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那,如果活下來了又如何?”狄俄尼索不停地往身上潑冷水,一邊問。
“……誰知道呢。”話題再次被拐入死胡同,拜托不要問這種他也不清楚的問題。
狄俄尼索乘着水的手擡至頭頂,已經空了,卻沒有放下。
有人見過王者的風光。所以,他們羨慕,于是傳頌稱,翠蓬亦是帝王業。
也有人見過王者的狼狽。所以,他們恥笑,說千裏江山終歸土。
卻沒有人能完整地将他們從頭到腳,從從前到現在,認認真真地看清他們。
王者的力量,會令人孤單。
江山萬裏,雲臺百尺,望不盡,看不穿。這樣的孤獨,狄俄尼索從未親口承認過,但這份情感的的确确存在。
所以,當類似感受從珀爾口中說出,他有種釋然,這樣的方式遠比讓自己去承認這種軟弱的情緒更容易接受。更重要的是……
原來,我不是一個人。
這樣的想法像一種破冰的暖流,沿着裂縫滲透進看不見的深處。
狄俄尼索洗淨身上的污糟,甩掉頭發上的水,清涼的水珠灑在珀爾凍得發麻的皮膚上。麻麻的,涼涼的,有點疼。
“聽你這麽說,見過你狼狽模樣然後活下去,似乎是相當有難度的一件事,既然這麽難,那我就來試一試好了。”狄俄尼索彎腰,手放在珀爾的肩上,沖珀爾露出他那一貫的自負的笑容,
“我看到你在哪裏跌到,也會看着你爬起,我的目光将會注視着你,直到你站到曾經的頂峰,或者爬到比那更高的地方。”
珀爾微微張嘴,驚詫地望着忽然笑得有些治愈的狄俄尼索。
“要我死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放心好了。”
不,他一點也不放心,總覺得,雙方的思維在瞬間又走岔了。
狄俄尼索放在珀爾肩上的手略微施力,“這雙眼睛,現在會,以後也會注視着你一直走到最後。”
珀爾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明黃色眼睛,不自在地偏頭。
大魔王同學,你的臺詞蹿到了聖母的頻道了,太治愈了,他有點承受不來。
34、SOS34 ...
狄俄尼索的一番話說得感人肺腑,有那麽一瞬間,珀爾望着那琥珀色的眼睛,甚至覺得這人也許真的可以成為朋友。但珀爾用正常人的思維感動了一陣後,回過神來,用變态的扭曲思維再一回味,忽然有那麽些不是滋味。
這世上,假若有一人願意回頭看一下你,也許他是覺得你很美,又或者是你長得另類,值得他回頭确認眼前所見确非地球生物。
如果一個人喜歡在日常偶爾關注一下你,那麽他可能是欣賞你,希望通過你的優點來确定他自己的眼光。又或者是他嫉恨你,期待着你狠狠摔上一跤,以此通過你的缺點來平衡自己的價值。
但要是有人說願意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只為看着一人,那麽這要麽是結婚時用來騙人騙己的誓詞,要麽是這人真的是扭曲了。前者珀爾覺得與當前條件不符,而後者,人們通常對這種會對特定目标進行時刻盯梢的人,俗稱為尾行狂,昵稱變态。
狄俄尼索的本質是變态,所以出現這樣尚在此範圍內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
稍稍拉開與狄俄尼索的距離,珀爾收拾好自己,将铠甲穿上。狄俄尼索仍固執地盯着珀爾,等着他的答案。珀爾見躲不過,想了想,面對站在河裏問,“那麽,就算讓你看到最後,你又想從我這裏看到什麽?”
狄俄尼索似笑非笑的怪異笑容挂不住了。中二面對新的問題,很困惑。珀爾搖頭,心裏嘆氣,果然,變态的行為連變态本人也不能理解。珀爾覺得自己完全沒必要将剛才那番沒有意義的話放在心上。他轉身去查看轉醒的神官。
神官挂着水珠的睫毛輕顫,似乎要醒了。凍得慘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珀爾聽到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于是呆在原地沒動。清醒過來,神官轉過臉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珀爾大魔王吊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招呼,
“睡得可好,神官大人?”
