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這幾日夜瀾同洛二小姐走得挺近,景離思心裏還是十分欣慰的,小姑娘家有個伴,連帶平日裏笑得也多了些,總算有些小姑娘的樣子。

那日景離思議完了事,順道從一處食樓接夜瀾回家,跟着夥計進了雅間,洛蘊柔正在說些什麽,夜瀾在一旁給她剝榛仁,小茶碟子裏面堆了尖尖一堆,她笑吟吟地應和洛蘊柔幾句話,見景離思來了,便稱告辭,下樓的時候,樓面窄,他正準備牽好自家妹妹,卻發現,夜瀾正小心翼翼地扶着洛蘊柔,溫聲提醒叫她當心,還空一只手替她提一下過長的裙角。

景離思:“……”

景離思他爹憐惜愛護夜瀾之餘,也格外重視她,故早早地交接了些許産業于她打理,她又是一個争強好勝的,幹事非要幹得無可挑剔登峰造極,所以每天大大小小的事堆起來,也是忙的。可她總要挪出時間去見那洛家的庶小姐,又不肯耽擱手底下的生意,于是乎,她每日起早貪黑很是要命,景離思看着也提了幾句。

當然,夜瀾的回答言簡意赅:“要,你,管。”

景離思氣得不理她,憋了幾天悶氣,又接着回去勸。

當然,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

比如那一日,夜瀾約了洛蘊柔去賞蓮花,那是郊外的一處蓮池,景離思因一些門派中事要找夜瀾回去,待他去了蓮池時,見景二公子財大氣粗地包下整個場子,四周空無一人,池邊的避風亭子裏面蒙上了新的茜紗簾子,洛蘊柔伏在石案上淺眠,夜瀾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外衫給她披上,眼中的溫意比湖邊的碧波還要和緩,這副神色景離思從來都沒有見過。手邊是一堆蓮子殼和一些剝好的蓮子,還有一個小茶杯蓋子上堆着剔出來的蓮子芯。

沒看到這幅情形,景離思就十分郁悶,小初也算是被燕衡上下疼到大,怎麽如今盡幹這些丫頭活。夜瀾見他來,忙示意他安靜,蹑手蹑腳地步下臺階,輕聲問他,景離思黑着一張臉傳了話,她回頭瞟了洛蘊柔一眼,巧在洛家的丫鬟也往這來,她溫聲提醒幾句,用荷葉給她包了蓮子帶回去。

夜瀾随着景離思行了片刻,忽止住腳步從袖子裏面掏出了一個檀木匣子:“事情傳的急,你幫我把這個帶給她。”

“這是……”,他打匣子,裏面陳着一對羊脂白玉的镯子,色澤溫潤厚重。

“上回她說自家姐姐有對白玉镯子,很是漂亮,我便給她找了更好的。”她語調輕緩,很是纏綿。

“你是不是太殷勤了?”

她紅了雙頰:“我心裏有數。”

到底是接了匣子,景離思轉過身去找人,兩個姑娘家腳程不快,不一會的功夫,便聽到了那個丫鬟絮絮叨叨的聲音:“奴婢覺得那景家小公子,定是喜歡我們姑娘,真的,每次他偷偷瞧我們姑娘,那耳朵尖紅的啊……”見洛蘊柔未攔着,她便接着往後講,

“不過這景家小公子,無官無爵的草莽出身,所謂風光,不過是靠錢堆出來的,哪裏比得上大姑娘家相看的那位……雖說這小公子長得标致,可論人中龍鳳還要屬……“頓了頓,神秘兮兮地低聲說,”況且奴婢聽說,這景家小公子是景家大少爺從大街上撿來的,還不知道是哪裏的野種,那景家家業,待他及冠後,怕也只能撿景家大少爺挑剩下的,小姐庶了十幾年都被上頭的嫡系壓着,如何也要争這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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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蘊柔輕輕敲了敲那丫鬟的頭:“別胡說。“

