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夏末的尾巴剛過,初秋的天竟突然冷了下來,飕飕的涼風卷起一地厚厚的銀杏葉,打著轉往人的腳底下鑽。
賀蘭若明剛下朝回到養心殿,向阿朵歪在貴妃榻上懶懶地張開眼,嘟囔道:「天都冷了,也不多睡會兒,非要上什麽朝!攪得我也睡不好。」
「不舒服?」
見向阿朵眼底有些浮腫,賀蘭脫下披風坐到她身邊,「再過個把月就要生了,得小心著點。」
話正說著,只聽外頭忽然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而後小林子沖進了屋。
「皇上,不好了,皇後他……」
「他怎麽了?」向阿朵原本還瞌睡的雙眼忽地精神熠熠,哪還有剛才病恹恹的樣子。
「皇後他病斃了。」小林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淚,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當真死了?」向阿朵從貴妃榻上蹦了起來。
「奴才摸過,已經沒氣了。」小林子的眼淚不争氣地直往下掉。
「去長門宮!本宮要親眼看到他的屍體才放心!」
向阿朵從貴妃榻上興沖沖地走下來,誰知一邊的賀蘭若明卻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你發什麽愣呢?」向阿朵急急催促。
賀蘭若明聞聲擡起頭,怔怔看著向阿朵,突地問道:「誰死了?」
「楚熙然!」
「誰?」
Advertisement
「皇上,是皇後主子死了。」小林子重複道。
賀蘭若明只覺得被一刀紮進心口,痛得幾乎無法說話,他只得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死死捏著桌角,直到向阿朵走回他面前,将他捂著心口的手掌貼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他才慢慢緩和下來。
「皇上,咱們該去長門宮瞧瞧了。」
「好……」
從養心殿到長門宮雖有些距離,可在向阿朵的一再催促下,擡轎的太監走得極快,不一會兒竟超過了賀蘭若明的銮轎。
「娘娘,皇上似乎有些不對勁。」向阿朵的貼身宮女小荷悄悄道。
向阿朵回頭看了眼,只見賀蘭若明的轎子居然停了下來,小林子正在一邊慌亂地替他撫著心口。
「怎麽又犯了。」向阿朵有些不耐地哼了一聲,「為了個楚熙然,他居然三番四次地與身體裏的蠱蟲沖撞。」
「民間一直有傳,說皇上不愛紅顏,獨寵男皇後一人,看來不假。」
「任他用情再深,中了桃花蠱還不是一樣!他越是在乎楚熙然,心就會越痛,壽命也就越短。」
「娘娘要去看看皇上嗎?」
「不用,本宮要先去長門宮确認楚熙然是不是真的死了!」
見向阿朵的轎子越走越遠,小林子急了起來,可瞧著自家皇帝主子捂著心口久久不能直起身,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林子,回養心殿。」賀蘭若明額頭已是冷汗連連。
小林子吓了一跳,可想著向阿朵已經趕去了長門宮,不得不下狠心道:「皇上,難道您連皇後的最後一面都不想見嗎?」
「最後一面……」賀蘭若明一只手揪緊了胸口的衣料,彷佛這樣就能安撫心裏一陣又一陣的痛意,隔了好一會兒,他的呼吸才漸漸恢複平靜。
「皇上?」
