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士何耽兮》作者:葭月鳴蜩
文案:
士何耽兮,莫知我愛。
夜瀾是一位女扮男裝的皇帝,她當街讨過飯,混過江湖行過商,當過門客也做過佞臣。
篡過位當了皇帝,也打過響當當的戰役。
江山如畫也如她。
內容标簽: 強強 勵志人生
搜索關鍵字:主角:夜瀾 ┃ 配角:祁銘墨,景離思,厲骁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寫的很差……求輕噴……
立意:堅持不懈
第 1 章
金銮殿,是百官朝鑒之所,那最高的座位是天子子祚,盤上了九條鎏金長龍。夜瀾理了理自己雲紋的朝服,聽完了報上的幾份不痛不癢的折子。
殿中突然靜谧下來。禮部侍郎往前行了一步:“禀陛下,臣有本啓奏。”
“愛卿請言。”
“今四海太平,風調雨順。新皇登基,依臣之愚見,宜召選秀女,拓充後宮,以顯陛下福澤蒼生。”
夜瀾輕笑了一聲,聲調微低,纖長指尖輕撫過龍祚的浮雕紋路:“四海太平?北齊群狼虎視眈眈吾大夏土地,何為太平?風調雨順?這才幾天日子好過,侍郎大人慣會拿孤尋開心,國庫也并不豐盈,哪來的閑錢教孤做個昏君?”語氣至此,已有些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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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惶恐!求陛下賜罪!”那已至中年的侍郎官伏跪在地上,額上已滿滲汗珠。
夜瀾從階上緩步而下,發冠上墜着的白玉朝珠交碰撞擊着叮叮鈴鈴的聲響于安寂的朝堂回蕩,那是一張極年輕的面龐,容顏俊俏,氣度雍容。幽深的雙眸看不出喜樂,只覺神色攝人。
良久,似聽到一聲笑,年輕的皇帝伸手将跪着的臣子扶起來:“孤自是明白愛卿好意,只愛卿進言之前,還須思慮一二,萬物以國事為重。此番是孤不識分寸,吓着愛卿了。”作勢便要作揖 ,他哪敢承皇帝的禮,慌張避開。
一番客氣話之後,夜瀾總算回了議政居。
乖順的侍仆婢官解了朝服朝官,便退了下去。夜瀾翻了翻批好的折子,看了眼旁邊的禦前侍衛,打趣着:“離思,你說我年紀也不大,竟也要被催着納妃了。”
景離思未開口,只是輕輕摸了摸少年柔順的長發。
夜瀾松了襟口,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選秀這麽大的事,我事先竟半點不知情。而看那禮部侍郎,怕是早準備好了等着孤。”微長的額發散下來,遮住了那雙辨不出情緒的眸子,苦笑一聲:“我憑什麽來娶妃子?”指尖點過自己光滑的脖子,那裏,分明連個喉結的影子都看不見!
