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4章

事發突然, 那座火塔不太對勁,阮久也只是在丢出石頭之後,聽見裏面傳來的聲響, 才察覺到的。

他跟着大巫做了許多次蔔算的工作, 丢過許多次石頭,他潛意識裏記得很清楚,鏖兀用作蔔算的石頭丢進火裏的聲音。

應該是清脆的,而不是沉悶的。

但是察覺到這座火塔不對勁之後, 阮久也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反應,他只來得及把身邊兩個小侍童給推開, 讓他們順着臺階滾下去。

他原本是要自己跳下去的, 但是迎面而來的熱浪, 将他掀飛出去, 他偏了點位置, 從石臺上跌下來了。

火塔本來就是用木料壘起來的,如今那座火塔,就像是被人抽去了一根木頭一般, 燃燒的木料轟然倒塌, 四濺飛出。

在跌下石臺的一瞬間,阮久甚至能看見帶火的木頭從自己頭上飛過去。

底下人反應最快的是赫連誅,他在看見阮久朝兩個侍童伸出手的時候,就反應過來了。

在他已經跑到石臺下, 要接住阮久時, 大臣與侍衛們, 才烏泱泱地要跑上前, 一邊用手臂擋開四濺的火星, 一邊喊着“大王”與“王後”。

阮久倒是什麽也聽不見, 他只覺得周圍安靜得厲害,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随後他摔進一個人的懷裏,周遭的聲音又都回來了。

亂哄哄的。

他到底是從近百級石階高的臺子上跌下來的,赫連誅勉強接住他,被他撞得悶哼一聲,來不及感受到疼痛,只是出于最本能的反應,将阮久抱得死緊,翻了個身,自己對着火塔那邊,把阮久護在身下。

赫連誅緊緊抿着唇角,目光如鷹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阮久。

阮久有些被吓住了,臉色蒼白,但是看起來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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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誅摸摸他的臉,确認他沒有大礙之後,抱住他往邊上滾了幾圈。

火塔全然倒塌,火焰散落在石臺附近,仍在熊熊燃燒。

阮久被赫連誅帶着,一直滾到最邊上,沒有被波及到的草地上。

這時候一部分侍衛和大臣圍了過來:“大王?王後?可有大礙?”

聽見他們喊,阮久這才回過神,他從赫連誅身上爬起來,頭發衣裳散亂,臉上還帶着火焰險些燎過的黑灰。

他低頭去看地上的赫連誅,搖了他兩下,急急喚道:“赫連誅?赫連誅!”

赫連誅勉強睜開眼睛,咳嗽了兩聲,委屈道:“軟啾,手臂斷了,胸口也疼……”

這是自然,阮久從那麽高的臺子上跌下來,就算是天神阿蘇陸親自來接,也不一定能接得住,他□□凡胎,竟敢直接用雙手去接,可不得被撞成內傷嗎?

阮久張了張口,本來想埋怨他的,但是一張口,眼淚卻流下來了。

他摸摸赫連誅的手臂:“有感覺嗎?”

赫連誅點頭:“疼。”

阮久拍拍他的胸口:“走吧,我先帶你回去。”

他抹了抹臉,回過頭,草地上的火還沒有被撲滅,火光熊熊,映入眼中。

阮久吩咐衆人:“去把大王的轎辇擡過來。請莊大人處理現場,若是有受傷的人員,就請太醫過來診治。此次安排祭祀的官員暫時羁押,等事後查處。”

他安排好事情,便回過頭去看赫連誅,一看見他,便又哭了。

赫連誅看見他臉上的黑灰都被眼淚滑過,沖出兩道淚痕,沒忍住想笑。

阮久氣惱,擡手要打他,最後只是摸了摸他的臉:“你還笑?”

赫連誅蹭了蹭他的手心,再笑了一下。

這樣也不錯,他把天上掉下來的天神使者接住了。

火塔倒塌時,衆人四散逃竄,五六個人被掉下來的木頭灼傷了,還有五六個百姓是因為慌忙逃竄,被擠倒踩傷的。

那兩個被阮久推下臺階的侍童也安然無恙,只是摔了幾下。

傷得都不厲害,莊仙已經在處理後續事情了。

傷得最重的人,反倒是赫連誅。

因為還在秋獵,大王匆匆回宮,恐怕引起慌亂,所以赫連誅現在還在皇帳裏養傷。

幾個太醫都來給他看過了,一起幫他處置了傷勢,又給他開了藥方。

藥熬好之後,赫連誅朝他們使了個眼色,他們便都告退離開。

赫連誅的兩只手都打了石膏板,被吊起來,看起來有些滑稽。

阮久已經不哭了,但還是雙眼通紅。端着藥碗,坐在榻邊,給他喂藥。

仿佛赫連誅的身體素質極強,躺一會兒就恢複過來了,他不覺得疼,高高興興地含住阮久遞過來的勺子。

等他喝完了藥,阮久把藥碗放到一邊,用手帕幫他擦擦嘴。

赫連誅朝他笑:“又不疼。”