「去長門宮。」
到了長門宮,荒涼的院子裏只有門板嘎吱嘎吱的聲音,偶有幾只烏鴉落在屋檐梁角,撲騰著翅膀發出難聽又凄厲的叫聲,聽得人心裏發毛。
向阿朵在貼身宮女的攙扶下,甚是小心地走進屋內。屋裏已經點起了白色的蠟燭,小順子著一身白衣跪在床頭,不停地用手背擦著臉頰的淚水,直到看見向阿朵,他便瘋了似的跑上前,一副要将人生吞活剝的神情,可惜被随行的幾個太監侍衛壓住了雙臂。
「向阿朵,是你害死我家主子的!我要你以命抵命!」
「開什麽玩笑?那是他自己身子骨不好才會死的!」向阿朵冷哼一聲,徑直走到床前,先并攏兩根手指在楚熙然的鼻前探了片刻,感覺不到氣息後,又拿指腹按在他脖頸處,最後她幹脆将整個掌心貼在他心口,到完全确認楚熙然已經沒氣了,她只滿意地笑了笑,而後嘩啦一聲撩開了蓋在楚熙然身上的錦被,抽開他衣帶看向他胸前的傷口。
那傷口翻滾著皮肉,雖已沒有流血跡象,但卻紅腫得厲害。向阿朵心裏早就樂開了花,可面上倒還算沈靜,本想再檢查他杖刑的傷口是否也一樣紅腫感染,可手剛觸到楚熙然的褲帶,就被人拽了回去。
「你要幹麽?」剛進門的賀蘭若明突然沖上前捉住她的手腕。
「檢查他的傷口,以免上當受騙。」
「他已經死了。」賀蘭說話的時候背對著床,不敢回頭看一眼楚熙然的屍體,「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該來這種晦氣的地方。」
「也是。」向阿朵抽回手,退後兩步,朝一邊候著的小荷使了個眼色,小荷得了令,輕悄悄地退出屋子,朝著霍飛兒所住的方向疾步而去。
「皇上,皇後的喪禮是不是該著人準備起來?」小林子适時地問道。
「好。」賀蘭若明木然地點頭,動作甚是僵硬。
「主子喜白衣,還有這柄長劍是他心愛之物,要一并落葬。」小順子手捧著疊齊的白衣跪在賀蘭若明跟前,硬生生攔住了他的去路。
賀蘭若明一個不注意被跪著的小順子絆倒,踉跄了幾步才站穩,他回過神,不悅地低下頭,剛想發怒,眼神卻定定地落在了那件白衣和長劍上。
他的目光順著劍身一直到劍柄挂著的白色劍穗,剎時,千萬畫面湧進腦海,一會兒是向阿朵嬌媚的臉龐,一會兒又是楚熙然淡然的微笑,幾乎是同時,無數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朝他籠罩過來,将他整個淹沒。
「我叫向阿朵,是我救了你。」
「臣楚家之子楚熙然,參見皇上、太後!」
「皇上,你要是喜歡我就娶我,讓我做你的皇後。」
「賀蘭若明,我楚熙然到底算你的什麽?」
「恭喜皇上,貴妃有身孕了!」
「前兒你告訴我你的寵妃懷了龍種,今兒你告訴我你要選秀女,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楚熙然必須死!」
「皇上,皇後病斃了!」
……
賀蘭若明猛地回頭看向床上躺著的人,那冰冷的身體,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甚至再不見起伏的胸膛,竟是觸目得讓他撕心裂肺。
「他死了?」賀蘭若明紅了眼。
「他死了。」向阿朵見賀蘭若明有些奇怪,連忙上前拉住他胳膊道:「皇上,臣妾累了。」
「閃開!」賀蘭若明幹脆地推開向阿朵,轉過身彎下腰,直勾勾地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蜷縮了起來,像是被人死死攥著,每收縮一下就刺痛一陣,又像是被人活活挖走了一塊心肉,他甚至聞得到那股血腥氣,順著喉嚨一點點朝上湧。