是的,皇帝自己就是個女人……
眼下春暮轉夏,夜瀾為了逃避這個事實,一套衣裳穿的極妥帖緊實,實在辛苦。
多想無益,她閑悠悠地批着奏章,景離思杵在窗口替她望風。
也未過一會兒,聽到輕扣窗弦的聲響,夜瀾快速攏好襟口。
“陛下,尚書令求見。”
“宣。”
尚書令姓祁,名為銘墨。是個極文鄒鄒的名字。步至殿內正準備行禮時夜瀾已經擡手給他搬了個椅子:“講了許久了,行這些虛把式我看着煩,本打算召你,你來的倒是巧。”
她遞過一疊折子,祁銘墨翻了翻:“禮部……”
她冷笑一聲:“慣會給孤找不痛快的蛀蟲罷了。”
祁銘墨皺了皺眉:“臣新登鸾臺,竟是疏忽至此。如若臣預先了解,定不讓其叨擾陛下。”
尚書令是文官之首,其朝堂地位自是尊貴。夜瀾極賞識這年輕人,少年老成,做事穩妥,身份尊貴,既有腦子又有本事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所以一經科舉,夜瀾便提了他做尚書令 ,祁家身世擺在那,朝中不服者就少了,後來展露才華,朝中不服者,便更少了。
但畢竟是少年郎,離那些在官場上縱橫半輩子的老狐貍,尚差了些火候。祁銘墨明白,這老狐貍的手段是瞞不過眼前的這位君王的,思及至此,他更加謹慎,應到:“是臣的過錯。”
夜瀾背過身子,看着白瓷盤中含苞待放的天青色芍藥:“你無過,禮部選秀之後,是無數股勢力交互的謀利,前朝不穩後宮便更不能起火,朝堂上,我脾氣發地急,想必能鎮一段日子,但總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我自會尋個機會,将朝堂上的朽木移幹淨,屆時……”
“屆時,臣便是陛下的左膀右臂。”祁銘墨站起來,準備跪下。
夜瀾扶起他:“得此賢臣,夫複何求。”頓了頓,半開玩笑,“祁卿你看,孤尚未及冠,堪堪十七,那把老骨頭急個甚?”
祁銘墨啞然,夜瀾接着說:“孤看祁愛卿也是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不曉得可頭疼這檔子事?”
祁銘墨漲紅了一張臉:“職責在身,政事為重!臣萬不可耽于兒女情長,陛下休要取笑臣。”
夜瀾認真的想了想:“是個好理由,瑕疵就這樣講,去搪塞那把老骨頭。”
祁銘墨:“……吾皇聖明……”
待祁銘墨離了政事居,夜瀾看着案旁立着的姿态頗為窈窕的芍藥花,花房巧匠只培出一株,淺藍微青,蕊處又泛紫,色彩過渡地流暢又漂亮,她細細澆了遍水,吩咐幾個侍仆将花給祁大人送去。
芍藥者,花相也。
她盯着移走花盆後空蕩蕩的案角,依稀記得曾有個人,也是喜歡芍藥的……
她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只記得一雙清澈明淨的眼睛了。她卻再不肯細想下去。
第 2 章
尚書令是年紀小官職高的典範,官宦世家的身份給他鋪了不少路,但在官場這個交錯複雜的機制裏混的如魚得水,他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
今日陛下身邊的幾個侍仆給送來了一盆芍藥,直接送進了尚書局,在堆積公文的書案旁靜谧又不是威嚴地立着。芍藥大多朱紅淺緋,唯獨這一株,淺藍微青,又滲出淡淡的紫色,重瓣千葉中流淌出炫目的色澤,益發精致淡雅。
直接當着那麽多文官面擡來的啊。祁銘墨看着垂首靜立的侍仆:“這一株,可有名字?”
“回大人,陛下說了,随大人賜名。”
芍藥者,花之相也。這麽淺顯的常識,誰不曉得,且陛下的态度也明确了為這新晉的尚書令撐腰的意思,諸同僚也都有了眼色。
行事張揚肆意下又是千層萬般的深思熟慮,确實是夜瀾的風格。
夏歷泓奕元年,科舉之後,祁銘墨成了第一任狀元,祁家世代書香,自是光耀門楣,依慣例,皇帝親召。
議政居寬敞亮堂,整整一面牆的文件排列整齊。他不敢多看,低着頭盯着那淺浮雲紋的石磚,由漢白玉所琢,他跪的膝蓋發涼。
而坐在檀木圈椅上的那個人,似是未瞧見他那般,認真的批着奏折。
他雖為臣,也是名門之後,世代書香熏陶下的天之驕子,骨子裏的文人傲氣只多不少。挺直了脊背悶不做聲地候着,
一柱香燃盡,他聽見白玉的筆杆碰觸在筆洗沿上清脆的聲響,那個人從椅上起身,踱至他面前。他看見了一雙浮繡雲紋的靴子,那個人的聲音微低,極年輕的聲音,聽着好似還未變聲,雖是清脆,卻已經有了那該有的天家威儀。
“站起來。”
他膝蓋跪的有些酸痛,卻也是流暢的站直,拱手行禮:“陛下。“
此時,他才看清那個人的面容。年輕,卻與稚嫩挨不着邊,一雙眸子深不可測暗藏鋒芒,可那眸子卻極美,舒卷的羽睫,眼角微微上挑暗含妖嬈,眉色濃重,眉型淩厲不怒自威。只是,年紀比他小一些,好像,比他也…矮上一些…好像,不止一些…….