睜眼看向珀爾的神官怔了怔。片刻停滞,珀爾見到對方又閉上了眼,神情堅毅地說,“不管你說什麽,或是威脅我,又或者把我怎麽樣,我也不會答應你的。”
神官大人說得一臉貞烈。單手撐在神官臉龐,準備同對方打聲招呼的珀爾覺得自己忽然成了逼良為娼的老鸨,不,應該是逼男為受的渣攻。捏着神官的連,強迫對方睜眼看向自己,珀爾嘴角露出四十五度的迷之微笑,用白而閃亮的牙齒晃花了神官大人的神志。
神官睜眼看到表情柔和動作粗暴的魔王後表示理解不能。
面對這種經典的貞烈臺詞,又不能按照慣用路線露出邪魅一笑,然後上第八字母。珀爾根據經驗猜測,這種時候,大概只要微笑就可以了。但偏偏有人不買賬。狄俄尼索把扔在水中的铠甲拖上岸,放到岸邊晾着,回頭對珀爾說,
“行了,你別那樣笑,我看得渾身發寒。”
神官聞聲發現原來這裏不止他和珀爾兩人,猛地起身,在看到旁邊赤條條的赤裸孩童後,神色警惕地盯着反派二人組。狄俄尼索咧嘴,亮出嘴角尖利的小虎牙,不懷好意地看着神官。中二深刻诠釋了反派之笑,使誤會得以加深。
珀爾趕在神官說出各種指控前開口,“歡迎參與拯救迷路路人的隊伍。”然後沒有多說,扛起還沒完全明白過來的神官,指着正扶着額頭喊疼的倆小鬼,對狄俄尼索說,“不過事實上,這次我就不繼續參加了。這兩個人就送給你,加油。”
他本就不是為了所謂成神争霸賽而來。現在,他只想打完醬油,帶着清醒的神官裝作衰到極點反派回到洛瑪城。
大部隊出行,衆人均是輕騎上陣,但因為人數衆多,半天的腳程并未走得太遠。珀爾用來洗刷身體的河流距離洛瑪的城的距離,算上珀爾的速度,大概會花上半天的時間。如果只帶上神官,珀爾能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地抵達洛瑪,還能暫時避開狄俄尼索。
不明發生何事的神官掙紮着要從珀爾的肩上下來,拳頭在珀爾肩上捶打。珀爾默默看了一眼神官敲在铠甲上的拳頭,腳下蓄力,打算離開。擡頭卻看到狄俄尼索擋在了面前。珀爾皺眉,但沒有和狄俄尼索動手。
“你要做什麽?”
“我和你一起走。”狄俄尼索神情輕松,就像在說嘿夥計,放學了,我們一起回家。
“你的速度不及我。”珀爾言簡意赅。
“你帶着人,我全力還是可以跟上。”狄俄尼索的語氣稱得上執拗。
“你也要帶上兩個小鬼。”珀爾示意狄俄尼索斯去看那兩個已經醒了,在狐疑地打量他們的小鬼。
狄俄尼索一眼掃去,輕描淡寫,“誰說我要帶上他們?”
