
偏偏赫連誠把這把弓看做是父親的遺物,保護得完好無損,至死也沒有發現這個東西。
赫連誅繼續往下看去——
屆時或許我早已經去世,或許我仍……
赫連誅懶得再看他們父子情深,直接跳到最後幾句——
此書可做傳位诏書用,你憑此書,掃平一切阻礙。你是草原的主人,鏖兀人天生就是草原的主人。
先王未免自視過高,未免太瞧得起他這個兒子了。
不過,倘若赫連誠能夠發現這個東西,或許還會多幾分勝算。
赫連誅将帛書揉成一團,攥在手心,最後丢在阿史那面前。
阿史那撿起帛書,再看了兩三遍,才終于反應過來。
“你……你……”
先王對赫連誠的偏愛已經昭然若揭,這就證明他阿史那一開始就沒有跟錯人,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最後是你……為什麽那封傳位诏書上寫的是你……”
赫連誅丢開斷掉的弓箭,走到正中的圈椅上,坐了上去。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鎮紙,捏在手裏,用力得像要把石鎮紙的棱角磨平。
為什麽呢?
赫連誅沉吟許久,最後低聲回答:“尚京城裏的傳位诏書,是我自己寫的。”
他的聲音低沉沉的,像一條毒蛇,在地上滑動爬行,冰冷冷的,最後鑽進阿史那的耳朵裏。
阿史那一激靈:“你……你當時才……”
他當時才八歲,怎麽會有這樣的心計?又怎麽會有這樣的手段去篡改傳位诏書?
赫連誅理所當然道:“是啊,正因為我當時才八歲,所以才看不出先王到底屬意誰。我一直以為,他很喜歡我,我也一直以讓他以我為豪為目标。”
“我會模仿他的筆跡,不是很難。”
“他的病來得突然,當時是我在他身邊侍疾,他可能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了,讓我拿筆墨給他,他要寫點東西。”
赫連誅的聲音極其冷靜,仿佛他只是在閑聊,在講述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故事。
“我把紙筆遞到他手邊,我很快就看見了,他在寫的是傳位诏書。”
“傳位,還能傳給誰呢?當然就是我了。”
“我當時都準備謝恩了,我還想在他床前發誓,我一定會把鏖兀發揚光大的。”
“不過很不巧的是,我還沒來得及跪下,他在接位人的名字的時候,就沒力氣了。他試了兩次,都沒能把手擡起來,于是把筆丢到一邊,準備歇一會兒再寫。”
“不過他這一歇,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過。”
“我是個孝順兒子,那時候還是。”赫連誅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睛裏都是笑意,“所以我接過他的筆,幫他把傳位诏書補全了。”
“寫的是我的名字。”
“後來太皇太後與太後、攝政王相争,用的就是我這份诏書。他們都沒看出來,這封诏書是我寫的。”
“現在想起來,我無比慶幸。”
“我成全了我自己。”
赫連誅大笑。
阿史那聽得這個詭異古怪、卻又合情合理的故事。
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在父王的屍體旁邊,寫下了自己的傳位诏書。
只聽赫連誅又道:“我寫完诏書的時候,把筆放下,擡起頭,他就歪着腦袋,躺在床上,那樣睜着眼睛看着我。”
“和赫連誠一模一樣的淺色眼睛。”
赫連誅又笑:“我還對他說:‘父王,你放心,我已經長大了。’”
“現在想起來,他那種眼神确實不像是欣慰的眼神。不過我很高興,因為我終于可以幫他分擔鏖兀政事了。”
天色漸漸暗了,阿史那看着他的臉,只覺得扭曲可怖。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因為天更暗了,還是自己沒了力氣,快要死了,阿史那連他的臉都看不清楚了。
赫連誅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阿史那只能看見他的鞋子,阿史那喃喃說:“你這個魔鬼,你這個魔鬼……”
“魔鬼”嫌惡地提着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了。
這時阮久正在房裏看剛剛發現的書信,他暫時還沒有看見梁國來的書信。
格圖魯從外面進來:“王後,大王說晚上換個地方住,不在這裏住了。”
阮久原本覺得奇怪,後面轉念一想,這裏是赫連誠的宅子,赫連誅不太喜歡這裏也情有可原。
格圖魯幫他收拾東西:“驿館那邊已經在整理了,很快就能整理好,我們現在收拾東西過去,就可以吃晚飯了。”
“好。”阮久把桌上的書信都收起來。
阮久帶的東西不多,除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就是三只小動物。
格圖魯背着包袱,烏蘭拿着書信,阮久牽着小狼和小狗,他們出去時,赫連誅已經在外面等着了。
“你背着弓箭做什麽?”阮久疑惑道,“要出去打獵?”
“沒有,做一點事情。”赫連誅道,“你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吧?我們不能再回來拿東西了。”
阮久拍拍格圖魯背上的包袱,再拍拍開飯:“都拿好了。”
“那好,你先上馬車,我等一下就過去。”
阮久點點頭:“好。”
烏蘭和格圖魯護送着他上了馬車,阮久從始至終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鐘樓上,懸挂着一個人。
阿史那被堵着嘴、捆着雙手,吊在最高處的鐘樓上。他早已經沒有了生氣,只是赫連誅怕他驚動阮久,才讓人把他的嘴給堵上了。
赫連誅看着阮久的馬車出了街道,便取下挂在身上的弓箭,雙手平舉,将箭矢搭在弓弦上,再慢慢擡高。
嗖的一聲,第一箭被射出。
正中府邸牌匾正中,赫連二字的牌匾。
又是嗖的一聲,第二箭。
正中吊着阿史那的麻繩,麻繩斷開,阿史那就那樣掉了進去。
然後是第三箭。
他已經搭好了第三箭,卻遲遲不發。
直到扛着空火油罐的随從回來複命:“大王,都澆上了。”
于是他随手扯開一截衣袖,用衣袖布料蘸了蘸罐子裏剩餘的火油,纏在第三支箭上。
點上火。
第三支箭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星似的光芒。
赫連誅目送着它離開,還沒等到箭矢落地,火光燃起,他就聽見一句。
“你在幹嘛?”
赫連誅轉頭,看見阮久,趕快把弓往身後藏了藏。
他抿了抿唇:“沒……沒幹嘛。”
也就是在殺人放火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軟啾:?!!!小豬好野,野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