他突然意識到這樣低眸視君是為大不敬,忙盯着那精雕細琢的地磚。
“祁狀元,年僅十七,怕是吾朝最年輕的狀元了,風華正茂,芝蘭玉樹。“
“臣愧當陛下謬贊。”
夜瀾輕笑了一聲:“祁狀元,請。”他順着她手看去,是一架金絲楠木的圈椅。依君臣之禮,君若站着,臣豈敢坐着?可或許是夜瀾的語調泰國真誠,他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待捧着夜瀾斟上的一盞神泉小團,他才恍然悟及自己幹了什麽蠢事,面色大變,想跪下謝罪,剛起身,夜瀾便按住了他的手腕。
“祁銘墨,你又何罪好謝?”她坐在他邊上,二人僅隔着一方矮桌。她直直盯着他,冷淡神色霎那柔和下來,笑意自眉梢過渡至唇角,“即便是你要跪,也絕非誠心來跪,不過是君臣之道逼着你來跪,又有何好跪?你忠于我是為臣忠于君,還是為臣忠于君臣之道?而我,最最瞧不起這君臣之道了,這皇祚是我争來的,也算我瞧不起廢皇濫施君威,看不了天下生靈塗炭。我極欣賞你,你有文人傲氣,這傲氣也是朝廷的生氣,是夏朝的希望,你應試的策論我研讀了,句式嚴謹工整阻不住你斐然文采。書生豪氣,少年壯志,十分難得。”
“天下是人人之天下,臣之道,非忠于君,而忠于民。君之道,非役于民,而為民役。故于我處,無需遵其君臣之禮。”她自袖中掏出一方印,“依慣例,朝堂新秀,須先于低處練起,再向上遞升,然我舍不得,文官之首,尚書令之職,祁銘墨,你可敢接?”
于是他便成了夏朝最年輕的尚書令,出了議政居門,耳邊仍回響着夜瀾的話:“我信你定能縱橫于朝堂的一片天。”
那是他所見的唯一一個自稱“我”的君王,處事成熟老練,令他由衷敬佩。官袍上的孔雀彩羽熠熠纖柔,他就那樣直接地站在朝堂前列,不曾驚懼,不曾忐忑,他竟是萬分踏實的。
他是家中悉心培養為之于朝堂展露風采的希望,他看着案桌旁芍藥,忽覺得此花,與龍祚上那位頗有些相似。
尚書令政事繁多,他又是個深思熟慮的主,待歇下筆來,日頭微西,便是歸家時刻。
落日餘晖灑在芍藥花瓣上,染的色彩變幻更加瑰麗妩媚,聖上所賜,他自是悉心奉養。
他受了夜瀾所賜的尚書令印绶,他清醒的知道,他應該穩妥的從四五品的官職慢慢往上升,這是對他最有利,最穩妥的做法。可他也知道,如今的朝廷,貪官橫行,政績混亂,迫切地需要整治,他明白夜瀾的意思,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接受了一個君王的信任。
她是他輔佐的第一代君王,他是她授任第一位臣子。
說到底,二人都有着少年張揚傲氣,果斷勇敢,那樣輕易地交出了自己的信任,分明都清楚信任在危機四伏的朝堂是那樣吝啬珍貴,猶如刀光劍影十面埋伏的戰場上自己的後背。
也許只差一刻,便能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就像一個極危險又刺激的豪賭。
兩個人都在眼底看見了熠熠火苗,灼得人心頭微癢。
江山如畫,縱然前方驚濤駭浪,千軍萬馬,那也抵不住輕叩棋盤,風煙散去,頃刻已定天下的痛快。
從尚書省的高軒往遠處看,斜陽餘輝,橙紅色的光化自遠天流瀉,疾雲驟行霞光齊散。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嗯,明天,是個好天。