「皇上?」小林子最先看到賀蘭若明嘴角邊流下的血跡,吓得脫口驚呼。
賀蘭若明卻像未曾聽到,他只是僵硬著動作,慢慢伸出手摸向楚熙然的臉,冰冷的溫度順著指尖的肌膚蔓延到他心裏,一股寒意從脊梁骨冒出,他渾身一個哆嗦,砰地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熙然……熙然……」賀蘭若明恐慌地瞪大雙眼,搖著頭重複地喊著楚熙然的名字,「不,不會死的,他不會死的!」
腦海裏的畫面在此刻一點點變得清晰:那人一身簡潔的白衣騎裝,跪在他面前說「恭迎皇上回宮」;那人在月下舞劍,一個姿勢一個轉身都熟悉得讓他舍不得移開眼;那人被他扇了巴掌,還笑吟吟地說「真不知道,你打的是我還是你自己」。
記憶如雪花,一一落下,化成了淚,融入泥土,而最後的畫面停擱在他離去時的樣子,馬蹄聲飄遠了,馬上那抹白色的身影也被帶著一點點消失在了眼前,他伸出手想抓住那人的背影,掌心中卻是空空一片。
「熙然!」凄厲的嘶叫聲劃破寂靜的長門宮,驚得屋檐上的烏鴉拍翅四起,嘩啦啦地飛去了別地。
「這戲不錯!」
房梁上跳下四人,前首的兩人正是趙月寧和黑麟,後頭兩個卻是影月和影葉。影月落地的瞬間,一劈掌就敲暈了向阿朵,影葉也以鬼魅的身形移到向阿朵随身的太監和侍衛身後,一人一掌将人打暈在地,而後拖出了長門宮。
「別鬧了,快點弄醒他。」黑麟從小林子手上接過已經昏厥的賀蘭若明,而另一邊趙月寧拿著鼻煙壺在楚熙然鼻息前來回晃了兩下,又倒出點來抹在他額心,沒一會兒,原本還處於「假死」狀态的楚熙然立刻就醒了。
「放蠱。」黑麟說道。
楚熙然一點頭,從床腳邊的青磚下翻出用來養蠱的甕,這裏頭是他用自己的精血喂了足足八日的蠱蟲。
他用匕首割開手腕,被放出的蠱蟲立刻飛到他傷口處,大口大口吸著他的血。蠱蟲很小,妖藍色的身體乍一看到很漂亮,可它卻像吸不夠似的,久久不肯離開楚熙然的傷口處。随著它半透明的腹部一起一落,鮮紅的血液緩緩流動,直到将整個藍色的身體化成血紅,它才放慢了腹部起伏的速度。
「快好了。」黑麟見楚熙然唇色發白,知他已失血過多,可到了關鍵時刻誰也不能插手,「再忍一下。」
蠱蟲就在這個時候停止了吸血,黑麟眼裏一亮,忙囑咐道:「将你手腕上的血滴到他的手腕上。」
楚熙然趕緊照做,果然,蠱蟲跟随著血液貼在了賀蘭若明的手腕上,而後透明的翅膀扇了兩下,血色的小肉身嗖地一下,鑽進了賀蘭若明手腕處的肌膚裏不見了。
「成了!」黑麟跳了起來,趕緊又道:「快搬木桶進來!」
小林子和小順子早有準備,沒多時屋中央就多了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裏頭裝滿了燒燙的山泉水。
「剝了他衣服,放進去。」黑麟吩咐完,也不再廢話,從懷裏掏出個葫蘆瓶。
這葫蘆瓶裏的東西正是先前收集的賀蘭若明的頭發、指甲和血水,再加上楚熙然的頭發、指甲和血水混在一起,配上八種毒物的血液和他所畫的符燒盡後的粉末,一起埋進地下浸泡六天六夜,再開罈,只要将罈中之物倒入滾燙泉水中融合,再讓賀蘭若明泡上一個時辰,血咒自然就解了。
看著赤裸裸泡在木桶裏的賀蘭若明,楚熙然躺在床上,輕笑著說:「他若醒來,發覺自己在那麽多人面前被剝個幹淨,非得氣死不可。」
「你還有力氣說話?」黑麟瞄了楚熙然一眼,知他早已虛弱不堪卻還在硬撐著最後一口力氣,不得不搖頭道:「他是好了,可我看你糟得很。」
