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回大梁去【二更】
太後的神智陷入一片混沌, 只能感覺到掐在脖子上的手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緊。
幾乎要生生掐斷她的脖子。
赫連誅在失控的邊緣,但他用的是右手,在看見右手上纏着的手帕時, 他回過神, 将太後摔在地上。
他等不及別人去确認阮久的安危,準備自己親自去走一趟。
但是太後一個瀕死之人, 咳嗽了兩聲, 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力氣, 撲上前, 拽住他的披風。
她的嗓音愈發沙啞,透露出一絲陰森的意味:“今天下午,我讓我留在尚京城裏的人把阮久綁走了,我給他換上我的士兵的衣服, 灌了啞藥,把他丢到戰場上來。他應該早就被你的人砍死了,當時你在哪裏?你就在城樓上。”
“怎麽樣?你比我還慘呢。你讓我親眼看着蘇爾死在我眼前,你卻連阮久死在你眼前都看不見, 你好慘啊。真不愧是我生的兒子,和我一樣慘,比我還慘。”
“縱使你算無遺策,那又怎麽樣?你算到這一件事了嗎?”
“我還是有一件事情勝過你的。”
赫連誅臉色鐵青, 緊緊地咬着後槽牙,一直不曾回頭,揮刀便斬斷披風。
太後撲了個空,摔在地上, 又伸長手臂, 抱住他的腳, 繼續刺激他:“你們赫連家……不,我們赫連家,都是這麽慘的人,權欲重,心機深。”
“這種人不會有善終的,也不會有人喜歡陪着這種人度過一生的,難受死了。”
“阮久更不會喜歡,他會覺得你很煩,很悶,很假,你是不是總是在他面前假裝,假裝自己很天真,讨他高興?他遲早會看出來的,你這個人,表面是金玉,內裏卻是狼心狗肺。”
“你是個孤家寡人,你會害死你身邊所有的人。”
赫連誅反手抽出一個士兵腰間的佩刀,回過頭,狠狠地往下一紮。
這下太後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也不再抱住他的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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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誅踢開她的手,徑自下了城樓。
太後雙手撐在地上,按在血泊之中,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麽狼狽。
她低低地笑出聲,道:“我對阮久,要真有那麽狠心,那才算好。”
赫連誅下了城樓,騎上馬,飛快地向宮城趕去。
他來不及分辨太後的話是真是假,有幾分可信,事情涉及到阮久,他根本就沒辦法思考。
腦袋一片混沌,赫連誅只知道要快點見到阮久,只要見到他,确認阮久沒事,那就好了。
他在宮門前就遇到了先前派去查看的士兵,那士兵表情惶恐,見他來了,連忙要跪下請罪,但赫連誅就像是沒有看見他一樣,騎着馬,徑直沖進宮裏。
一路到了大德宮,大德宮裏已經亂得不成樣子了,宮人們在各個宮殿之間奔走。
聲音吵雜,赫連誅只聽得見隐約幾個字。
“沒有。”
“沒找到。”
之後看見赫連誅回來了,宮人們都是一愣,随後連忙跪下請罪。
不用再說,赫連誅的心也頓時沉了下去。
不見了,就像太後說的一樣。
他當然還是不肯信的,兩三步沖進正殿裏,一陣狂風似的,将外間裏間都卷過一遍。
沒有。
赫連誅出了正殿,又急匆匆地在左右兩個偏殿看過。
也沒有,米飯和饅頭還待在偏殿裏,豎着耳朵和尾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今天喂飯的還不來給它們喂飯吃。
赫連誅反手将偏殿的門甩上,用力過猛,那門搖晃了一下,就這樣被他摔壞了。
“去找!”赫連誅擡手拍了拍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他能說出口的只有兩個字,“去找……去找!讓所有人去找!”