珀爾語塞。這回輪到神官大人皺眉,他看向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兩個孩子,抿緊嘴唇。狄俄尼索頗為肆意狂妄地一擺手,像是将眼前看不見的障礙拂開般,“教皇所說的東西,我們并不需要,自然也不需要去遵守他的規則。”
“不立于頂端,便要為立于頂端的人所束縛。”珀爾含蓄地勸到。狄俄尼索遲疑了一秒,仍舊不肯松口。珀爾嘆氣,攤了一下空餘的那只手,“那随你。”
那兩個孩子一聽,身子更加抖個不停,年長一點的男孩撲到珀爾腳邊,哭嚎着,“不要,不要抛下我們。”
珀爾不知道是不是鬼畜值損耗太大,還是男孩見他背上背着個金發神官,所以認為珀爾的心腸會較說出冷言冷語的狄俄尼索軟。
“我會給你很多錢,我的父親是納奧西卡殿下的從屬官馬蘇卡,只要你将我和我妹妹送到洛瑪,不止是金錢還是地位父親他都會給你。”
男孩還沒弄清眼前兩人的身份,他趴珀爾腳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男孩只知道這兩人能帶他到安全的地方,在這危險的叢林裏,這忽然出現的兩人就像他在茫茫大海中看到的浮木。唯有抓緊不放,才能活命。狄俄尼索聽到男孩的話嗤笑兩聲。珀爾扛着神官,癱着張臉低頭,原來是官二代啊。看這個句式也八九不離十了,整一我爸是李剛的變體。
官一代的珀爾踢踢腿表示,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他對這個句式都不太感冒。而狄俄尼索對于軟弱的生物從來是不屑一顧。
“我們走吧。”狄俄尼索說。
難得地聽到一致的意見,珀爾點頭。男孩見到兩人無動于衷,終于忍不住哭着和妹妹抱作一團。哭聲響天動地,保證在珀爾離開後,成功吸引來奇怪的東西。
“等一下。”一直在珀爾背上鬧騰的神官安靜下來後說了一句。珀爾扭頭對上神官的視線,有那麽瞬間,他以為神官會說出他們不走我也不走的廢話。但事實證明,神官只是身子弱了些,武力值差了些,腦子還是沒問題的。他已經從兩人的對話中猜出了兩人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神官無懼于珀爾的視線,平靜地回視,威脅到,
“如果你們就這樣回去,我會向教皇詳細描述你們此次的行為。”
珀爾眨眨眼,他突然覺得笨笨傻傻的郝瑞拉斯比起能準确掐到他們命門的神官真是可愛得多。狄俄尼索嘴唇動了動,珀爾猜測他大概想說我殺了你之類的話語,但意外地在看了珀爾一眼後,就閉嘴了。
“你想怎麽樣?”
“救那兩個孩子,還有這一路上一切你們可能遇到的人。”
珀爾認為自己被要挾了總得要有些表示,于是他将神官從肩上扔到了地上,
“你不可能拯救每一個人。”珀爾想了想,又補充到,“我也不可能。”
神官摔在地上,面上是痛苦的表情,珀爾那一扔并沒有手下留情。他狼狽地在珀爾的視線下爬起,然後正氣凜然地說到,“不要在你還未嘗試時,就說你不行。”
句子有點歪,歧義有點嚴重,珀爾嘴角抽抽,不去與神官探讨他行還是不行的問題。這世上的問題也不是完全靠講道理便能解決的。珀爾面對固執的神官,思索着解決辦法,最後朝已經面露期待神色的兩個小鬼一揚下巴,“如果能跟上的話……”
“能跟上,我們能跟上!”男孩迫不及待地點頭,他的妹妹窩在他懷裏怯怯地看向珀爾和狄俄尼索。珀爾卸掉腳上的力氣,紮紮實實地踏出一步,“我不會停下。”
男孩應着拉着妹妹跟了上去。
事與願違,孩子的力氣和成人還是有區別的,且不說堅持地走下來,就是跟上珀爾他們步行的速度,兩個孩子也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每當兩人實在走不動時,神官便會面無表情地說,“我累了,我們休息一下在走吧。”
狄俄尼索在幸災樂禍,看到別人遭殃掙紮總是變态的難以舍棄的娛樂。
神官又一次開口,珀爾看了磕得手腳上全是傷的兩個孩子,沒說話。
男孩忐忑不安,抓着一次休息的機會搶在珀爾對他們感到厭煩前開口了。他委婉地表示,這一路上可能很難在碰到其他人,希望珀爾可以直接帶着他們采用非常手段快速去到洛瑪城。他認為珀爾和狄俄尼索這樣的人應該會接受他的提議。
狄俄尼索也的确笑眯眯地接受了他的提議,卻是帶着惡質的目的接受的。他帶着男孩和女孩飛奔了幾分鐘。結果兩個小孩不同程度上的暈狄俄尼索。停下來以後,狄俄尼索樂呵呵地對着臉色鐵青幹嘔着的兩個小鬼,指着面無表情地停在身旁的珀爾,笑嘻嘻地說,“他的速度比我更快,要不要試一試?”