「我只是有點累,睡一睡就好。」楚熙然半合著眼,聲音越發輕聲,「他真的好了嗎?桃花蠱和血咒真的都解了?」
「有命蠱壓著桃花蠱,要去除血咒就不是難事,他現在好得很!」
「那我就安心了,本想等他醒來再休息的,可我真的頂不住,我先睡一會兒,他醒了記得叫我……」楚熙然的聲音慢慢收攏,終於搭下腦袋陷入沈睡。
「你!」黑麟見楚熙然昏睡過去,轉頭瞪向一臉無辜的趙月寧,過了半天見他還是一張笑臉不變,唯有長嘆口氣道,「遇到你,也不知道他們上輩子倒了什麽楣!」
「放心,我有分寸!」趙月寧朝他擠擠眼,又俏皮地吐了下舌頭。
另一邊,收到小荷的報信後,霍飛兒毫不遲疑地放了信鴿,信鴿一路朝著南面的天空飛去,很快消失不見。
霍飛兒安心的走回房間,剛關上門,卻被一只手抵住了門縫。
「天氣這麽好,怎麽也不去外頭走動走動?」那手的主人是蘇念瑤,也就是影心。
「原來是姐姐?怎麽不聲不響地就進了妹妹院裏?怪吓人的。」霍飛兒捏緊了手裏的絹帕,小心地打量著蘇念瑤。
「若敲鑼打鼓進來,妹妹又怎麽能安心地放信鴿去通風報信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賀蘭若英!」蘇念瑤清晰地吐出這四個字。
「你是誰?」霍飛兒退後一步問道。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鷹兒已經跟著你的信鴿飛出去了。」
霍飛兒看著眼前完全陌生的蘇念瑤,一時無法将她和後宮裏一直低眉順眼,即使被欺負了也只會躲起來哭的蘇美人重合在一塊。
「蘇念瑤,你到底想怎麽樣?」
「不想怎麽樣,只是奉旨将你關入天牢而已。」
「奉誰的旨?」
「這天下除了皇上還有誰能下旨?」蘇念瑤笑著搖頭,「難道你還指望著賀蘭若英下旨封你為後的那一天嗎?那你可就等不到了!因為到了明天,整個紫禁城都會貼滿他的畫像,他不過是個意圖謀反的通緝犯罷了!」
「不會的!他不會輸的!他會東山再起!」一聽到賀蘭若英的名字,霍飛兒原本慌亂的雙眼多了份鎮定,「你騙我!」
「是不是騙人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蘇念瑤舉起左手,食指一搖,就見埋伏在四周的侍衛紛紛跳出,将霍飛兒團團圍住。
「麗貴嫔,請吧!」
天承明治十七年,秋。
錦衣衛得旨查辦前小王爺賀蘭若英謀反一案,前朝、後宮一片風聲鶴唳。
連同後宮參與謀反的嫔妃、小主也一并關押進天牢候審。
三天後。
蕭條已久的幹清宮裏一片肅靜,龍涎香的味道若有似無的彌漫在屋內,卻怎麽也壓不住濃烈的血腥氣。楚熙然靜靜躺著,透過拉開一半的床帳可以看到他蒼白的臉容,他就這麽一動不動的,連呼吸都極其微弱,如同死了一樣。
賀蘭若明坐在他身邊,一手握著他的掌心,一手浸在另一側的瓦罐裏,他的手腕處被割開了一道口子,并不深,卻不斷地淌血,順著指尖一滴滴墜進罐子裏。
「夠了。」黑麟拿起瓦罐,用毛筆沾上血在楚熙然的手腕處畫起了奇怪的圖騰,所有的血液一滴不剩,正好夠他畫完。
他剛一收筆,從賀蘭若明手腕的傷口處立刻爬出一只妖藍色的蠱蟲,只見那蟲子撲騰了幾下透明的翅膀,慢悠悠飛起,落在用血畫成的圖騰上,随即消失在皮膚下。
血色圖騰頓時閃起熒熒藍光,而後竟跟活了似的自己流動起來,随著流動速度的增快,只見楚熙然蒼白的面容泛起了血紅,一陣陣的,竟有些詭異。