宮人們匆匆散去,擴大了搜索範圍。
赫連誅只覺得眼前都是花的,一陣一陣的,看不清楚。
太後那句“孤家寡人”,如同鬼魅低語一般,回蕩在他耳邊。
他定下心神:“調兵去找,所有人都去找。”
“去發懸賞令,找到王後的,賞金無數,封邑封王。”
“去找,城樓上的太後,萬安宮裏的人,全部都扣起來,押去虎牢審訊。”
“去找啊!”赫連誅一拳砸在廊柱上,才包好的右手又裂開了,鮮血将已經浸透半邊的手帕全部染紅。
赫連誅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它變紅。
他像是狼一般,嗚咽了一聲,随後重新抖擻精神,翻身上馬,再一次出了宮。
赫連誅要親自審問太後,所以他騎着馬再次來到了城樓下。
可是等他趕到的時候,太後已經抱着那個孩子,爬上了城垛。
不管是多麽炎熱的白天,在鏖兀,夜幕降臨之後,風就是冷得刺骨的。
太後卸了甲胄,只穿着一身鮮紅的衣裳,懷裏抱着那個孩子,頭發是散的,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就像她第一次來到鏖兀時那樣。
紅嫁衣,披着頭發。
赫連蘇爾扶着她下了馬車,用不太熟練的漢話問她的漢名。
這時太後聽見馬蹄聲,回過頭,一雙深黑的眼睛,緊盯着赫連誅,緩緩地開了口,對他下了此生最恐怖的詛咒。
“孤家寡人!”
赫連誅只來得及喊一聲:“攔住她……”
格圖魯甚至還沒有幫他傳令,撲上前的侍衛們連她的衣角都沒有抓住,她就像一道被劍刺出的血滴噴灑,劃過了陰森幽暗的夜空。
赫連蘇爾問她的漢名,她說她叫做柳弗平。
赫連蘇爾說:“柳樹和浮萍,這可不是太好的兩個東西。”
她笑着說:“是弗平,弗平就是‘不平’,憤懑不平。”
确實,她這一生,就是在“不平”之中度過的。
她命途不平,心中更不平,兩者交織,最是不平。
怨不得別人,當怨她自己。
等赫連誅趕到城門外時,柳弗平已經沒了氣,懷裏的孩子也一樣。
他們就摔在赫連蘇爾的屍首上。
一家三口可算是團聚了。
可是赫連誅不管這些,他只想知道柳弗平把他的王後弄到哪裏去了。
他拽起已經死去的柳弗平,雙目通紅:“阮久呢?你把阮久還給我!你把阮久還給我!”
柳弗平已經說不了話了,赫連誅一晃她,她反倒閉上了眼睛。
赫連誅把她摔在一邊,猛地站起身,看着眼前屍橫遍野的場景。
在城樓上,柳弗平側眼看着這裏:“你信不信,他在這裏。”
赫連誅快步跑進屍體堆裏,把屍體一具一具地翻過來,查看他們的面容。
若是早些時候找到,說不定阮久還有救,可要是找到了……
他想在這裏找到阮久,又不想在這裏找到阮久。
格圖魯喚了兩聲“大王”,赫連誅恍若未聞,只是低頭找人。
格圖魯只能讓人在城外點起火把,宛如一條火龍,成千上百個士兵在這裏翻找,只為了找一個人。
沒多久,轟隆一聲,天上一道驚雷,只是擡頭看天的一個瞬間,冰涼的雨滴就這樣砸了下來。
唯一一個沒有擡頭的人是赫連誅,他只顧着低頭找人。
暴雨将火把澆熄,赫連誅看不清了,才開口說話,像是野獸的怒吼:“火!”
格圖魯只能一手幫他撐着傘,一手舉着火把,幫他照亮。
從城門前,走到叛軍的營帳所在地,赫連誅用了一整個晚上。
日出雨停,天色微明,日光照在渾渾噩噩的赫連誅身上,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才像活過來一般,脫了力,跌坐在地上。
格圖魯寬慰他:“大王,找不到才是好的。這說明你是被騙了,王後肯定沒出事……”
赫連誅喘着粗氣,才像個十五歲的少年一般,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崩潰大哭。
“我已經按照阿蘇陸的規矩辦事了,為什麽……為什麽要報應在阮久身上?”
“報應在我身上,報應在我身上啊!”