兩個小鬼虛脫地搖搖頭,搖晃地跟在珀爾和狄俄尼索身後,認命地用雙腿走。狄俄尼索斯見此,朝看着倆兄妹沉默不語的神官微笑,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去拯救別人的性命,在關鍵時候,還是自己的命重要。”
神官收回視線,表情并未因說看到的情形有所動搖。他搖搖頭,神色淡然,“這并不是他們的本性。”
狄俄尼索好笑,在他看來,在面臨生死的選擇上已經足夠表露一個人的本性。
神官看着相互扶持的兄妹,說,“還能思考就意味着還存在着理性,只有當一個人遇到危及至無法思前顧後的境地,憑着第一反應做出的決定才是這個人的本性。”
這句話讓狄俄尼索斯想起了珀爾曾經對他說過的本能的愛,但這樣的相似令他有一種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東西可能會從手中溜走的錯覺。狄俄尼索看到珀爾瞟了神官一眼,那種抓不住的感覺愈加明顯。
狄俄尼索斯能接受這個觀點從珀爾口中說出,卻不能容忍別的人提起。他湊到神官面前,眯起眼,陰狠地諷刺到,“如果他們能活着展示那感人的本性,我會很感動。”
神官動動嘴唇,沒再說多餘的話。
天在跋涉中黑了下來。生了火,四人圍着火光團團坐。一些新生的植物從火光旁蜷縮着挪開,珀爾想起了一直環繞不散的整天蔽日的霧氣。狄俄尼索也發現了,兩人相視一默。
“恩人,你叫什麽名字?”挨坐在火光旁,男孩想盡可能在危險的黑夜中靠近珀爾。見珀爾目光掃過來,男孩一緊張,趕忙補充道,“只有知道名字,到了洛瑪我才能感謝你。”
珀爾還在想着一把火燒光這一帶不知道效果怎樣,嘴上自然地答到,“珀爾·莫提斯。”
男孩目瞪口呆,女孩嘴巴張得跟吞了鴨蛋似的。狄俄尼索惡趣味的補上自己的大名“狄俄尼索斯·西亞。”
“為什麽……”男孩開口後,才察覺自己要問出的問題是多麽的愚蠢,立刻緘口不語。
狄俄尼索十分明白對方的想要問的問題。
為什麽你們這樣的人會救人?
這樣的具有冒犯意味的問題,狄俄尼索卻不覺得生氣,甚至連之前神官帶起的無名火也順帶地消去了。男孩在聽到他們名字後露出的如出一轍的警惕和厭惡,讓他他非常享受。
被人劃分到一個不被接受的區域也許會讓人難受,但身邊有一個同他境遇一樣的人時,這樣的區分讓他有找到歸屬地的感覺。狄俄尼索斯看着對着火光沉思的珀爾,咧嘴開心一笑。
我們是一樣的。
35、SOS35 ...