過了半炷香的時間,血色圖騰終於慢了下來,楚熙然擰起了雙眉,呼吸聲加重,直到圖騰一點點逆流消失,他又恢複了先前安靜的模樣。
藍色的蠱蟲鑽出皮膚,順著血味回到了賀蘭若明手腕的傷口處,再次順著傷口回到了他體內。
「還要幾日他才能醒?」賀蘭若明問向正在幫他包紮傷口的趙月寧。
「不知道,也許三兩天,也許個把年,又或者永遠都醒不了。」趙月寧頓下了動作,擡頭掃了賀蘭若明一眼,又道:「你大可放心,若過了十日他還不醒,這以血催蠱的法子就不會再用,你不會失血過多死掉的。而且,我答應過他,若他醒不過來,也會想著方法吊著他的命,畢竟你們現在是一蠱兩命,他若真的斷了氣,你也活不了。」
「放心?他若一直不醒,朕怎麽放心?要多少血都沒關系,朕只要你救他。」說完,賀蘭若明抿緊雙唇,臉色跟著沈了下來。
就在這時,小林子走了進來,只見他一臉喜色道:「回禀皇上,穆家軍在湘西絞了賀蘭嘉德的老窩,活捉了賀蘭嘉德,并且拿到了所有參與謀反官員的名單。」
「很好,傳朕的旨意,凡是名單上有的,全部抄家,株連九族,一個都不許留!」賀蘭端坐著,滿臉陰狠之氣。
「株連九族?」趙月寧不怕死地說道:「太狠了點吧?」
「朕向來如此。」賀蘭若明握著楚熙然的手緊了下,又厲聲道:「賀蘭若英和那個巫師呢?」
「賀蘭若英已經失蹤,錦衣衛正在找,至於那個巫師據說躲匿在城郊。」
「楚熙然答應過将他交給我處置。」黑麟道。
「好,他答應的就是朕答應的,巫師随你處置,朕不過問。」
「謝謝。」黑麟一抱拳,轉身就要走,倒是被趙月寧給拉住了。
「我也要去!」
「不要鬧,你待這裏等我!」黑麟難得對著趙月寧板起臉。
「我要去!」
「月寧!」
「知道了知道了,我在這等你!」趙月寧氣呼呼地朝凳子上一坐,看著黑麟的背影忽然道:「喂,別忘了我們是一蠱兩命,你要是死了,我可活不了的!」
「嗯!」黑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門外。
小林子揉了揉眼,再看賀蘭若明一臉戾氣,躊躇了片刻又問道:「皇上,向貴妃和霍貴嫔怎麽處理?」
「天牢!」
「可是,向貴妃有身子在。」小林子有些為難。
賀蘭若明遲疑了一下,複又道:「貶向阿朵和霍飛兒為更衣,霍飛兒打入天牢,與霍氏一族一同問斬,至於向阿朵就先讓她住在原處,派侍衛看守四周,誰也不許進入,等生完孩子再處置。」
「是!」
小林子一走,趙月寧雙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打量著賀蘭若明許久,忽然說道:「我一直覺得很好奇。」
「什麽?」賀蘭若明目不轉睛地盯著楚熙然,并沒有回頭。
趙月寧也不介意,自顧自說道:「你醒來後,收拾叛黨的速度快且狠,怎麽看都不覺得你是會傻乎乎上當,還輕易地就叫人下蠱的家夥。」
「你想說什麽?」賀蘭若明終於回過頭,一絲殺意在眼裏閃過。
「被我說中了?」趙月寧指著楚熙然道,「他不比我笨,自然會想到的。」
賀蘭若明的身體輕輕一震,卻沒有回答。
「他是真的不顧自己的命也要救你,可最終也不過是你手裏的一顆棋!」
「他不是棋!」
「可你畢竟把他算計進去了。」趙月寧收起散漫的笑,鋒利的話語如同一把劍紮進了賀蘭若明的心裏,「換作黑麟,任何有危險的事他都會把我推得遠遠的,因為他舍不得我受一點傷。」
「朕并沒有……」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了賀蘭若明的話,進來的還是小林子,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高興地嚷著:「皇上,齊将軍抓到賀蘭若英了。」