他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步子,手裏的烏檀木匣子被攥出了深深的指印,背過身子深深吸一口氣,想着這些話要是叫小初聽見了,該是有多難受。

回去找夜瀾,看她正翻着幾疊新置的文卷,景離思冷着臉把匣子拍到她面前,動作一大,袖子碰倒了案角的卷軸,卷軸抖開,她慌起身去收。他沉着臉攔着,那白宣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正是那個洛蘊柔。景離思仔細瞧瞧她臉色,複從案旁海缸裏抽了幾卷剝開,零零總總的她,還有一副描的極認真的洛蘊柔伏案淺眠的美人倦睡圖,背後是開得極盛的碧葉紅花。

景離思額前青筋跳了跳,點一點卷軸:“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夜瀾見瞞不住,索性坦蕩蕩看着他:“就是你所想的那個意思。”

他心裏泛上一陣冰寒,即刻滔天怒火湧上腦門,強壓着怒氣:“那你怎麽想呢?”

叛逆期的夜瀾正是不好對付的時候,将臉別到一邊:“我心裏有數。”話未說完,一陣天旋地轉,她被景離思壓到榻上,他按住她的胳膊,解掉夜瀾的冠帶,長發自上而瀉,鋪在床榻上,如一匹華美錦緞,他抓着一盞銅鏡,,按在她面前。

少女微微戰栗,卻強忍住:“你放開我。”

他嗤笑一聲:“我要你看清楚自己是個女的。”

“……廢話,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個女的。”

“……”

于是,景離思與夜瀾進行了深刻且慎重的交談。

“你喜歡她?”

“……嗯。”

景離思強壓住即将脫口而出的髒話,力圖将聲音放得再柔和一些:“是怎樣的喜歡?小初,你自幼少與女子相處,許是不清楚閨中密友和戀人之間的關系。”

“再者,那洛家小姐年紀不小了,想着家裏面也是要相看婚事的。你時常約她戲耍,洛家瞧着,景家小公子怕是有了慕艾心思,确實不好言語其中內情。小初,你能娶她嗎,她能接受這個身為女子的你嗎?”

夜瀾眼瞳狠狠一顫,複不言語,想了片刻:“我想看她好,看她過的好,無憂無慮,平安喜樂。”

景離思頭疼,覺得事情已經脫離了他所能接受和掌握并理解的度量範圍,連着聲音都空乏無力:“你認為,洛蘊柔喜歡你嗎?包括這個身為女子的你嗎?”

夜瀾閉着眼睛,長發垂落更顯她瘦削纖細:“我真的好喜歡她。”

景離思覺得她卑微至極,舉止荒謬:“你連說實話都不敢,還有臉說喜歡人家?”

夜瀾擡起頭,抓住景離思的衣角:“大哥,你許我一點時間,我好自己想一想。”

第 11 章

景離思自從認識到夜瀾不對勁以後,就平日多多觀察她,恨不得記下一本景離初起居注……實在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或許是之前聽進去的話,也不擠時間去看洛家的那個庶小姐了,手底下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密,幹淨的綢緞瓷器生意底下又另洗了幾家新店鋪,造花炮之類的。景離思淺淺知道一些,見夜瀾不願意講,心裏也有數,便不去問。

至于她和洛蘊柔,夜瀾這個人,心思玲珑八面,百轉千折,可是沾了情字,就極癡極鈍,只是一門心思對人家好,送着送那的……他除了嘆一句“造孽”也管不了了,只是一門心思盼着她情海無涯回頭是岸,早日回歸燕衡派的懷抱。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怨念,竟然……顯靈了。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洛蘊柔的帖子送到了燕衡,夜瀾從來不會拒絕洛蘊柔的任何請求,收拾收拾就去了,景離思如何放心得下自然要跟着。