夜深,拍滅了火堆,珀爾和狄俄尼索斯在烤得熱烘烘的地上鋪上摘來的大芭蕉葉,一群人準備歇息。弄好一切,狄俄尼索挨着珀爾躺下。閉着眼的珀爾聽到金屬輕磕地面的響聲,有什麽被放在了他的右側。他側頭一看,他和狄俄尼索斯之間被放了一把寬闊的長劍,樸素的劍鞘上沒有多餘的雕飾,黑色的符文從劍尖纏繞到劍柄處,髒兮兮的防滑布條裹在劍柄上。是狄俄尼索從不離身的佩劍。
珀爾看了那柄并不華麗的長劍一眼,沒吱聲,仰面數羊。
神官坐在旁邊,不着痕跡地注視珀爾和狄俄尼索的一舉一動。因為擔心晚上遭到偷襲,神官主動提出擔當守夜人。兩個小鬼彼此挨着,還坐在原地左顧右盼。見兩尊大神沒有理睬他們的意思,兩人不知如何是好。
夜裏的森林披着極薄的月光,環視四周,那寂靜的黑暗令人心有餘悸。
男孩看了眼穿着白色神官袍服的神官大人,視線在即使沒放殺氣也渾身煞氣的狄俄尼索和珀爾身上徘徊。沒過多久,他終于鼓氣勇氣拉着妹妹的手擠進了神官與珀爾中間。
這麽大的動靜,珀爾不可能沒有反應。他睜眼,随即便遇上一直小心翼翼留意着他的視線。
男孩見狀連忙扯出一個讨好的笑容,緊張地等着眼前人的決定。珀爾定定地看着男孩幾秒,默認了這種尋求庇護的行為,閉眼側身。男孩才展露一半的感激的笑卡在臉上。珀爾懶得理會,他默認,并不代表他就要回應對方的示好行為,溫柔的大哥哥的形象太過膈應人,魔王的道路才是他的歸宿。珀爾轉身當作看不見男孩的笑臉,卻發現自己壓在一個長條物體上,硬梆梆的東西硌死人。
睜眼一看,正是狄俄尼索的那把破劍。向後推了推,珀爾揉了揉硌得不舒服的下巴。這劍又寬又長又占地,尼瑪,硌死人了。他伸手就要将劍推開。誰知就在指尖觸到劍身的一剎,另一只手飛快地按在了珀爾的手上。
那只手五指修長,指尖圓潤,膚如凝脂,一看這麽好的皮相,就知道這手的主人肯定是個搜民脂,刮民膏的混蛋。珀爾擡眼,對上狄俄尼索的視線。
狄俄尼索的手穩穩按着珀爾的手,力度不大不小,剛好止住珀爾左手的所有動作。琥珀色的眼睛在月下泛着幽光,有那麽瞬間,珀爾以為自己看到了龇牙咧嘴的獸。但只那麽一秒,狄俄尼索恢複到往常的模樣,咧開嘴,笑到,“不行哦,如果珀爾要碰我的寶貝,也必須将自己的寶貝給我。”
珀爾盯着對方笑到晃眼的白牙,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然後左手腕上施力,拍的一聲,拍掉了按在上面蹄子。一個翻身,背對狄俄尼索。
空氣中點點銀輝凝聚,如同星星般的碎屑飄落在珀爾背後,變成銀色的長鞭。
銀色的長蛇,對着狄俄尼索搖頭晃腦了兩下,然後舒展開來,緊貼在珀爾的背後,一動不動。
狄俄尼索面對珀爾的後背,被拍了一下的手重新落在他的長劍上。沒有說話,狄俄尼索仰面躺好,他的手在冰冷的劍鞘上來回輕撫,像确定劍的存在般,安心地閉上了眼。
難得沒聽到狄俄尼索不着調的廢話,珀爾也懶得回頭查看怎麽回事。他總覺得剛才自己莫名其妙被威脅了。那種無法挑明的窩火感令他十分不痛快。珀爾後悔剛才沒一把掌拍腫狄俄尼索的蹄子。
翻身對上兩個剛躺好的兩個小鬼。
男孩躺下還沒來得及閉眼,最後确認一眼身旁的人以求安心卻對上了黑暗中如惡鬼般的紅瞳。男孩吓得打了個激靈。珀爾惡狠狠地斥到,“你們也是,滾開點!”
