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30
太後的居處是壽康宮。
耿非一踏進這宮裏,就有人去通報太後了。太後反應倒是快,立馬就差人來領路。
到了壽康宮北殿,耿非才知道前殿的簡樸都是做給人看的,北殿是寝殿,這裏的奢華比之他的乾陽宮有過之而無不及。
獸金爐裏的香料燒得正旺,從孔隙裏飄出袅袅的輕煙來,恰巧把太後的蓋去了大半。耿非只能看見她那懸得極高的淩雲髻,倒真有些淩厲的感覺。
她正撐着頭假寐,像是批折子批得乏了。耿非來了之後,她身邊的近侍低聲提醒了一番,她才悠悠轉醒。揉着太陽穴,對耿非招了招手。
耿非走近前去,也不多說,開門見山問道:“母後今日可是處置了一個小太監?”
太後皺了皺眉頭,心不在焉地答道:“哀家每日處置的小太監多了去了,怎的?皇帝今日倒學會體貼了?”
耿非也皺了眉頭。太後明明知道他話的重點在于“小太監”三個字,卻硬生生地将話轉到了“孝順”二字。
太後見他面色不大好看,當即眯了眯眼,很是不待見這個親生的兒子。索性揚眉一笑,“皇帝今兒個來,想是又要向我讨什麽人吧?”
說着,便搭出了手,任由她的新寵幫她染上丹蔻。
耿非看了那新寵一眼,轉頭把視線落回到太後臉上,嘴角扯出幾分笑意,“母後倒是明白兒子……”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太後就把手重重一揚,指甲順着手揚起的弧度在新寵臉上刮出幾條血絲。太後絲毫不在意,在她看來,這些人都是她的玩物,這個毀容了,還有下個。她現在只想先教訓教訓這個不入眼的皇帝,抓起裝着染甲液的小缽就往地面上砸,指着耿非的鼻子罵道:
“混賬!成日天不是想這這個花紅,就膩着那個柳綠,現在可倒好,叫你給整出個太監出來了!”她擡手輕輕拍着自己的臉,“你這皇家的臉還要不要,要不要啊,啊?”
耿非身後的海公公見太後震怒,身形一個瑟縮,哆嗦着沒敢講話。
壽康宮裏的宮人嘩啦啦跪了一地,就連那個被劃花臉的新寵,也都行了額手之禮,趴在地上不敢動分毫。
整個空曠華麗的宮殿裏,只有耿非和那太後遙遙對視。
金獸爐裏的香料像是又燒得旺盛了幾分,空氣裏的香味更加濃郁,幾乎令人窒息。
耿非緊了緊拳頭,最終還是看着太後的眼睛說道:“兒子自然是要這皇家之臉的。”他若有所思地頓了頓,看着太後一臉怒容,語氣不疾不徐,“兒臣已然成年,卻仍致使母後垂簾操勞,誠是兒臣不孝……”
“呵——”太後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居然掩唇輕笑了起來。
耿非仍舊傲然站着,面不改色。
太後的笑聲戛然而止,一雙眼裏迸發出淩厲的光芒,直直射向耿非,咬牙切齒說道:“皇帝倒是長了本事了?”卻又一擡手,理了理袖口,恍若話家常一般,“怎麽?那卑賤的東西教你的?”
耿非輕笑,頂着她極具壓迫感的目光,反倒有了一絲悠然。
喜怒皆形于色,所在乎的事情很容易就被人一眼洞穿。太後所要的不過就是站在權力巅峰的那種快感而已。
“兒子是說,近來國運大盛,都是母後勞心勞力的功勞。母後還需好好休息才是。只是——”
太後一擡眼皮子,“只是什麽?”
耿非又勾唇笑,“只是那小太監,母後能不能把他賜給我?他做木工活兒倒是很有一手。”
“哦?”太後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皇帝什麽時候對這木匠活兒有興趣了?”說着又把目光瞥向一旁跪着的新寵,“起來吧。”
又看着他臉上不斷滲出血的傷口,“下去把臉處理一下,晚上就不必過來了。”
那人只好讷讷退下。
耿非靜靜站着,等她發話。
終于,太後似乎也是疲倦了,閉着眼揮了揮手,“他在掖庭,你就別去了,讓福如海去把他帶回來就是。”
耿非聽言,先是謝過了太後,後腳就往掖庭去。
海公公跟在他身後,便追邊喊,“皇上,皇上,太後娘娘說您別去掖庭啊!皇上……等等老奴啊皇上!”
耿非不理他,卻在掖庭前住了腳。海公公好容易追了上來,耿非對他一揚下巴,“你進去,把他完完整整地帶出來。”
海公公氣還沒喘勻呢,一聽這話,趕緊往掖庭裏走。
一邊擦着汗一邊想,皇上醒來之後倒是有幾分皇上的樣子了,不論是在對陣太後娘娘的時候,還是面對他們這些下人的時候。
耿非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處,轉頭卻看見兩個守庭的士兵一臉詫異地看着他,一時渾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抹了把臉。
兩個士兵一對視,齊齊把頭一點,那個稍微壯一點的把下巴朝耿非一揚,那瘦削點的就左顧右盼地過來了,吊着眼皮子湊近了耿非問道,“皇上還記得我嗎?”