赴約之處,是一處食樓,食樓建的氣宇輝煌,雕梁畫棟,名家字畫,前朝古董,十分講究。夥計送他們來到了天字一號的雅間。

像是一出鴻門宴,景離思替夜瀾推開了閣門。

洛蘊柔着一身淺紫色織錦妝緞的袖衫,梳作訂婚的發髻。身邊多了一個人。

夜瀾知道他,裴寂華。

這個人正同他自己的名字一樣,他的出現讓周圍的一切喧嚣浮華悉數沉寂下來,一切高貴璀璨的光芒在他面前都變得暗淡落寞,被他壓制卑伏到塵埃裏,他就像是天生的君王。

夜瀾這個在野的當即感受到了冒犯。她挺直了脊背,直視他黑眸之下的示威,眉目之中暈染不開的濃麗豔色在她倨傲神情下頓時活色生香,又暗藏着俾儀天下的雍容氣度,深瞳如夜色裏漲潮時掩映的暗礁。

夜瀾低下頭:“裴公子,果真是人中龍鳳。”

“曾聽蘊柔談起過景家小公子,果真是風度無雙。”

景離思心中當即泛起雄渾的欣慰之意,從頭到尾不過是夜瀾一個人的獨角戲,看今天的排場,這架勢,可不是人家相好來劃地盤了,他自清楚很多事情只關乎她一人,也不好宣之于口,理應由她一人來解決,故拍了拍夜瀾的肩膀,虛談了幾句客氣話便起身告辭,身心舒暢地好如打破了任督二脈。

席上風雲暗湧,夜瀾盡量別過餘光可見洛蘊柔含羞帶怯的笑靥,裴寂華虛虛挽住她的腰,于她步菜。夜瀾眉目一斂,正準備提醒他洛蘊柔不喜食鮮筍,她已經悶不做聲悉數吃盡,她使筷時,廣袖下浮起一雙素腕,素腕上的一對碧玺手钏珠光豔豔,更稱她雪膚花貌,夜瀾心下微沉,捏了捏懷裏的一對尚未送出的羊脂對镯,強壓下唇角幾分潮流的笑。

一頓飯吃得五味雜陳,送洛蘊柔回府時,她又自作多情地跟在身後,前面一對璧人映着的身影交織,她孤影成雙,連這二人所相交談的言語都插不進去,見她的倩影終消在朱紅府門之後,裴寂華終于有空回身望向夜瀾。

夜瀾知道他,裴寂華,樹大根深,人才輩出的世家子,祖源是北齊的皇室,家世性情都號的叫人嫉妒。

夜瀾望着天,細細品嘗自己心腔到咽喉處都滲出絲絲痛意,抿唇沖裴寂華端正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日色稍暮,景離思靠在山門旁,不曉得已經等了多久,看見夜瀾踩着夕陽自樹梢疊影處漏下的光斑,一步步走回來,面上神色不辨悲喜,身影微有些落魄。

“還以為你會喝一個酩酊大醉回來。”

“蠢貨才會做這種借酒消愁的慫事。”

他一邊說話,一邊細細觀察她的神色,眼眶還好,沒哭,攜着她肩往回走:“你才多大的人,能參多少情意,你所了解的,不過是雜書閑記裏面的死知識,再加上幾首酸詩,又能悟幾分。”

她不回聲,一刻不停地往往前走。

夜瀾此刻的心情已經十分不好,面上依舊波瀾不驚的死樣子。步伐越走越快,頭也不回,天然微翹的唇角給她抿得平直。也說不清是妒嫉還是不甘,或是傷情,矛盾的情感如同暗夜滋生的藤曼已經将她束得密不透風捆紮地嚴嚴實實,肌膚下的血液沸騰叫嚣,她有些喘不過氣。

有些茫然又有些嫉恨。

唇角顫抖反而咧開一絲扭曲的笑。

景離思被她甩在身後,遠遠沖她喚:“帶你去看星星,好不好?”

