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物是人非
慕延每日必到晴碧小院報道。
那天的他滿目悲傷,在躺椅上一覺醒來之後竟然恢複了原樣,仿若璟妤從未出現一般,哪涼快哪呆着去了……
他這樣對初戀情人撒手不管的行為遭到了小師侄每日飯後的鄙視與挖苦。
不要逼我,秦依然你真的不要逼我。
慕延的心分分鐘在顫抖。握在手上的筷子小頻率抖動。
“師叔,你真的不去理理璟妤師姐嗎?怪可憐的……”秦依然還記得中午去飯堂的時候慕延和璟妤擦肩而過。
幫她秦依然端着飯碗的人默然無視,跟在掌門身後的人我見猶憐。
慕延正專心致志地幫秦依然擦拭佩劍:“師父只讓我來管教你。”
秦依然掏出腰間的軟鞭,往桌子上随意一丢,甩頭做了個自以為很潇灑的動作,“是嘛,可是我覺得我已經很完美了。”
“噗~”
=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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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秦依然又換位思考了一下,簡直覺得天天蹲在她這逃避世事的慕延太絕情。
可那畢竟是師叔,秦依然只能繼續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慕延,你看璟妤師姐,她的身影真的好寂寞啊……你就出去和她聊聊呗?只是聊聊也不行嗎?唉,總歸是情分吶……”
慕延雙手叉腰,摸摸她的腦袋,“一句話的事!”
“哇,你終于肯去安……”
“我辦不到。”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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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天,雨霧蒙蒙,細細密密的雨絲柔棉又滿布,秦依然關窗時候發現璟妤竟撐着把十八骨傘幽幽地站在竹林入口處遠眺張望。
她探頭探腦地關上窗子,拍完桌直指慕延的鼻子,正氣淩然:“師叔,俗話說得好:糟糠之妻不可抛!而且你怎麽知道當年的事情沒有隐情呢?璟妤師姐在的這些日子裏,派裏不正是什麽動靜也沒有嗎?你怎麽就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呢!是你教我的,做人不能太絕情!萬事要留有餘地!”
一口氣通到底的秦依然的氣勢完全沒有唬到正在研習茶道的慕師叔,對方一連貫的動作只在她說話的空當兒頓上了一頓,接着繼續若無其事地花樣泡茶,鼻孔惡意張得老大。
秦依然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非人的沖擊與忽視,走過去硬是将慕延的身子整個扳過來與她對視。慕延很配合,擱下了手中的紫砂壺正半軸負六十度望着她——款款一笑。
慕延直起身子,二人貼得極近,簡直就是臉貼臉,鼻翼呼出的熱氣讓秦依然大腦一怔,慕延蹭着她的鼻尖,特意壓低聲音輕輕呢喃:“你真的要我去?嗯?”
“呃……”秦依然面如殘陽滴血。
也不知為何,往事在腦海像山下的皮影戲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八歲時候,悉心指導她掌握精神力讓佩劍浮在空中的慕延;九歲時,每日山上山下來回跑為她帶油焖童子雞的慕延;十歲時,親自為她下十米長度的長壽面的慕延;十一歲時師門大賽上替她挨了一刀的慕延……還有,十七歲的尾巴這天,俯身在她唇上蜻蜓點水的慕延……
慕延慕延慕延……就在她眼前,溫柔淺淺地堵住她的唇。
雙眼睜開,瞳孔收縮後陡然放大——然後,秦依然很沒骨氣地倒地暈了過去。
慕延尚且站在原地愣了幾下,看着地上昏過去的人兒,微嘆了一口氣,彎腰把她抱到了屏風後的玉床上。
給她脫了鞋,蓋了層薄毯,摘掉了頭上大部分的發飾。最後慢悠悠地走出屏風,璟妤不知何時已然坐在圓桌前,手裏執着的正是适才慕延一直在把玩的紫砂壺。
璟妤見他出來,皺着眉,胸膛依然挺起,但面色頹然蒼白,狐貍眼尾細而飛揚。
她起身走過去,一頭埋進他胸口。她抱得很緊,他沒有回複。
布了血絲的雙瞳這一刻終于能安然閉眼,兩行清淚剎那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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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不要這樣做了。”慕延任她抱着,沒來由地這麽說了句。
璟妤有些詫異,心裏一個咯噔。
她額頭抵着他的下巴,如果想要看到他此刻的面色,那就一定要離開他的胸膛放開她環着他腰的雙手。
她還是沒舍得。
“慕延你……”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亦如北極天地,冰冷刺骨,“我全部都知道。”
生怕再失去什麽,璟妤環着慕延的雙臂緊得可怕,緊張得全身都在顫抖,雙手更是神經性般慌亂地抓着他腰杆上的金絲軟帶,眼淚止不住,“你知道了什麽?”