第 3 章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夜瀾起的很早,換了一身大典才穿的祭服。祭服一共九層,又金絲銀線細細雕琢,且鑲嵌了珠寶若幹,再加上白玉雕琢的頭冠,朝珠墜得頭疼。夜瀾被這身衣服壓得有些吃力,連腰帶都是景離思幫忙才扣上的。腰帶上還要再挂兩枚龍紋佩,這一套真材實料下來,她也算領會了價值“連城”。
天氣轉熱,又春暮至夏,于她實為個煎熬。
若為早朝,即着朝服,此番,是為接一個異姓邊疆王爺,所以連朝堂上的冰都享不到,大清早杵城樓門口曬太陽。景離思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已經站了一個多時辰,看着光景,怕是還要再站下去。後面的文武百官站得遠尚能偷個懶,而她在這萬人矚目的位置上,半點纰漏都不得有。
這王爺原是邊疆的小卒,卻能一步步憑軍功登至大将軍之位,且有勇有謀,又拜封了元帥,閑暇邊疆情形尚穩,為鞏軍權,依慣例須迎元帥入京,夜瀾怕這元帥多想,挑了處好地方蓋邸,又特封為異姓王爺,連封號都是夜瀾親拟“鎮安”二字,虎符都留着沒收,且大張旗鼓起這麽早跑這麽遠來接人,也是想讓矛盾化解地更柔和些。
“離思,我确實佩服這位尚未謀面的鎮安王,自一名火頭軍到如今境地,确是個神人。”她努力往遠處瞟了瞟,“離思,這既定的時辰是不是過了些?“
景離思抿直了唇:“已經過了一個時辰。“輕輕撐着夜瀾微微顫抖的雙肩。
夜瀾拎了拎出水的漢巾:“再等等吧,總不至于叫我等到,明天早上。“
“他何配這麽大排場?”景離思輕叱一聲,騰出手給她擦了擦額角的汗,“要不,先坐下來歇一會?“
“別,坐下來我就站不起來了。“
此番,雖不至于讓夜瀾等到第二天早上,卻也是等到了日落黃昏,幾個老臣撐不住有些中暑,夜瀾忙張羅着擡至驿館,再親自送了冰供着,綠豆湯馊了不敢端過去,便從急令找了幾位大夫守着。
景離思膽戰心驚地看着夜瀾穿着幾十斤重的衣裳忙前忙後,滿頭大汗不知是急出來的還是悶出來的,面色已經被曬得慘白,生怕一個氣不順便背過去了。
祁銘墨遞過一盞涼茶,她仰頭便灌,再說話時,聲音已經啞了。
“祁愛卿,若是撐不住也下去歇着,大不了人來了我再叫你們。“
他遞過一張汗巾,“臣陪陛下等,臣也想知道,明明已經入了皇都,這京郊至城郭的百裏官道,鎮安王的車駕,到底要行多久。“
夜瀾苦笑,完了,祁銘墨這麽溫和的性子也動了氣,看來這下,鎮安王的日子不好過了。
夜瀾看着天邊瑰麗晚霞,汗漬已經浸透了九重祭服。
鎮安王總算,臉不紅氣不喘地來了。
一身銀甲,在霞光映射下更顯光華無雙,劍眉英挺,目若朗星,二十來歲樣子,夜瀾頭暈眼花之際也能嘆賞一句英雄朝年,世間無雙。
他自馬上策身而下,拱了拱手,算是行了君臣之禮:“鎮安王厲骁,拜見陛下。“
夜瀾未計較這些:“舟車勞頓,鎮安王可是在路上誤了些時辰。“
厲骁一身铠甲銀光潋練,只輕易站着,便能感其邊疆的肅殺之氣,又一身男兒傲骨。夜瀾欣賞得不得了。
他輕言點過:“将士乏了,随他們沿途歇了一會。”
夜瀾偷偷瞟了一眼祁銘墨,果然臉色極不好看。