「抓到了?」
「是,還有那個叫黑耀的巫師也抓到了。」小林子眉飛色舞道:「齊将軍說是賀蘭若英自己找上他的,他挑了黑耀的手筋腳筋,想把他獻給齊将軍做男寵,以求齊将軍助他逃到塞外!齊将軍表面答應他,然後趁他不備将他抓了起來。現在這兩人都關在天牢裏,等皇上發落!」
「這麽容易就抓到了?」
賀蘭若明顯得有些驚訝,正百思不得其解,趙月寧倒是先蹦了起來,「我去叫黑麟回來!」說完他就往外沖,剛走到門口,又突然回頭叮囑道:「臭皇帝,記得你說過要把黑耀留給我們處置的,千萬別動他!」
「皇上,抓到賀蘭若英,您不高興嗎?」小林子見賀蘭若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問道。
「朕為什麽要高興?」
「皇上部署了那麽久,現在一切都按著皇上的計畫進行,不僅将賀蘭嘉德父子倆連根拔起,還肅清了那些有二心的大臣,難道不是件高興的事?」
「一切都按著計畫進行?」賀蘭若明一挑眉,回首看向楚熙然,「将他扯進這個局根本就是朕最大的錯誤,朕不該讓你去找他,更不該還奢望著讓他回宮!四年了,他好不容易過了四年的安穩日子,是朕又把他拉了回來,早知今日,朕寧可他永遠不要回來。」
「皇上,您忘了,當初您說過,他是天承的皇後。就算您不讓奴才去找皇後主子,對方也會想盡辦法将他找出來,他根本躲不掉的。」
「就因為躲不掉,朕更應該将他護周全,而不是把他拉進來,陪著朕一起賭這個局。」
「皇上……」
「小林子,你說他要真是一直不醒,朕該怎麽辦?」
「不會的,皇後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小林子一拍腦袋,又補充道:「看奴才這記性,差點給忘了,前頭太子和莊妃娘娘還問奴才,說是想來幹清宮探望皇後主子。」
「也好,熙然會喜歡的。」賀蘭若明用手背摸著楚熙然冰涼的臉龐,「讓他們明日過來吧。」
天牢是由朝廷直接掌管的牢獄,關押著朝廷的重刑犯,這裏暗無天日、陰沈潮濕,還散發著一股終年不散的黴味。趙月寧用衣袖捂著鼻子跟在黑麟身後,轉過一道彎走到深裏,他們終於在一間牢房外停下,而後開門走進。
牢房裏的人靠牆而坐,身邊只鋪了些稻草,他的膝蓋上枕著一人,那人雙目緊閉,身上還蓋著件看不清顏色的衣裳,即使有人來也毫無知覺。
坐著的人只著了裏衣,白色的衣料污穢不堪,散亂的頭發下倒是張俊俏的臉蛋,但見他看到來人,輕輕一笑,吐出嘴裏叼著的草根,先打量了趙月寧幾眼,搖著頭嘆道:「好好一個美人,可惜了臉上有疤!」
說完,他又把視線移到黑麟身上,眼光在他腰間的犬型玉雕吊墜上逗留了一會兒,才道:「我認得這個玉佩,黑耀也有一塊,只不過離開寨子前給砸了。這麽說,你應該就是那個本不該離開苗王寨的下一任巫神黑麟,也是你,同時拔了賀蘭若明身上的桃花蠱和血咒?」
「是。」黑麟走上前幾步,來到他腳邊,「我是來帶師兄走的。」
「看來我真該自認倒楣了,還是黑耀命好,到了這一步上,還有人來帶他離開天牢,我說,你們師兄弟是不是有一腿?」
「賀蘭若英!」
黑麟的臉色鐵青,眼看怒意沖上頭,好在身後的趙月寧輕輕拉了他一下,「救你師兄要緊。」
「他為了你妄殺人命背叛族人,甚至被趕出寨子,到頭來你卻為了保住自己性命,不惜将他當作籌碼,師兄是瞎了眼才會跟著你這種人!」