阮久想起方才的事情,仍舊心有餘悸,佯怒看着他:“你幹嘛過來接我?我自己摔下來,又不是不懂得往旁邊躲。”

“我接住你的時候,你分明還在發呆。”

“才沒有!我是被你吓到了。”

阮久一點都不想在赫連誅面前承認,他在被赫連誅接住的時候,有一點震驚,震驚到整個人都呆住了。

大巫在教他占蔔的時候,當然跟他講過鏖兀天神的傳說。

可他又不是小孩兒,他還是梁人,他不會信這些。

但是就在方才一瞬間,他仿佛被傳說中的天神給接住了。

可明明這位小天神這幾個月才十七歲,才小成年。

他卻是個男人了。

阮久轉移話題:“明天打獵怎麽辦?你肯定不能去了。”

“軟啾代我去。”赫連誅頓了頓,“王後代大王去。”

阮久眨了眨眼睛:“可是他們說,你每年打獵都要打一頭狼的。我又打不到狼。”

“不用打狼,每年都打狼,太沒意思了。”赫連誅道,“我讓帕勒和格圖魯陪你去,你不許走太遠,獵到一只兔子就回來。”

“你現在又不能吃兔肉。”

“那就給你養起來。”

“怎麽養?”

“喂點青菜葉子,随便養養。”

阮久接話道:“然後冬天的時候,我就可以把它抱在被窩裏做小暖爐了。”

赫連誅以為他不知道,提醒道:“野兔很兇。”

“我知道。”阮久抿了抿唇角,“有一只不會。”

話音剛落,阮久就小心地避開他受傷的手,把腦袋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這一只兔子。

阮久看着他,一時不防,就把心裏話給說出來了。

“赫連誅,我以為我見到傳說中的阿蘇陸了。”

沉默良久,赫連誅最後道:“我也以為我把天神使者抱在懷裏了。”

阮久輕輕笑了一下。赫連誅開始還想着,阮久就靠在他的心口,他得控制一下心跳,別吵着吓着阮久。

結果阮久只是朝他笑了一下,眼中映出他的模樣,赫連誅就止不住地心髒狂跳。

完了,他要把阮久吵死了。

阮久還是乖乖地朝他笑,大約是念在他受傷了,比較縱容他,還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給他順了順毛。

“小豬,你真好。”

這下赫連誅是真的遭不住了,他呼吸一滞,與阮久對視許久,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

“軟啾,我……”他啞着嗓子,“有點難受。”

阮久忽覺不對,坐起來,扭頭看了一眼,再轉回頭時,表情呆滞。

這下和從前一樣嫌棄了。

“赫連誅,你怎麽不管幹什麽都會……你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嗎?你都變成這樣了,而且我根本沒碰你……”

“你碰我了。”赫連誅低頭看了看,“你靠在我的胸膛上了,你呼出來的氣還打在我的下巴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見你就……你還靠得這麽近。”

“明明沒有很近。”

“就有!”赫連誅晃了晃吊着的雙手,“軟啾,你得對我負責。”

阮久哽住,看了看他的手:“知道了,你別晃了。”

赫連誅因禍得福,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看着阮久認認真真的側臉。

額前的散發垂在阮久頰邊,赫連誅下意識想伸出手去幫他把頭發撥開,動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的手動不了。

他只能這樣看着阮久,倒也別有意思。

正興起時,阮久忽然道:“我知道了。”

“什麽?”

“小豬,你就是小雞鑽進了米山裏,小狗掉進了肉山裏,怎麽吃都吃不夠。”

赫連誅不太高興了:“是啊,那小狗還想再要一次。”

阮久定住:“你再吃不夠,我給你拔掉信不信?”

受傷的大王要鬧了。

好不容易把大王安撫好,阮久走出皇帳看了看。

莊仙已經把要緊的事情都處理好了,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人為,所以祭祀現場還維持着原樣,以便日後調查。

阮久小心翼翼地登上石臺,一邊回想着當時的情形。

那火塔應當是沒問題的,但是火塔底下好像鋪了一層什麽東西,所以石頭落地時,發出的聲音是悶悶的。

阮久站在石臺高處,這地方已經被火燒得漆黑了,看不出什麽來,就算有什麽東西,也早已經被燒光了。

還是那兩個侍童陪着他,這回這兩個人格外小心,寸步不離地緊跟着他,生怕再出意外。

阮久想了一會兒,沒有什麽頭緒,剛要轉身回去,就撞上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他仗着自己身材矮小,悄悄地跟上來了,還沒有人發現。

兩個侍童剛要把他領走,他卻朝阮久伸出兩只拳頭,手裏仿佛攥着什麽東西。

阮久讓侍童們等一會兒,在小孩子面前蹲下,朝他伸出雙手:“你有東西要給我嗎?”