“不了,還有文書未閱,我已經,耽誤太多事了。”

第 12 章

夜瀾的脊背很漂亮,膚白勝雪,因她瘦,根骨又生的好,更顯骨肉勻稱清晰,可就是這樣好看的背,自肩胛至後腰處卻劃了長長一道傷痕,卻經時光變遷已愈合平整,可所見處依舊觸目驚心,手指輕扶出仍得感受到疤印。

景離思授她習武的第一天,就叫她記住,後背處,不留人。

即後背處不能留給任何一個人,誰都不行。

就算是現在,她還會再想,當時的她,怎麽就能愚蠢可笑到這樣一個地步了呢。

那一夜風急,遠方烽火連燃,光焰映如白晝,是北齊發兵,她初得這個消息,披了件鬥篷便往外奔,北郡是北齊和大夏交聯之處,必是躲不過這戎馬之亂。

北郡城內一團糟,民聲哀絕,夜瀾慌扶起一個跌倒了的孩子直奔城牆防守處。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甚麽要過去,只是覺得,這是時候她應該在,應該要做些什麽的。

路過洛府,不愧是一方豪族,早已遷空,她回過頭,欲撥開人群往前走,突然雙眸狠顫,人山人海之中,偏偏只一眼,她便能精準地找到她,匆匆抓住她的手臂:“你怎麽還在這,其他人呢?”

洛蘊柔噙着淚搖頭:“我害怕……”

“不怕,你跟着我,不會有事。”夜瀾勉力沖她笑了笑,景離思已經召集燕衡派上下組織疏散人手,,夜瀾也有自己應當要做的事情,戰亂之際,深宅簡巷都不是能藏人的地方,她索性帶着人往城樓上爬,挑了一個隐蔽安全的角落,要她藏好,解下身上捂暖和的鬥篷裹在她身上,抽出随身的尖匕叫她抓牢,再放了一個小小的信號彈。

夜瀾俯下身子,理了理她紛亂的額發,“萬事有我,你先藏好,我就在前面護着你。”回頭往城樓下望去,滿目蒼夷,屍體一具疊着一具,磊出新的壁壘。血腥氣和焦糊味盈滿這座城。

這是大夏北郡要塞雁門關,遠處有民聲恸哭和眼前戰鼓戎笛相合,,夜瀾微微顫抖,忽被人往手上塞了一副弓箭,上面黏糊一片,不知歷了幾個人的血,旁邊的戰士在她耳邊吼着:“堂堂男兒不為國獻身留你作甚!鞑子就要打過來了,杵着吹什麽涼風!”

她皺了眉頭:“不對,你們這麽打不對!雁門關這樣守不住,我要同你們首領講話,立刻!”

那戰士沉了聲音,攥了攥拳頭:“陳将軍,殉國了。”

怪不得都是以命換命的打法,士氣即潰,怎談戰術?

她從地上撿起來令旗,回頭看着身邊弓兵:“先射投石着!騎馬者!遇攀雲梯者着火箭!“

一處殘關,百餘殘兵,僅憑孤勇悲壯竟打得獵獵生威,兵刃所到之處,敵軍倒伏如割麥除草,殺出來反攻之勢。

夜瀾望向遠處,火光沖天,群兵壓境,北齊的主力軍來了,雁門關注定是受不住了,旁邊校官見她停了動作,随她往遠處眺望,了然,豁達地拍了拍她的背,才發現她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小兄弟,下來找個安全地方避一避吧。”

“……那你們呢,怎麽辦呢。”

“我們啊……再拼下去呗,多挨一會,城裏的老百姓就能多點時間逃出去。”半開玩笑道,“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當兵的總有這樣一天……“這樣講者,聲音越來越低,默了片刻,胡亂抹了抹臉,箭矢用光了,便抽出來系了紅纓的長刀高舉,啞着嗓子吼道:

“戰士們,此處是北郡城內最後一道屏障!沖出去,和這群鞑子拼了。“

“拼了!!”

“殺!!”