他站起身,反手抽出重刀,指刀問天:“你是瞎了嗎?!阿蘇陸,你是瞎了眼嗎?!”
聲震蒼穹。
阮久醒來的時候,還有些頭疼。
身下是晃的,他覺得自己應該坐在一輛馬車裏,馬車的速度還很快。他拍了拍腦袋,睜開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
馬車的窗子用黑布封住了,沒有一絲光線透進來。
阮久不敢動,只是睜着眼睛,環顧四周,試圖看見一點什麽東西。
很可惜他連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分不清楚,而且很快就有人發現他醒了。
有個人就坐在他身邊,讓他把腦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所以他只是稍微轉了一下腦袋,那個人就發現了。
“王後醒了?”
“烏蘭,你也被綁過來了?”阮久放輕聲音,“怎麽樣?你沒事吧?”
烏蘭頓了一下,随後道:“我沒事,王後怎麽樣?”
“腦袋有點疼。”
“那我幫王後按一下。”
“好。”
阮久才說完這話,趁着烏蘭沒什麽防備,一把拽住他的手,三步擒拿,掐住了他的脖子。
當然是赫連誅教他的。
阮久卡着他的脖子,不敢放松:“到底是怎麽回事?”
烏蘭笑了一下:“王後很聰明。”
“我問你怎麽回事。”阮久皺了皺鼻子,“不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好吧,正如王後所見,我是太後埋在大王身邊的、最深的一條線。”
阮久氣得連眼睛都睜大了,盡管他什麽也看不見:“你做過什麽?”
“什麽也沒做過。”
阮久不說話了,烏蘭知道他不信,便道:“憑大王的才智,要是我做過什麽,一定會被抓出來的。所以我确實什麽也沒替太後做過,反倒還替大王辦了許多事情。”
“你……”
“我以為王後現在能猜到。”烏蘭道,“我向王後提過兩次,大王登基時,太皇太後選了格圖魯,而太後選了我。太皇太後顯然是敷衍了事,而太後則是精挑細選。”
他繼續道:“我還向王後說過自己的身世,我是一個叫做烏蘭的部落的俘虜。我被俘虜之前,是烏蘭的王子。太後選中我之後,便把我的家人看管起來了。”
“而我只需要安靜潛伏在大王身邊,在最緊要的關頭,給大王以致命一擊。”
阮久反問道:“那你下毒不是更容易些?把我帶出來,這算什麽致命一擊?”
“我只有一次機會,這一次機會用完了,我就暴露了。我只能在下毒害死大王和帶王後離開鏖兀之間,選一個。”
阮久不明白。
“太後覺得,把你殺了,能把大王推進地獄的深淵。”
阮久蹙眉,只覺得這種想法簡直是有問題,他死了,赫連誅可能會難過痛苦,為什麽會進地獄?
他問:“所以還不動手嗎?”
烏蘭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阮久一激靈:“走開啊!”
“太後原本想殺死你的,但是後來改了主意,讓我帶王後離開。”
“去哪裏?”
“回大梁。”烏蘭道,“在沒有再次收到改變主意的信息之前,這就是太後的意思。”
烏蘭笑了笑:“我知道,王後一直想離開,王後想等到事情都平定了,就向大王提出離開。可是王後可能不知道,大王骨子裏有多瘋狂。”
“太後還在的時候,或許還能牽制一二,安全将王後送走。可是現在不行了,太後死了,大王貪婪的本性,會把王後永生永世困在鏖兀的。”
“太後不想讓王後留在鏖兀,王後現在還小,憑着一時沖動留下來,以後會後悔的。”
“不會的。”阮久分明不信,“不會的,這是我自己的事情,關你什麽事?”
“那自然關我的事。”烏蘭仰頭,望着馬車頂,“我永遠記得,剛來鏖兀的時候,王後整夜整夜地想家,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裏哭。”
“還有在溪原的時候,那一次年節,王後聽說家裏人不過來了,站在門口,瞬間失了魂魄的模樣。”
“王後還說,要帶我一起回大梁的。我真的很想跟着王後一起回去,真的。”
“我想和王後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