男孩扭動着身子,誠惶誠恐地後退避開,剛閉眼淺眠的妹妹被這麽一擠,醒了過來,嘟囔着挪位置。珀爾動了動胳膊,确定有足夠的空間,不會睡得束手束腳,才滿意地閉上眼。他才不稀罕擠在一起,睡得腿放的不是地方,胳膊也沒地方擱你以為他願意。
被擠去了瞌睡的女孩,睜眼看了看現狀。小孩子就是這樣,要麽一睡就睡死過去,要麽精力充沛鬧騰到半夜都精神爽利。女孩睡不着就開始歪着腦袋,滴流着大眼睛觀察四周。被衆人圍在中間,源源不斷地暖流捂着她。有人陪着,她并不害怕這樣的黑夜。女孩靠在哥哥的手臂上,同她的兄長說悄悄話,
“哥哥,哥哥,現在像不像在家裏,我靠着你,你靠着爸爸,媽媽抱着我,我們一家人擠在一起睡?”女孩抱着兄長的手臂,眨巴着眼問到。
女孩的背後是神官,男孩挨着的是珀爾。神官倒是很配合地輕輕拍了拍女孩的頭。珀爾在地上躺屍,他什麽也聽不見。
靜悄悄的夜裏,沒有男孩的回答。女孩繼續一個人嘀咕。
“哥哥,我們會見到爸爸嗎?”女孩這次的問題問得極輕,像是怕驚醒其他人,“只要我們能見到他,就可以像以前一樣一家人在一起了,對不對?”
“對……一定可以的。”男孩這次開口了,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卻很堅定,甚至有着不知從何來的自信。“只要我們能到達父親在的地方,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然後永遠也不分開。”
男孩話語裏的那份憧憬和相信極具感染力,連帶着女孩也的語氣也開始變得輕快起來。她用力點頭,攬住兄長的胳膊“嗯。”
過了半晌,在仿佛已經睡着的安靜中,女孩又猶豫地問出了一個問題。
“哥哥……他們是壞人嗎?”
他們指的自然是珀爾和狄俄尼索,珀爾對此毫不懷疑。
又是無聲的回答。
珀爾不用猜測男孩的答案,因為女孩又開口了。
“……但是他們救了我們,還願意帶着我們一起走。”
啊,好小子,有膽量。珀爾閉眼感嘆。
男孩似乎也擔心這話被人聽到。黑暗中,女孩悶聲說了一句,“哥哥,你捂我的嘴做什麽?我說錯了嗎?”
孩子判斷好人壞人其實并沒有太明确的準則,只要這人對自己好,便是好人,對自己壞的便是壞人。這樣的标準也許有些自私,但珀爾覺得,這比起冠冕堂皇的正義,要好太多。
各人的正義有各人的标準。任何标準,任何是非,不到最後都不能成定論。因為你的正義有違我的觀點而爆發的戰争,更是将個人意志強加在他人身上暴行。這樣的暴行,卻打着這才是最好的旗幟,這樣的正義,橫蠻粗暴,偏偏這樣的戰争又還占着理字。希珀裏昂的納奧西卡,在另一個層面上,就是披着羊皮的又一個狄俄尼索或者說舊珀爾。他不容許有與他所信奉的真理所背離的存在,所以要抹殺掉他認為背離了道路的存在。這人擱在現實,就是一個拜月教教主第二。而孩子的觀點,至少在利益的标準上,大家是一致的。
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你對我好,對于我來說,你便是好人。簡單又明确,能最低程度地辨別厲害,保持一個互相不會傷害的距離。這種利己主義也正是歐貝利可,以及埃俄洛斯的價值觀。所以說,珀爾和狄俄尼索對這樣的觀點并不讨厭,他們甚至能欣然接受。