夜瀾顫抖着撐着石欄,看着這群鐵血殘兵高舉着長刀踏過屍體,刀光劍影殘次交錯,明知送死卻前赴後繼,一腔孤勇,滿懷悲壯。

沒有一個後退,也沒有一個遲疑。

她這輩子也忘不了這樣一天,那是她頭一日,如此真切地認識到身為一位君王的責任,她抓牢的手中令旗,高呼:

“諸将士聽令!橫三縱四!攜盾排刀!自東西處夾攻!”

待敵陣被捅出一個潰口,她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東南角分一縱隊直取……”

突然後背處傳來銳痛蝕骨,夜瀾匆回過頭,驚愕。

是洛蘊柔,她沒有習武,甚至連怎麽持刀都不會,只曉得下了死勁往深處劃,刀刃過處皮肉外翻,一點都不幹脆利落,滿臉淚水,顫抖的手緊緊攥住那只她親手遞過來的尖匕首,刀端血滴沾染了她素色衣袖,飛濺至她的裙角,可能是怕極了,往後退了退,膝下一軟幾乎癱伏在了地上。

夜瀾心中痛意洶湧,一時忘了該如何反映,想說些什麽,口微張,便咳出大片大片的血,眼前便沒了意識。

夏歷泓炀十四年雁門關破,北郡隕,雁門守将七千餘人皆以身殉國,齊軍入關,坑殺壯丁婦孺九萬七千餘人,所過之處,流血漂橹,寸草難生。

夜瀾恢複意識時候,感覺被面上一個東西動了動。

她睜開眼睛,景離思趴在她床邊上,雙眼布滿血絲,見她醒了,忙伸手探探她的額頭:“嗯,燒退了。”頓了頓,“你睡了十天。”

洛蘊柔沒找準經脈,且夜瀾盡心盡力扮作一個男子,身上常着一件軟甲故這一刀下去雖又兇又狠,但是留了一條齊全身體,實為大幸。

但這傷得着實不輕,夜瀾在床上結結實實躺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

待調養地能走路能扛刀時,景離思揪住她的衣領,“啪”地掴了一個巴掌,聲音清脆,幹淨利落。她半面臉頰剎時浮腫起來,口腔中溢滿腥甜。

“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心心念念,以命相護的人!一個叛國的人!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你還要傻到什麽時候!”他厲聲喝問,扇她巴掌的那只手松了又緊。

夜瀾抹了把唇角的血痕,心想這一巴掌,他生生憋了兩個月,也是難為他了。

當然,掌門知道景離思對夜瀾動手之後,當即請了大棍子把他綁到祠堂關起來一頓死打,又停了三天食,景離思也是條漢子,硬是扛着,哼都不哼一聲。

有些事情景離思沒有告訴她,不代表她查不到。

洛家早有反心,此次兵變,是與北齊皇室裏應外合,此間不知細細謀劃了許久。洛家一戰封侯。

洛家次女,洛蘊柔破雁門關立了大功,于二皇子裴寂華賜婚,着封為二皇子妃,得償所願。

期間縱橫利益幾許,她怎麽現在才發現。

夜瀾閉上眼睛,眼前都是戰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發情形,以及那群碧血丹心的無名将士舉刀赴死的背影。

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的。

夜瀾随景離思入燕衡派時,只帶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她母親的排位,另一樣是一個粗粝的陶偶,她輕輕敲開陶偶的身體,從裏面抽出了一個明黃的綢包,打開,是一個環形玉佩,冰種翡翠,瀝得陽光都澄澈透碧,那是大夏歷代君王的身份标識。