“……”耿非擰着眉毛後退了一步,硬聲道,“不認識。”
“……”那瘦削的回頭看了那壯點的一眼,兩個人眼神交流之後,便又湊了上來,從牙縫裏嘶出聲音來,“找到‘尋龍訣’了嗎?”
耿非眉心一跳,轉臉看向他,恰恰對上一張搞怪的臉,便一時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南宴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恰好就是這一幕。他翻起手心盯了許久,覺得自己在裏面的水都白提了,苦都白受了。
海公公見過他手擒最為得寵的男妃,皇上也沒把他怎麽樣,也就跟在他身後不敢吭氣兒。
南宴終于邁開步子走下了臺階。耿非這才瞧見了他,見他一臉便秘的樣子,以為他是在裏面受了什麽委屈,目光霎時有如利劍,紮向了兩手交握得海公公。
海公公一愣神,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那兩個守庭的見這情景,嘴巴張得能塞進兩顆雞蛋。南宴眼光一掃,伸手抽了抽耿非的衣角。
耿非這才收回視線,兩手一左一右分別抓着南宴的兩只手腕,翻起來一看,只見手心裏盡是粗繩磨出來的血痕,傷口邊上還沾有一根細麻絲。
幾乎是目眦欲裂,耿非強忍着踹翻福如海的沖動,壓抑着聲音問,“誰?”
在場的人聽見這沒來由地一句問話,都是摸不着頭腦,唯獨南宴接上了嘴,“沒誰,我自己。”
“疼嗎?”
“疼。”說的時候,他還擡眼看了一眼耿非,像是在确認他的關心到底是不是獨屬于自己一人。
耿非眼皮子抽動了幾下,松開了手,小心翼翼地把南宴的袖子往上卷了幾分,在看見白皙的手臂毫發無傷之後,轉頭吩咐仍舊跪着的福如海:“去禦醫局裏把上好的金創藥都拿過來。順便帶些艾草,搗爛,擠汁。”
海公公領命,十分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馬不停蹄地去了。
那瘦削的庭衛瞠目結舌,指着遠去的海公公,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他他他,他怎麽那麽聽你的話?你以前不是說他使喚不動的嗎?”
“……”耿非沒動,倒是南宴剜了他一眼,薄唇輕啓,清冷地說道,“你是豬嗎?”
耿非:“……”
兩個庭衛:“……”
南宴見自己又冷場了,癟了癟嘴唇,垂着頭掩蓋臉上尴尬的神色。
那瘦削一點的顯然比較健談,又湊過來,指着南宴問耿非,“自己人?”
耿非一愣,“內人。”
那兩庭衛随即一副了然的樣子點了點頭。待了解了耿非所說的“內人”是什麽意思之後,卻又切切實實地吓了一跳,原地急跳了幾圈就指着南宴,“內內內……內人?”
耿非沒看他,專注地捧着南宴的手吹氣。
雖然說鑽進了別人的身體,但痛感還是互通的,總不能讓南宴這大少爺一直受着疼。
那瘦削一點的就又走上來,勾上耿非的脖子,“內人就內人吧,內人還比較方便。你到底找到‘尋龍訣’了沒有?”
南宴原本把目光釘在他勾着耿非的手臂上,這會兒一聽“尋龍訣”,當即就與耿非對視了一眼,轉而問道,“你知道‘尋龍訣’在哪兒?”
那人撤了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就知道你會忘。不就是個架梯子爬牆的事情嗎?怎麽?還怕了不成?”
“……”
耿非眉頭倏地皺起,架梯子爬牆的事兒?難道原先這具身子并不是為了見“美人”才半夜爬牆的?
南宴嘴皮子動了動,“這事情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
耿非同意地點了點頭。
海公公不愧為大內總管,很快就讓人拉着一馬車金瘡藥過來了,外加一大浴桶的艾草汁。
南宴看見的時候,沒忍住他那臭脾性,張嘴就是嘲諷,“海公公這智商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海公公脖子一粗,剛想又橫眉怒目一頓,卻撞上了耿非警告的目光,當即縮了縮脖子,退到一邊站着了。
耿非嘆了口氣,挽起袖子,拿過棉布從那一大桶艾草汁裏蘸了蘸,轉頭拉過南宴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來,邊擦還便皺眉頭,輕聲問了一遍又一遍,“疼嗎?”
南宴回答了幾遍之後,明白耿非這壓根兒就是怕弄疼他所以才緊張地随口問問,也就沒有回答了。
耿非從一馬車金瘡藥裏挑出一瓶最惹眼的,撒到南宴的傷口上,又細心地纏了紗布。一切完成之後才如獲大赦一般地松了口氣,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靈美影響外在美。
南宴看着耿非唇角的笑,恍然發覺整個世界都是鳥語花香,桃花在他身後一片一片墜落成背景,微風拂過耿非的臉,在他臉上催生了一朵最為溫柔美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