但男孩卻緊張了,他低聲斥責到,“胡說什麽!他們是歐貝利可和埃俄洛斯的人,你怎麽能有這種想法?”說完,男孩又壓低聲音,“不要因為對方一時的施舍而忘記了父親告訴我們的話,歐貝利可與埃俄洛斯的人生性邪惡,善用人心,驕橫放逸。”
珀爾背朝黃土,面朝天,在心中念到,反派的苦逼你不知道。不知者無罪。
忽地,有人呵呵三段笑。珀爾感到身旁的男孩驟然驚得渾身僵直。盡管看不見,但也唯有狄俄尼索的特質能把那中二的笑意用話語诠釋的淋漓盡致。珀爾聽到狄俄尼索斯說,“小妹妹,你哥哥說的沒錯呢,不要因為看到我們一時的好就将我們劃入好人的範疇,等到将來發現我們并不如你想像的那麽好,你會很失望的。”
四下沒有人搭話,那倆孩子估計吓傻了。
就在珀爾以為周圍重新回到了睡着般的寂靜時,神官大人開口了,低沉而又溫和的聲音蓋過了濃重的夜色,“人最大的懦弱,在于不敢承擔一顆聖人的心。其實我們并非就如我們所想的那樣。”
狄俄尼索哼哼兩聲,極度不屑,他的話就像炸毛的刺猬,從頭到尾都是刺,一字一句地往外蹦,“我還以為在希珀裏昂的人眼裏,我們就是一群追逐本能生存的粗野怪物,像我們這樣危險又惹人厭惡的怪物就應該被懲罰被殺死。”
女孩細細小小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她不确定地說,“你們救過我們的命……所以、所以你們不用被懲罰也不應該被殺死,你……呃,可以被原諒?”
說到最後,女孩自己也拿不準了。
“我殺過的人是你們這兩條人命的幾千甚至幾萬倍,這樣的我也能被原諒?”沒有平仄起伏的句子聽不出問話人的意圖。
女孩被狄俄尼索這麽一反駁也不知該怎麽說,她擡頭看向坐在一旁守夜的神官大人,希望他能回答。
這世上唯有神能裁定世人的罪,而神官則是神在這個世界的代言人。
“不能原諒嗎?神官大人。”
神官大人沉吟半晌,随手撫上女孩的頭,一下一下,搖搖頭,輕柔地解釋說,“壞孩子,父母總是比較操心。所以對于罪業愈深重的衆生,我們更應該特別寬恕他憐憫他,而不應該遠離他舍棄他。”
神官話音剛落,狄俄尼索就笑瘋了。神官連同兩個孩子一齊望向他。
珀爾在地上橫了好一會兒,最後挺屍不成,從地上爬起。他揉着額角,手指瘋笑的狄俄尼索。
“你,閉嘴!覺得自己該死就自刎!劍在你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然後,珀爾扭頭對着神官,面無表情,“你也閉嘴。在這世上,誰的憐憫也救不了誰。我們現在走的路是我們從前選擇的果,你可以看到昨日的因得到了今日的果,卻無法預言今日的因會種得明日怎樣的果。你不用跟我争是非對錯,因果從不誤人,這世上,除了能将世上一切看到最後的那一位,沒人能預言我們以後将走到哪裏,而且不管最後結局怎樣,那都是我們的選擇。”珀爾長氣一吐,打機關槍似地講完。說白了就是,你管我們去死?!事兒媽!