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尤其是當你認識到那已經是你的責任時候。

那就去背負它。

從回憶中恍過神來,面前的女子正是方才在戲臺傷的青衣,見夜瀾一直盯着她發呆,心下竊喜,比出了含羞帶怯的女兒嬌态,楚腰輕擺,纖纖玉指輕捧一盞晾溫的清茶往夜瀾唇邊挨。

夜瀾是笑着的,眸子冰寒徹骨,放了銀兩揮袖便走。

那女子款款而行,輕扯住她的衣角,軟着嗓子留客。

她回頭掃着那人一眼,女子纖細身姿顫了顫,默不作聲地松了手。

第 13 章

待水災與吏治皆消停下來後,祁銘墨手頭的公文便消減了不少,難得輕松,那日政事結得早,有同僚約他去看看幾處古董字畫的鋪子,他思量今日的行程,婉拒了。

“祁兄,這是怎的,今日可有你尋了許久的顧恺之的畫作,在下對此道鑽研甚少,還想看你掌掌眼呢。”他詫道。

“……還有些事。”

“哦?可還有公事?可要在下搭把手。”

“……算是在下的一點私事。”祁尚書令大人斟酌着用詞,耳朵尖有些沁紅,還要故作泰然的咳了兩聲。

那同僚似是看出來什麽,輕笑了聲:“那便不打擾祁兄。”

祁銘墨換了一身藤蘿花紋的雲白長衫,較一身官袍的尚書令多了幾分溢彩風流,少了些許持重端嚴,用玉冠将長發绾正,看了看周身再無不妥後,便去辦他的,所謂個人私事了。

夜瀾在殿門外等了他片刻,祁銘墨和風霁月地一笑:“陛下。”

“出了門便別叫這個了,換個稱謂。”

“夜公子?”他試探問着。

有些別扭。

夜瀾思量了一下,回應到:“瀾兄弟吧,你較我長幾歲,便稱瀾弟吧。”

他輕輕念了念夜瀾的名諱,見她笑着應了,又默默在心裏多念了幾遍,耳朵有點燒:“那瀾弟身邊的景大人呢?”

“他有些事情,不要管他。“這些日子景離思比她這個做皇帝的都要忙,再過寫日子便中秋了,肯定他要回燕衡派。

祁銘墨當然不管這些閑事,但是,這個消息真是太讓人身心愉悅了,每逢中秋,元宵這些團圓日子,夜瀾都會抽個空看看戰死邊疆的烈士家眷。這些事自開朝以來她便親歷親為,只是每次要搬動的帛和糧太多,總得找個幫手。之前一直是景離思,現在祁銘墨來補個缺。

祁銘墨看着坐于他身旁的夜瀾,心下念道,若是一年之前的自己,看着如今與當朝天子共乘一車時,定要大罵自己失禮至此,肯定要自誡許久。

近二十載克己複禮,滿腹詩文君政,偏偏被她推翻打破,她告知許可了他很多東西,是他翻遍堯舜禹湯所不可得的,偏偏是他曾想過卻不敢深想的東西,而她也能清楚知曉他所慮所想。

賢君良相,大抵如此。

馬車行得又快又穩,她很快便下了地,祁銘墨與當地守官核實人數情況與補助資料,夜瀾得了空,便到處走走看看有什麽更缺待補的。

祁尚書效率奇高,帛糧送達得快,他盯得妥當,然後便去找夜瀾,待他尋到夜瀾所着的那樣淺青竹紋的袍子時。

夜瀾蹲着身子,擦了擦一個小姑娘臉上沾的灰,溫聲勸慰着什麽,為她拼了拼一塊跌壞了的風車。

他目光柔軟溫和,緩步走到她面前:“瀾弟。”

“都辦好了嗎,這麽快!”夜瀾贊道,“你且等等,我去給她家娘親添一個紡車。”祁銘墨見她一直忙前忙後地散銀子,突然認識到,身為一個世家工資,身邊的銀票面額過大,在這些地方化不開,夜瀾想的比他周全,手邊有不少散銀子和銅錢串。

待此事畢了,夜瀾又撿了一根木棍教一個誓要做大将軍的小孩子寫“建功立業”這四個字。還一本正經和那孩童拉個勾,說若是他做了大将軍,就送他一把世間最好的劍。

祁銘墨合上賬冊:“瀾弟很喜歡小孩子。”

