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風起雲湧【二更】
原本振臂高呼的代筆小吏最先反應過來, 從凳子上跳下來,俯身便拜:“拜見大王!”
随後萬歲宮中衆臣齊齊下拜,山呼不絕, 如震江河。
赫連誅穿過跪拜在地上的衆臣, 他沒帶一個随從,倒真像是聽說萬歲宮裏吵起來了, 匆忙過來的。
但他腳步不急不緩,每一步都跨得果斷有力,就這樣一步步走向帝階上塵封許久的王座——
太後聽政, 挂起簾子在後殿聽政。作為梁國和親公主,她還沒有膽子, 在一衆鏖兀臣子面前, 坐上鏖兀大王的寶座。
這個位置許久都沒有人坐了, 就像是待摘的果實、誘人的花朵, 更像是致命的陷阱。
先王死在這個位置上,赫連誠還沒等靠近這個位置就死去了,太後在簾子後面、攝政王在帝階之下, 窺視這個位置窺視了好久。
赫連誅走上帝階, 在這個位置上坐下。
雲淡風輕, 舉重若輕。
或許他的身形還比不上成年人,但已經是十分寬厚了, 他坐在龍椅之上,仿佛這個龍椅就是為他而造的。
做北面南,仿佛整個鏖兀也是為他而造的。
他是草原的主人。
衆臣起身,卻又忍不住再拜。
拜了三拜, 算是鏖兀的大禮。
赫連誅望着下邊, 唇角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
與兩月前見胡哲瀚、大巫他們的笑容不同, 褪去稚氣,坦坦蕩蕩、毫不掩飾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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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衆臣全部歸位,赫連誅才開了口:“你們在吵什麽?說來我也聽聽。”
方才帶頭的那小吏仍舊帶頭:“臣等擔心大王安危,害怕大王被不軌之人所蒙蔽,如今見大王安然無恙,臣等就放心了。方才失了态,請大王恕罪。”
衆臣又拜:“請大王恕罪。”
赫連誅但笑不語。
只聽那小吏壓低語氣道:“只不過微臣一介小吏,頂撞了尚書大人,還擅自揣測胡哲瀚大人,微臣惶恐。”
赫連誅卻問:“你在禮部任職多少年了?”
“微臣不才,只五年。”
“五年很長了。”赫連誅道,“你很好,細心大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禮部尚書了。”
小吏連忙再拜:“微臣塞凡謝過陛下。”
禮部尚書登時汗濕背後,兩股戰戰,想要跪下求情,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冤枉啊,他根本就不知道大王會批複奏折,先前胡哲瀚不是說,大王不愛管政事,說好了,朝政都交由他們處置嗎?
或許他根本早已經忘記了,只是随手把奏章放在桌上,又随手一拂,奏章就掉進了廢紙堆裏。
他轉頭看向胡哲瀚,胡哲瀚也立即緊張起來。
所幸他還算有半點理智,沒有把胡哲瀚攀咬出來。
胡哲瀚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赫連誅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他心中咯噔一聲,手上汗毛都豎起來了。
太可怕了,他不由得後退了兩步。
赫連誅就像是一頭狼,平時不聲不響地蹲在一群最強壯的狼裏,蟄伏兩個月,攪鬧得狼群內讧,然後他才跳出來,平息內讧,坐上了頭狼的位置,再趁勢把他不喜的人全部除去。
太後走的時候,可沒說大王這麽難纏啊。
他背後的汗刷地一下就浸透了衣裳,卻不想赫連誅看向他的目光,又在瞬間,從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的厭憎,變得平靜如水。
赫連誅什麽也沒說,就收回了目光。
他這副模樣,在其他臣子眼中,就變成了大王忌憚太後留下的三個臣子,想要除去,卻不能除去,被掣肘的可憐模樣。
直至此時,衆臣心中都有了各自的想法。
赫連誅對底下衆臣道:“從前我不上朝,諸位不也是照常上朝,鏖兀不也是照常運轉嗎?我在不在,并不是什麽大事,諸位也不必為了我一個大王傷了和氣。”
衆臣見他這樣委曲求全,心中更加心疼。
這可是十四歲的小大王啊。
一番場面話,赫連誅說得得心應手。
最後他又将目光投向胡哲瀚那邊:“這是我頭一次上朝,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諸位多多指點。”
胡哲瀚忙低頭道:“臣惶恐。”
“第一次上朝,朕只有兩件事情。”
赫連誅先前都是用尋常的自稱,忽然換了鏖兀話裏大王的自稱,衆人趕忙都提起精神來。
“第一件事,三月的春祭,朕無緣參與。但是今年是鏖兀建國五十年,朕想在六月,再辦一次隆重的夏祭。你們看好不好?”
赫連誅話裏話外,一心一意為了鏖兀打算,他們哪有不應的道理?
衆臣都俯首稱是,赫連誅笑了笑,最後看向大巫:“大巫,你說呢?”