他看着她,輕輕掰開了她的手。
食指輕擡起她的下巴,她已哭得像個淚人。
他拇指拭着她的淚,她的眼淚卻更加洶湧。
“所有。”
心如刀割。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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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延把她帶出了竹林。二人站在十多年前、她同他正式說話的第一個夜晚的鏡湖邊。
楊柳垂垂依舊。
只是物是人非。
想着當年無憂無慮的日子,璟妤終于緩和了下情緒,沉悶的胸口和氣氛總算被打破。
“師兄……全派的弟子都知道,你很疼秦師侄。”
璟妤這麽說,他又憶起了當年那個悲涼的,衣衫褴褛、蓬頭垢面、都沒到他腰部高的小少女。
慕延點頭,雙手負到身後,若有所思,但不緊張,“她曾經是我的心魔。現在……她有些嬌蠻,但其實我想着,就這麽保護她下去也挺好。”
璟妤有心多問一句,“秦師侄……志在修仙還是,回歸俗塵?”
“璟妤,”慕延正視她,頓了頓,瞧見對方的臉上正挂着淺笑,他抿了抿唇。“我和依然之間的事情,時間還長得很。你……為什麽不說說你自己?”
一陣風吹過,璟妤撫撫手臂,臉別向他處,閃爍其詞,“我……我有什麽好說的。”
慕延眼睛也望向他處。
一排野鶴輕掠湖面,碧綠的水紋漣漪一圈圈擴大。
當年,他和她也是站在這裏,憧憬着“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樸素美好。
可時光流逝,楊柳幾代更新;名聲響及一時的岩古道長已安然入土,五十年不移驕傲冷豔的言玉道長黯然神傷。而現在,他也只能問她一句,“還剩幾天?”
“……”璟妤絕望閉眼,“原來……你真的都知道。”
慕延淺淺“嗯”了一聲。頓了頓,他繼續說:“我要對秦依然好,這是我剛才決定了的。璟妤,過去的……如果不執着于現在,不仇視人生,我們還是會相處得很融洽。”
璟妤擡手輕輕折了一根垂柳下來,沒過多久,枝條上原本蔥綠的嫩葉竟冒起了凡人瞧不見的黑紅煞氣,整條柳枝直直地迅速地枯萎發黃了下去。
最後只剩枯枝殘骸,風中淩亂。
她的嘴角是殘笑,慕延默然垂首。
“我是魔,你是人。魔族善妒妖豔,這是我無法擺脫的宿命。”
他閉上眼,眼皮是酸澀的。
“說吧,到什麽時候。”
璟妤垂下雙手,失魂落魄。“所以……師父也知道了。”
“他老人家……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可是……回憶總算讓人欲罷不能,不是嗎。師父是個念舊的人,我,也要對自己殘忍。”言止于此,慕延忽然笑了,是那種萬般無奈。
他望着她,他就在她身邊,可二人心中都很清楚,兩人之間,已然隔着條銀河般遙遠。
“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你。只是我不明白,璟妤,魔族的人為什麽像是在針對我一樣?十一年前奪我所愛,十一年後,又将你送到我面前,讓我親眼看着你消失……”
“璟妤,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麽。”
璟妤臉色更加不好了,她後退一步,手壓着震驚的心口,她說:“當時的事情,只是個意外罷了。你想這麽多,只是庸人自擾……”
“是嗎?這麽巧?”他清楚回憶着那日的人魔大戰,搖頭,“在陣法初成時候打落一人,其實只要剩下的人全力輸出還是能維持陣法穩定的。就算魔族的人不知道,可他為何要挑就站在師父和清瓊派掌門中間的你,而不是功力最弱的我和青蜀門長老旁邊的慕華?”
“其實這一切都不足以引起我十打十的懷疑。”他沒想要她開口,只是看向她,一雙眼睛眼角微紅,但烏黑的眸子卻透着無比堅定,“我看到了那個人,襲擊我的那只魔。他……”
“師兄!慕延師兄!不好啦不好啦!秦師妹又不見啦!”遠處橋架下一個體态圓滾的弟子舉着大劍沖他揮手,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璟妤擦擦臉,緊跟慕延,“懷錄,怎麽回事?”
懷錄是和懷準同輩的,掌門手下的三代弟子。
“璟師姐,慕師兄,适才掌門師父派我和懷準師弟去晴碧小院請秦師妹過去說話,沒想到我倆把院子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都不見秦小師妹的身影!師兄,你可知小師妹會去哪?”
慕延蹙眉,“這死丫頭跟偷油老鼠一樣哪裏都敢鑽……禀報掌門了沒有?”
懷錄:“懷準師弟讓我暫時別驚動掌門,分頭先來找你,否則小師妹必定嚴懲。”
“嗯。”慕延這頭點得煞是淩厲,“我們先回晴碧小院,這丫頭一般來說都會給我留些字條告訴我去了哪裏。”
懷錄很急,“可是我和懷準都找過了呀,根本沒有書信,也沒有傳話紙鶴!”
慕延定定地思忖。
半晌,眉目頗自然地落到了璟妤身上。
璟妤別開了臉。
“是不是你?”
“……”
“說。”慕延的眼神直逼着她。
他的聲音不溫不火,甚至還帶些磁性與沙啞暗沉的,可她知道,他絕對氣壞了。
“我剛才,沒有控制她入眠。只是像定身一樣,讓她不能睜眼,不能動彈而已……”
“慕延!”
“慕延……”
柳枝漫漫,物是人非。
我知道,從此你心中再無璟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