“我喜歡他們真實,朝氣蓬勃。”她低下雙眸,笑這和孩童告別。

時辰尚早,左右無事。夜瀾攜祁銘墨去了街肆的一家茶館,請了處靠窗的包廂,茶是不錯,雖無茶樓的講究,卻也獨有果木香氣,行家一品便知是在焙茶的炭上下足了功夫。

樓中揚琴蘆管聲音舒緩,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不過歇晌片刻,一位說書先生便提着胡琴敲了敲門:“二位公子可要聽會故事來打發時間。”

夜瀾覺得有趣,便擡手叫他進來。

“先生可有什麽好段子?”說着,分了他一盞茶。

“江湖恩仇,才子佳人,官場算計,倒是沒有小老兒不敢說,不會講的。”

夜瀾敲了敲桌子:“那有些什麽趣味,不如先生講一講,這當今萬人之上的那位?”

那先生甚是欣喜地點了點頭,“這位公子當真聰慧,這是小老兒講得最火,講得最好的段子了!”

夜瀾:“……欸?”

那先生支起胡琴,聲音閑逸,簡單評了她的功績,并未過分宣揚過分贊頌,十分客觀地評價了她算得上一個稱職的皇帝。

夜瀾欣慰之餘還有那麽一絲絲的不好意思,官場上真假參半的恭維,花團錦簇的唱賦都及不得面前這個老者真誠的贊美和肯定,讓她知道她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這天子老爺,有一個小癖好。”

“……嗯?”夜瀾好奇道。

“天子老爺好龍陽。”

夜瀾一口茶嗆了出來,噴了祁銘墨滿袖子,祁銘墨顧不上擦,同夜瀾一臉愕然地将他望着。

那老先生見兩位一臉無知相,扼腕嘆息道:“看兩位公子便知是剛來此地不久的外地人,這坊間傳遍了,小老兒來與兩位好好講講。”

祁銘墨忍住洶湧怒意,天子私事怎可由民衆肆意曲解歪傳,正要拍案呵斥,手被夜瀾按住,那說書先生覺得屋內好像有什麽不對勁,片刻又正常了,正納悶着,夜瀾輕拍了拍祁銘墨的肩,寬慰地沖先生笑了笑,示意他繼續。

“……嗯,剛剛講到哪了,啊,那天子老爺至今不設後宮,為的是甚?不就是這樣麽……據說啊,這朝堂之上的尚書令祁大人,面容秀麗非凡,恍若仙人,與那位,名義上是臣子,可夜宿寝殿,定時抵足而眠,同榻共枕,纏綿恩愛啊,這祁大人,是個好官,兩人也是神仙眷侶,極為登對。”那先生還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夜瀾想,這還是頭一回聽人誇祁銘墨誇得這麽五味雜陳的,擔心他發火,又偷偷瞟了一眼祁銘墨,那秀麗非凡恍若仙人的神仙公子臉龐漲地通紅,嗯,讀書人面皮薄,難免的。

祁銘墨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夜瀾無端受辱,夜瀾或許不介意,但他作為臣子,就絕不能眼見主君受辱而無動于衷,但是,發現夜瀾的那些謠傳竟是與自己有着如此不可推卸的責任,便不好生氣,覺得十分愧疚,可愧疚得……心裏竟有些隐秘欣喜和難言羞澀,好生奇怪。

老先生并未留意這五味雜陳的兩位年輕人,正繪聲繪色地講着天子老爺就尚書令大人的春宮段子,把夜瀾驚得肝膽俱裂,忙止住他,多塞了銀錢懇切問道:“這段子,愛聽的人,多嗎?”

那先生欣慰且驕傲地昂起頭:“這可不是吹,小老兒這個說書攤子,每至這個段子,總是座無虛席,那說是滿堂彩,都是往小了講,改日小老兒再多寫幾個,定是要說出一番功夫!”