胡哲瀚的冷汗刷地一下又下來了,原來他方才的感覺就是假的。
赫連誅看的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大巫,而不是他。
大巫早已經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膽戰心驚,勉強定下心神,行禮道:“謹遵大王旨意。”
赫連誅滿意地收回目光:“第二件事,先王……”
他一說這兩個字,想到先王,就覺得嘴裏泛着一股惡心。
但他現在必須借用一下先王的名義。
先王活着的時候沒給他什麽東西,死了能借他一用,也算是死得其所。
“先王遺志,要将鏖兀變成和梁國一樣的國家,可惜鏖兀改制未完,先王撒手人寰,莊先生退隐山林。朕年幼時得莊先生教導,深知改制不可中斷,所以,朕想重拾十餘年前,因先王駕崩而中斷的改制,将莊先生請回來。”
其實當時的改制,在先王看來肯定是已經完成的了,否則他不會急急地就把莊仙給發配。
不過現在的大王是赫連誅,赫連誅改制沒完,改制就沒完。
但是這件事情不像第一件春祭一樣簡單,衆臣皆面露疑色,赫連誅卻直接道:“衆卿沒有異議的話,朕便将莊先生請過來了。”
他站起身,衆人這才聽見,早已經有車輪碾過的聲音在緩緩靠近。
已經不用他們考慮了,赫連誅已經替他們做了決定。
他們回頭看去,只見兩列侍衛護送,當中一輛馬車,由八匹純白駿馬牽引。馬車檐下青銅鈴铛搖晃,金光熠熠,發出清脆的聲響。
馬車不停,徑直來到了萬歲宮門前。
赫連誅也已經穿過殿中人群,來到了殿外。
馬車停下,鈴铛仍在搖晃。
馬車簾子被人從裏面掀開,卻是一個少年從裏邊探出頭來。
赫連誅看見他,才沒忍住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阮久也朝他回笑了一下,然後跳下馬車,回身重新掀起簾子:“老師?”
莊仙把手遞給阮久,由他扶着,才下了車。
他束好白發,修整了原本雜草一般的胡子,穿的是梁國的衣裳,輕衣緩帶,雖是平民青衣,風骨盡顯。
鏖兀朝中年紀較大些的臣子幾乎都認得他,他們只覺得莊仙與幾十年前并無兩樣,一雙眼睛雖然生了皺紋,卻仍然銳利,一點兒都不像是老人的眼睛。
赫連誅向他行了禮,喚了一聲:“莊先生。”
然後上前,牽住了阮久的手。
莊仙保持僵硬的微笑,怎會如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重新出仕的,他還抓阮久的手?
鬼迷心竅啊鬼迷心竅,松開我的學生!
赫連誅請莊先生先他半步而行,自己牽着阮久,在他身後右側走。
已經是極大的尊重了。
随後莊仙一屁股擠開胡哲瀚,在下首第一個位置站定。
而赫連誅牽着阮久,重新在龍椅上坐下。還往邊上挪了挪,給阮久讓了位置,阮久倒也不客氣,和他擠一塊坐着了。
赫連誅對衆人道:“此次莊先生肯出仕,多虧了王後。王後許久之前就拜了莊先生為師,莊先生也是看在王後的面子與誠意上,才肯重回朝廷的。”
他說着就捏了捏阮久的手。
讨要獎勵。
這當然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兩個月不上朝,不單他自己被朝野罵了兩個月,阮久也被牽連了。
許多說阮久是梁國特意送來迷惑大王、勾引大王的,引誘得大王都連續兩個月不上朝了,簡直就是只小狐貍變的。
把莊仙出仕的功勞全部放在阮久身上,往後就不會有這樣的傳言了。
他們會說阮久是個有才智有謀略,還有誠心的小可愛,莊老先生和他都是忘年交,還有大王和王後最般配。
當然,如果阮久什麽時候願意迷惑他一下,那就更好了。
要繼續改制的事情就這樣被赫連誅宣布了,朝臣們不得不接受,包括太後留下的那些人。
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兩個月前,甚至更久之前的目的。
宣布退朝,赫連誅與阮久在後殿休息。
莊仙與最早在朝上說話的那個小吏,現在已經是禮部尚書的塞凡,前來拜見。
赫連誅坐在小榻上,松了松衣領,接過侍從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手,揚手把手帕丢回去。
他看向塞凡:“辛苦你了。”
“臣不辛苦。”
莊仙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赫連誅:“不是吧?大王,這麽些年,你就在朝廷裏安排了一個人?還是個代筆小吏?”
赫連誅道:“人不在多,夠用就行。”
塞凡雙眼放光地看着莊仙,然後一把握住他的手:“您一直是我的榜樣,我一直很崇拜您的!”
赫連誅擺擺手:“出去說私事。”
塞凡就這樣拽着莊仙出去了,他們一走,赫連誅就動作利落地翻過小榻中間的桌子,和阮久坐在一起。
“唉,我好累啊,軟啾。”
其實他一點都不累,他血液裏渴望權勢的因子還在不斷叫嚣,他甚至想焚化一切。
他只是想找個借口,和阮久貼一貼。
他抱着阮久,使勁蹭了一下他的臉,然後用腳把桌案踢開,蜷起已經略顯高大的身子,在阮久身邊躺下,腦袋枕着他的腿。
阮久摸摸他的卷卷毛:“夏祭也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要。”赫連誅沒有猶豫,“接下來不論我做什麽事情,我都要軟啾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