黑麟彎下身,将黑耀抱起,只覺得懷裏的人輕得可怕,他忽地一陣心酸,念起小時候那個總牽著他的手細心教導他的師兄,竟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會下蠱施咒,不挑了他手腳的筋脈,再下副猛藥,他怎麽肯乖乖聽話?只可惜姓齊的不識貨,居然出賣我!」
賀蘭若英的雙眼跟著移到黑麟身上,又突然別過臉,顯得有些不耐煩,「得了得了,我這命注定了沒有賀蘭若明好,算是我倒楣!你們快走,別站在我眼前礙事,特別是他,要不是他不中用,賀蘭若明怎麽會清醒?」
「賀蘭若英,你當真沒有心!」黑麟按捺不住,一腳踹上賀蘭若英的胸口,将他踢翻在地。
賀蘭若英本就沒有力氣,再經這一腳,自是直不起身,只捂著胸口連連咳嗽。
「黑麟,我們走吧。」趙月寧瞥了賀蘭若英一眼,推著黑麟出了牢房,他慢吞吞地鎖了半天門,直到黑麟消失在轉角,才喀噠一聲上好鎖,背對著牢房道:「你放心,我們會治好他,然後帶他回寨子。」
趙月寧也走了,牢房裏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偶爾從別的牢房裏傳出嘶吼或是歇斯底裏的哭聲,也總是沒響幾下,就被牢頭喝止。
賀蘭若英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躺了許久,才慢慢坐起身,一點點挪到先前的位置繼續靠在牆面上,一只手抓起從黑耀身上落下的衣服。
那其實是他的外袍,原本是光華亮麗的紫色,現在卻污得快成了黑色。
賀蘭若英将衣服抱進懷裏,突然仰天大笑,陣陣顫抖的笑聲回蕩在牢房中,聽得人心驚。
夜深,屋裏的燭火依舊燒得通亮,小順子進了屋,拿起剪子剪暗幾支燭火,小林子随即也走上前,将披風鋪展開,小聲道:「皇上,回西屋躺會兒吧。」
「是啊,您都熬了兩夜,今晚換奴才來給主子守夜吧。」小順子收起剪子,走到床前放下帳子。
「朕還想陪他一晚,你們去外面睡吧,有事了朕會喚你們的。」賀蘭若明放下手裏的折子,推開小林子遞上來的披風。
「皇上,您明早要上朝,又要割血給皇後主子,不好好養身子是不行的。」
「朕明白,明夜朕會好好休息。」
賀蘭若明揮了揮手,遣退了二人,然後起身走到靠窗的貴妃榻邊,從一青瓷瓶裏舀起一勺檀香粉,盡數倒在了粉青色的三足香爐裏,又用蓮花形的香拓輕壓一下,最後将香粉點燃。
沈斂的香氣彌漫開,賀蘭若明深吸了口氣,撩起床帳坐到床沿邊,靜靜看著楚熙然。
「朕明日會下旨處斬賀蘭嘉德父子及霍氏一族。至於那些參與謀反的官員大臣,也會一律處死,還有他們的家人,我一個都不會留。我知道,你一定會反對,可是在這個龍椅上坐著,有些事即使不忍也必須狠下心來決斷。
「先皇去世時,就告戒過我要随時注意賀蘭嘉德。他當年念在兄弟情分放了他一條生路,誰知卻埋下隐患,為此即使他在彌留之際都還在後悔。這些年我一直派人盯著賀蘭嘉德,果然讓我查到他有心謀反,我便将計就計,故意去湘西暗訪。
「如我所料,他們早就蠢蠢欲動,只是我沒想到他們居然會用巫蠱之術。好在我早已布局妥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包括我算準了你一定會回來幫我。
「我讓影衛聽你的命令行動,安排了穆家軍的人先後分批喬裝潛入湘西等候指令,我還讓錦衣衛盯著朝中各大臣的動向,甚至在宮中也有蘇念瑤和穆雲。說起來,你只知道蘇念瑤是暗衛,卻不知道穆雲就是為了盯著霍飛兒才進宮的。