“至于你們。”珀爾面對抖若篩糠的小朋友,“給我安靜地睡!明天如果跟不上腳程,沒人會停下來等你們。”
世界終于在話音落下的一秒安靜了,珀爾卧地,白眼一番,心滿意足地閉眼,一夜安靜,一夜無夢。結果第二天啓程,真的如同珀爾說的那樣,倆兄妹走得磕磕碰碰。妹妹嘟囔了一句昨晚吓得沒睡着,哥哥則在抱怨路不平不好走。
珀爾氣定神閑地站定,原地等待着兩個小不點跟上。待兩個豆丁走到身邊,珀爾頭也沒低,垂眼鄙視豆丁哥哥,“不是路不平,而是你不行。”
“他們只是孩子。”神官大人悲憫天人,隐晦譴責珀爾的不近人情。奇怪的蟲子自頭頂上的樹枝蠕動靠近,珀爾随手一鞭子将其分成兩半,揮到一邊,為談話營造一個良好安定的環境。
“珀爾·莫提斯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被人遺棄在外五年。而他現在卻憑借自己的力量站在你眼前。”
這句話是原作的臺詞,因為霸氣測漏而被珀爾銘記于心。神官深深地看了珀爾一眼,沒有再反駁。
珀爾小嘴一咧,笑而不語。為自己口頭淩虐弱小找到合理借口而高興。
男孩在一旁聽後也沒有炸毛。
事實上他已經累得沒力氣炸毛了,他現在很擔心對方會一個不高興将他們兄妹倆丢下,獨自離開。
半蹲在珀爾身旁,男孩撐着膝蓋勉強喘氣,仰頭便看到正睥睨着他的男人。
絕對的力量,絕對的強大。
男孩第一次察覺原來力量的差距可以如此之大,他也是頭一次為自己弱小感到憤怒。男孩明白珀爾說的沒錯,如果他自己有本事的話,他便可不必擔心自己被這人抛棄,也不必為自己那吊在一根細線上在激流裏沉浮的性命擔憂。
喘氣間,側臉便能看到被男人游刃有餘甩在一旁的昆蟲屍體。男孩盯着那碎裂的屍體,他想要變的更強。他想要……能夠自己獨立地在這片大地行走,不去畏懼。
珀爾注視男孩,忽然笑着對神官說,“你知道嗎?那,才是一個活着的人該有的眼神。”就像他曾經在畫面上看到的,那個令人贊嘆的珀爾·莫提斯該有的眼神。
狄俄尼索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到珀爾這樣的笑容,他突然想要伸出手向往常那樣勾住珀爾的肩膀,然後他們還是哥倆好的樣子。
然而手伸出去,卻勾了個空。
幾乎是秒移位,珀爾站在狄俄尼索碰不到的地方,用對待神官同樣的微笑,看着狄俄尼索。珀爾對狄俄尼索說,“你知道嗎?這也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我和你,從來都不一樣。”
狄俄尼索看看落空的手臂,是啊,其實在同樣的狀況下,只要非珀爾本人願意,他是不能輕易碰到珀爾的。他一直知道的。狄俄尼索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按住珀爾手時的動作。雖然嘴上說我們是一樣的,但他其實從未對珀爾放下過戒心。
盡管如此,此刻,狄俄尼索嘴上卻仍舊在胡攪蠻纏,
“你在生氣。”他說到。
“我沒有生氣,我為什麽要生氣?”珀爾莫名其妙。
“你在生氣。”狄俄尼索斯堅持這麽說。珀爾無奈地聳肩,也沒有別的辦法。俗話說,倔的怕蠻的,蠻的怕瘋的。作為某種意義上的究極體,狄俄尼索就是個瘋子無誤。珀爾低頭,對還在瞪着他的男孩說,“休息夠了嗎?休息夠了就繼續走。”
“等、等一下——”女孩踉跄地拽着他哥哥的手,忽然輕呼到。珀爾皺眉到,“又怎麽了——”這次他也聽到了,剛才嘴遁得過瘾,以致于忽略了那飄忽而來的呼救聲。女孩仔細一聽,然後臉色一白,“是父親的聲音。”
珀爾瞥了女孩一眼。少女,好耳力。這麽遠你也聽得見,還是第一個發現。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家人之間的心電感應?
其實,珀爾更願意相信,這都是那狗血劇本的慣性原則。
珀爾攬過神官,将兩個小的提起,嫌棄地丢給狄俄尼索斯。接着腳下蓄力,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