她直起身子,一臉贊賞地看着厲骁:“久聞鎮安王治軍有方,果真名不虛傳。“半響,謂嘆一聲,”你身上,有獨屬于軍人的鐵血和骨氣,孤很喜歡,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帶好兵,打勝仗,保疆土,守太平。“她拍了拍厲骁身上的銀甲,卻被他不動聲色的避開,在甲衣上微不可查地一撣,往後退了兩步才拱手道:”陛下實在謬贊了。“
她有些尴尬,咳了聲,從腰間解了別了許久的刀,極慎重道:“此刀名喚吳鈎,孤存了許久,如今當配英雄,還請鎮安王……”
厲骁再往後避了避,拱手道:“多謝陛下擡愛,再利的刀,也要收入刀鞘的,臣既入了皇都,便用不上陛下的刀了,還請陛下收回。“
夜瀾默不作聲往後挪了挪,強按住要沖上前給面前人臉上砸一拳的景離思,聲音也疲憊到有些飄忽:“鎮安王一路風塵仆仆,怕是乏了,晚些宮宴,還請王爺賞光。“
“還請陛下恕罪,臣一路乏得緊,去不得宮宴。“
夜瀾面色沉了些:“厲愛卿……”
“陛下,臣的兵,餐風露宿慣了,臣也不過一介莽夫,食慣了塞北風霜,用不得将士們用命換來的紙醉金迷。”
她抿出一點笑:鎮安王誤會了,孤與他們不一樣。“
他依舊不屑看她一眼,沉聲道:“這個朝堂還是這樣。”
她笑意更深:“會變的,很快就會變的。”
厲骁沒理她,領着兵馬往城內走,夜瀾套着幾十斤的祭服邁不開步子,趴在景離思背上,任他将自己拖回龍駕,方解了外袍和龍冠。
九層祭服已經濕透了六層,粘在身上能攥出一把水來,進了轎中,夜瀾趴在竹榻上喘氣,景離思默不作聲,只僵着一張臉給她打着扇子。
過了一會兒,實在是忍不住了。低斥道:“他算什麽?自始至終一副欠揍樣,你也就這好脾氣由着他折騰,站這麽久便忍着?他目無遵紀不識規矩,罰上一罰又怎麽了,先殺殺他的威風,到時朝堂之上還不知怎的胡來……”忽想起來什麽,”你別睡,身上汗成這樣,睡着了傷身體……“
夜瀾已經睡得極沉。
夜瀾:“……“
景離思:“……“
景離思默了一會,拿起浸了溫水的汗巾擦了擦她的臉和脖頸,”這樣也好,沒了官宴,今夜還能睡早些。”
第 4 章
夏至,蟬鳴陣陣,夜瀾傳喚了祁銘墨。
祁銘墨翻了翻夜瀾擱下的奏折:“江淮一帶梅雨時節,旱澇是極平常的事,雖這些日子災情大了些,卻尚在可控範圍內,陛下不必憂心。”
夜瀾敲了敲桌案:“祁愛卿,可工部每年撥的銀子是見長不見消,這旱澇卻是一點都不收斂,是否有些講不過去了。”
祁銘墨點了點頭:”陛下的意思是……“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也是該給朝廷換換血的日子了。吏部,戶部,工部,刑部,禮部甚至是兵部,哪裏撈不出油水,所謂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我既承了這君位,那便萬不得叫着救命的赈災銀,去養肥朝廷的蛀蟲。“夜瀾攤開一卷聖旨:”祁愛卿,我要你把這災情誇大了寫,寫的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也好乘這個機會,好好提點百官。“
他挺直了脊背,拱手道:”臣,領旨。“
待祁銘墨走了些會,夜瀾将襟口松了松,好讓脖子透口氣,景離思給她續了一壺茶,夜瀾搖着一柄折扇默了片刻:“走,我們出宮去。”
身為天子,雖行動自由,但只帶一個人出宮,也是件風險事。所以二人換了便服,身手敏捷地騰了牆。