小孩子被他看着,紅着臉,把拳頭裏的東西放在他的手心裏,小聲道:“給天神使者。”

是阮久丢進火裏、用來蔔算的那幾塊石頭。

阮久自己都顧不上還有這件事情了。

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石頭,在心中算了卦,對那孩子說了兩句話。

那孩子眼睛一亮,阮久拍拍他:“去吧,去跟大家說。”

“好。”孩子一級一級跳下臺階,用不太熟練的話,向所有人宣告方才大巫的批語,“鏖兀國運昌隆,大王英明無雙!撥雲見日,國泰民安!”

他重複着這句批語,跑下臺階,跑到人群裏。

衆人不約而同擡頭看去,只看見年輕的大巫仍舊站在石臺上,站在亂糟糟的、像廢墟一樣的石臺上,像是降世的神只。

他眉眼幹淨,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他舉起雙手,手裏的石頭擦淨了黑灰,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調查事情起因那裏,有莊仙做主,阮久不覺得自己比他厲害,就把事情都交給他調查了。

這天深夜,皇帳裏,阮久正抱着被子睡得正香。他習慣了抱着赫連誅睡覺,怕碰着他的傷口,只好先讓自己抱緊被子。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忽然被外面傳來的滴答聲吵醒。

風雨聲愈急,阮久迷迷糊糊的緩了一會兒神,才緩過來,抱着被子坐起來。

“下雨了。”他拿起一床小被子,給赫連誅蓋好。

赫連誅應了一聲:“如果明天還在下雨,你就不用去打獵了。”

“太好了。”阮久倒頭就繼續睡覺,仿佛方才只是本能起來給他蓋上被子。

果真被赫連誅說中了,第二天一早起來,還在下雨,雨勢不小。

秋獵自然而然被推後了,阮久就在帳篷裏陪着赫連誅,和他說說話,給他念話本。

閑适又淡然。

一直到了第四天,雨才停了。

赫連誅讓帕勒和格圖魯陪着阮久去打獵,打到一只兔子就可以回來了。他囑咐了好多好多,最後才放阮久離開。

阮久穿着鏖兀傳統的袍服,背着弓箭出去時,正好撞見莊仙。

于是他随口問了一句:“老師,祭祀的事情查到了什麽嗎?查到是誰幹的了嗎?”

莊仙看了他一眼,調整了一下表情,卻道:“還沒有,那天晚上就下了大雨,很多東西都被雨水沖走了,我還在查。”

阮久點點頭,表示理解:“那我去打獵了。”

“好。”

阮久帶着帕勒和格圖魯離開了,莊仙看着他走遠了,才讓人進去通報。

通報的人很快就出來了。

“莊大人,大王請你進去。”

莊仙進了皇帳,隔着一道屏風——大王吊着雙手的樣子有損皇威,只有王後能看見。

赫連誅在屏風後邊問:“查到了什麽?”

和方才對阮久的回答不一樣,莊仙道:“這次的祭祀,為了照顧王後的身份,除了祭祀常用的工匠,還請了王後來和親時,帶來的工匠一同建造火塔。臣讓人重新繪制了火塔的圖制,請其他工匠看過了,是底座不穩的緣故。”

“如何?”

“尋常火塔,用的底座是灰泥,灰泥凝固之後十分堅硬,支撐得起火塔。這回用的是黃沙,再在上邊鋪上一層薄薄的灰泥,能支撐一陣子,等王後上去時,就該倒了。黃沙松散,随處都有,到處一挖就是。”

“底座是誰負責的?”

“梁國工匠,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是誰負責了,人多手雜,誰都有可能。”莊仙問道,“方才王後問起,要告訴他嗎?”

赫連誅搖頭:“不必。”

“那梁國那邊?”

“派幾個人暗中盯着跟王後來和親的梁國人,別讓他們再動手腳。”

莊仙問道:“不跟梁國那邊交涉嗎?”

赫連誅一向有仇必報,這次卻有些猶豫了。

要和梁國交涉,不論梁帝肯不肯深究,都一定會把梁國工匠推出來定罪,他們都跟着阮久好幾年了,阮久都認識他們,他們被處決,阮久肯定要難受。

“派人暗中去查,看是誰指使的。梁國局勢要變,恐怕鏖兀是被人利用了。”赫連誅頓了頓,“至于那些工匠,過幾天找個機會,就說王後體諒他們背井離鄉多年,讓他們回梁國去。”

莊仙道:“大王是想把這件事情壓下去嗎?其實就算簽了合約,這次也算是梁國失約在先,鏖兀不是不占理,如果……”

“就這樣辦。”赫連誅淡淡道,“我不是怕和約,我只是怕我的王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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