「朕早和穆老将軍達成共識,他助我鏟除叛黨,我允他安然告老還鄉,而且穆雲早有心上人,等事成後我會親自為她賜婚,誰知後來穆雲差點死在後宮,讓穆老将軍氣極了霍氏,這計劃反而因禍得福,加快了鏟除叛黨的速度。對了,趙月茹倒是個意外,沒想到進了宮你會和她談得來,她也一直幫著你,倒讓我想到了當年的納蘭,他們真不愧是表姐妹,都和你投緣得很,我還真有點吃醋。お稥.冂苐
「你看,我自認計畫好一切,唯獨漏算了你會因此丢掉性命。趙月寧說得對,我該把你推得遠遠的,而不是将你拉進這個局,說到底我還是和以前一樣自私。
「你一走就是四年,我足足等了四年。第一年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明年你會回來的。到了第二年,我又對自己說,再給你一年的時間。第三年後,我會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已經成親了,那我還要等什麽呢?
「所以我想著,既然如此,就讓小林子去找你,你知道我出事就一定會回來的,一旦你回來,我便再不會讓你走。
「當年說什麽放你自由,心裏卻是千萬個不肯,才會抱著希望一等再等。不過我現在倒是想通了,等你醒了,我一定不攔你,你要自由你要走都行。我有太多責任和不得已,我不該拖著你跟著我一起受這種苦。」
賀蘭若明長嘆一聲,伸手抹了把眼角的淚,再看楚熙然依舊一動不動,他幹脆脫了鞋和外衣,順著楚熙然身邊躺了下來。
「熙然,我欠你的越來越多,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還了。」
又過了三天,當賀蘭若明的手腕上留下第六道傷口的時候,楚熙然醒了。
賀蘭若明就這麽呆站在床邊,流了滿臉的淚也不自覺,倒是楚熙然先笑出了聲,輕聲罵了一句:「沒用。」
在趙月寧的調養下,楚熙然恢複得極快,不過三兩日就能下床,當下他就決定搬回坤寧宮,賀蘭若明只是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點頭同意。
一回到坤寧宮,楚熙然又變得深居簡出,他将後宮的事都交給了莊妃打理,平日裏只看看書或陪著太子練劍。賀蘭若明也總是常來,一坐就是一整個下午,看著小太子膩在楚熙然的懷裏撒嬌,他便眼紅的拎起他的領子甩到一邊。
「父後又不是你一個人的!父皇真小氣!」
這是賀蘭若熙這幾日裏常愛說的話,每每楚熙然總是挑著眼角掩著笑瞧著他,直把賀蘭若明看得心裏都開滿了花。
這夜,賀蘭若明又留宿在了坤寧宮,只是他念在楚熙然身子剛好,只做了一回。
幫楚熙然清理好身體換上幹淨的裏衣後,他的四肢又跟纏著獵物似的,怎麽也不肯放開,還有一下沒一下的咬著楚熙然的後頸,缱绻厮磨了好一會兒。
「累嗎?」賀蘭若明幫楚熙然揉著腰問道。
「嗯。」楚熙然點點頭。
「那就睡吧。」賀蘭若明替他拉好被子。
「明天該問斬了吧?」
「是,明日午時。」賀蘭若明一怔,沒想到楚熙然居然記得。
「我想去看看。」
「好。」
「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說過『等你的蠱拔了,咒除了,叛黨都抓了,咱們再好好地談』。」
「記得。」
「我想,明天過後,我也該離開了。」楚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