二人在江湖摸爬滾打慣了,都是習武的好手。翻個牆也能行雲流水,潇灑之極。夜瀾拍了拍袖角的灰,抖着折扇往前走。街市繁華,貨郎走街串巷,平日裏夜瀾政事多,不過偶爾得空出來透個氣,對着繁華京都,着實沒摸熟,景離思就不一樣了,大街小巷摸得門清。
夜瀾走得慢,看街邊三教九流,似是又回憶起昔日時光。皇城叛亂之際她尚在胎中,父皇被毒殺,母後懷着她避身于市井之中,幾番輾轉才至一鄉鎮落居。十月懷胎一落地,是個小姑娘,母親到底身為閨中佳麗,身子弱且得不到好的調理,于她四歲之際,撒手人寰。
四歲的小姑娘,一貧如洗的家,無父無母,當真是被逼至絕境了。
一番周折變故,比說書還精彩的歷練,成就了夜瀾這人上人。
她不喜歡回憶幼時,因為實在沒什麽好東西,也記不得太多,故她更喜歡把握着現在時光,悠悠地晃着扇子跟在景離思身後東瞧西顧,遇到有意思的便停上片刻,這又叫她思及那時,一個九歲的小男孩,牽着個五歲的小姑娘,蹚過涼涼的溪澗,帶她去看日出的霞光。那時的景離思,錦衣輕裘,她,土布灰衫。
嗯,彼時,夜瀾是被景離思在大街上撿來的。
的确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事。
景離思是江湖燕衡派的少主,自幼便是個混世魔王,性格十分惡劣,平日裏傳奇本子的也沒少看,在街角,看到幾個孩童推搡着一個小姑娘,少年豪氣蕩胸而生,抄起街角竹竿便格開招式,不過片刻功夫,那幾個劣童便潰逃了。
依着說書話本,英雄就應該淡然的,不留戀地離開,故他震震袖子,邁着大步朝前行。
後面有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頭,唔,是那個小姑娘,一身灰撲撲的袍子補了又補,臉上還帶着淤青,新新舊舊的傷痕交疊着,看上去确實狼狽。
英雄此時該當如何?他負手而立,驕傲地擡起小下巴:“嗯,不過舉手之勞,姑娘何必道謝。”
夜瀾黑白分明的瞳仁看着他:“你可知,若有下次,我只會被打得更慘。”
景離思聽懂了,覺得自己吃力不讨好,索性扭頭就走。
又是那腳步聲,他不耐煩的回頭:“我既是害了你,你又跟着我作甚!”
“你既是幫了我,自然要幫到底的。”她又往前挪了幾步。
景離思不管她,往前急奔,又聽見那急促的腳步聲,他想着,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定是追不遠,索性跑得更快,他突然聽到後面有重重的摔倒的聲音,以及她壓抑着的痛呼。他忍了忍,往前再跑幾步,聽見後面什麽在地上挪着爬的聲音,終忍不住回頭看看。
“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伏在地上,一路跑來,一路的血腳印,膝蓋和手肘處血肉模糊,蜿蜒血跡紮人眼睛,她竟像沒看見那樣,掙紮着站起來,直起身子,定定地瞧着他,一雙眸子古水無波,她聲影很輕:“我想活。“
一路疾奔,她跑了一路的血腳印,像是綻放在青石長路的小小紅蓮。
他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就憑你想活,我就得幫你嗎?“
她又走了幾步,聲音還是那樣輕:“你不幫我,我會死。”
他哼了一聲:“那你給我跪下來磕頭吧。”
她毫不含糊地跪了下來,膝上的血洇進地面:“磕多少?”
“你先磕着,我聽快活了為止。”
她額發遮住眼睛,将頭低了下去,叩及冰涼的石面,然後擡起來,再叩下去。她磕得幹脆利落,聲音又脆又響。
“夠了。”他低聲喝止,朝她伸出手,別過臉:“走吧。”
那一天,燕衡少主往自家門派裏領回來個小姑娘,掌門瞧她已經沒個人形,心下憐憫便收留了。差人洗撿洗撿換了衣服包了傷口梳了頭發,小姑娘再見人時,瞧着是極漂亮可人的,安安靜靜窩在一處,與自家小子的潑猴樣子對比鮮明,掌門自是喜歡的不得了,對着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連聲音都放輕了幾分,摸了摸她頭上綁的花苞苞:“要不然索性當叔叔的女兒吧。“
夜瀾怯生生地瞧了瞧他,微紅着臉點了點頭。
景離思哼了一聲:“她算個什麽東西?“然後被自家老爹一茶杯打走了。
“你有自己的名字嗎?“掌門問着。
夜瀾想了想,又不想騙他,又不能說,就低下頭。
“那我給你起一個,随我姓,叫景離初,如何?“
“謝謝叔叔。“
“嗯?“
“謝……父親。“
他溫和寬厚的手掌輕輕揉揉她的頭:“好。“
燕衡新來了個小姑娘,名喚景離初,這個消息,讓燕衡派還是好奇了些許日子,燕衡上下,都是漢子,中間有個粉雕玉砌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又懂事,又聽話,還很好看。多讨人喜。燕衡派上下都很開心,除了……景離思。
第 5 章
景離思不喜歡夜瀾,也情有可原。平白無故多了個小妹妹,還樣樣比他好,無論父親,教書先生,甚至是一起玩到大的師兄弟,都多多少少嘆一句。
“你看你家妹子如何如何,再瞧瞧你怎樣怎樣……”
比人家孩子更可怕的是,自家本就有一個樣樣都好的孩子。
景離初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景離思暗戳戳想着,故凡見到夜瀾時,必定要緊緊盯他一會,企圖尋些蛛絲馬跡來揭穿她的面具,而她只是疑惑地瞧一瞧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然後緩緩行了一禮:“少主。”
景離思不許她喚哥哥,他沒有這般窮酸的妹妹,她便随着家中仆人,只喚他少主,他方勉強應着。
一日傍晚,他曠了晚課去後山打鳥玩,途經夜瀾所居的院落時,瞧見門窗緊閉,只透出點燭光,真是撞了大運,揭開她不可告人的面目的偉大時刻終于到來了!
這個時候關門閉窗,必定是有鬼!
他凝神屏氣,輕推了推門,啧,門還從裏面鎖起來了,必定是有鬼!!
他一腳踹開門,厲喝道:“□□你鬼鬼祟祟作甚!”話未說完,自己先給哽住,一怔。
他踹開的,是夜瀾小姑娘的卧房,此番霧氣缭繞,夜瀾的衣物寬地差不多了,只松松挂在身上一件白紗裙子,襟口微敞,可微微瞧見裏面藕荷色的肚兜,那盈盈一握的腰肢靠在浴桶旁,半截嫩藕般的手臂還浸在桶裏調着水溫……
夜瀾:“……”
景離思:“……”然後面色爆紅,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久,看着潺潺溪水,他默了默,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清醒了些,然後考慮着事情後果……
他已經十五了,景離初才十歲,是曠晚課不務正業被老爹罰的重些,還是還是闖進景離初的閨房看到她沐浴更可怕些……不,她沒洗澡,這不正準備洗嘛……對!衣服還沒脫完嘛……不是還剩……咦?鼻血?
于是他再接再勵,抽了自己一個更狠的大嘴巴子……
翌日,景離思躲着她……
再一天,景離思還是躲着她……
又一天,景離思從校武臺回來時,正好趕上夜瀾往藏書樓走,二人打了個照面,景離思正尴尬着該如何表示自己從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的灑脫樣子,正糾結着不能自己時,夜瀾停了步子,行了個極其規矩的禮,在他還沒能反應時,就徑直走進了藏書樓。
景離思:“……切!“老子才沒放在心上恁!
掌門有些事去了遠處,這老虎不在山,景離思猶如脫了疆的野馬,上天下地地撲騰,雖然是鬧了些,好歹晨課晚課沒有耽擱,諸位師叔及師兄師弟也懶得管他。
當然,也終究是出了事的。
景離思十六歲時,趁着休沐,下了山,去了滿貫堂。
這滿貫堂,聽着便財大氣粗,實際,也的确是財大氣粗。
是個賭坊。
十六歲嘛,正是叛逆的好年紀,老爹,師叔耳提面命不能去,他便對這賭坊充滿了濃厚的好奇心,趁老爹不在,師叔又忙,自己手頭又豐裕的天時地利人和情況下,去見識這花花世界。少年意氣,正是争強好勝無法無天的年紀,又是初來,自是一發不可收拾,天昏地暗,地老天荒的時候……
終于輸了個一幹二淨……那才好呢!還倒欠了許多。
賭坊規矩,當日債當日清。景離思額上滲了些汗,正穩着自己千萬不能失了分寸,暗暗觀察自己的功夫從哪逃最簡單安全,賭坊夥計的招子利得很,當即找了打手把景少主困在了賭桌上。
卻沒料到這少年小小年紀确是習武的一把好手,輕敵之下吃了不少虧,但賭坊裏怎能沒幾個鎮場子的,架了刀便把景離思按回了賭桌上,要麽,讓家裏人拿錢贖人,要麽,留下一只手。
筆墨已備,按在頸上的刀刃峰雪亮,景離思覺得從未有過的屈辱,想着無論是丢臉丢到家,還是沒了一只手成了廢人,都不如現在自我了斷來得痛快,正準備閉着眼睛抹脖子。
“且慢!“她從未用過那般尖利的聲音講話,氣喘籲籲。
是夜瀾,賭坊極少有女人,況且這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生了一副好模樣,如花苞般可人,此番急匆匆趕過來,站在他身邊,按住他的手,環顧這陣仗,便都明白了。
景離思覺得這狼狽模樣給她瞧見,還不如自己死了來的痛快。
夥計勸着:“小姑娘離遠些,別見了血吓着,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吧。“
她沒挪地:“他,欠了你們多少?“
“呵,是這位小公子的家裏人啊,那好辦,小姑娘,你家哥哥欠了賭債,三千兩銀子,要麽掏錢,要麽回去讓自家大人拿銀子過來。“
夜瀾默了默,看着把頭扭到一邊的景離思違心贊道:“挺厲害的。“然後解了荷包,雖然下山時早有準備多帶了銀錢,可零零散散的銀票碎銀,統共六百兩,腕間的镯子是父親送到認親禮,押不得,發上的珠花是師兄弟集資買的見面禮,不能押,耳環什麽也不過一百來兩,不算值錢……
“我能上賭桌沒?“她依舊是平平淡淡的語調,景離思倒是急了,只想着把她罵走,這小妮子來摻和什麽?
夥計倒是機靈,見也是樁生意:“牌九,骰子,麻将。姑娘玩哪一樣?“
夜瀾搖一搖頭:“我不玩碰運氣的。“然後指了指角落裏一方桌子,”六博棋,我要那個。“
博棋,是個動腦子的項目,因為太動腦子,玩的人都少,所以上桌的押金倒是高得很,一句五百兩,夜瀾解下腕間碧綠滴翠的翡翠镯子往景離思手上一塞:“若我輸了,便拿着它贖命吧。“未等他拒絕,便奔赴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