真是一個有理想的說書先生……

夜瀾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詞:“這龍陽,終究是……”

說書先生怪到:“欸,你這公子年紀輕輕,怎麽思想這般迂腐,那天子老爺是個難得的好主子,這你情我願的事,何過之有?何罪之有?這充分體現了天子老爺的坦蕩和魅力啊。偉哉,真丈夫是也!小老兒說書這麽多回,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質疑的,其他人可都是盛贊其為真君子,大丈夫!還有人特意找到小老兒,指明要聽這一段的!“

……嗯,這還是一個開明開放的說書先生,偉哉。

于是,夜瀾客氣地請他離開,那說書先生還殷勤地讓他們下回再來去捧場他寫的新話本。

這說書先生一走,餘下的兩人,便顯得有些尴尬了……

夜瀾尚且沉浸在自己精彩且驚悚的話本生活裏不能自拔,腦子裏細細挑選着曾聽過景離思罵過的合适的髒話來抒發感情。

祁銘墨嘛,沉浸在自己詭異的愧疚情緒之中,無形中被這位神一樣的說書先生點化,他……悟了。曾經将自己對夜瀾所存的感情定為賢君良相,知己摯交,可他隐秘知曉,這是不一樣的,他覺得不一樣的,這種理不清的紛亂思緒不受他控制,早已抽芽生根,長成了參天大樹,虧他還自欺欺人視而不見,他早已克制不了,如陷泥沼,只願……耽于其中。

祁銘墨看了看還懵着的夜瀾,喚了喚她。

“嗯。“她胡亂應了一聲,似又想起了什麽,”啊,我是不是剛剛把你的袖子弄髒了,我瞧瞧……“祁銘墨的袖口處繡了大片藤蘿,茶漬噴上去,淺碧色映出一團輕霧,且祁銘墨生得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更顯風流,夜瀾暗贊自己嗆茶都嗆得如此藝術。

他深深望向她的眸子:“你可是有……難言之隐?“

夜瀾心裏咯噔一聲,莫不是男扮女裝敗露了,不對勁,應該不至于,預備糊弄過去,裝聽不懂。殊不知在他眼裏,這便是無聲肯定,龍陽怎的?何過何罪?他拉過她的手,鄭重許諾:

“我定于你,同榮辱共進退。“

“……哈?“

第 14 章

中秋,侍婢張羅着要在內殿多點些燈籠添些熱鬧,夜瀾笑道,若是燈火通明出只留她一人對影成雙,不是更可憐了。

景離思回了燕衡,她只能一個人過這個團圓節了,見侍官侍婢陪她無聊,早早遣了他們下去過節,孤身一人登上九層危樓,看玩家燈火海清河晏,遠處喧鬧鞭炮焰火熙攘,平凡世間煙火袅袅,唯有他形單影只。

帝王果然是稱孤道寡的人。多少人争着這淩霄寶殿,無上威儀,又有幾人能見到這龍床寶座的四下無依。

閑着也是閑着,索性換了身常服在市肆穿行,提了兩壺老窖花雕,一路行着,見街市熱鬧,人聲鼎沸,東走走西瞧瞧,也是自得其樂。至鎮安王府前,卻發現門可羅雀,寂寥冷清,不由心中,暗爽。

也對,剛來京都人生地不熟,人脈還沒培養起來,雖得君王關照,但也少不得忌憚,他自己又是一個冷硬不吃的硬骨頭,在衆人面前駁了君王顏面,雖她誠未介意還覺得這個人蠻有風格,有點賞識,但也确實和景離思與祁銘墨不對付。兩人一為禦前君王最為信賴之人,一為朝堂君王最為器重之人,且二人都是吃人不吐渣的性子,雖他居功至偉,也難免被朝中人鄙夷居功至偉,不識尊卑。

他是員骁将,也是個好官,坊間多有贊譽,很得民心,夜瀾本着英雄惜英雄的情誼,想着還是去瞧瞧。

畢竟,兩人也同時着浮華繁世的兩個孤客。

正想着,便提起袍角踏上了漸生青苔的臺階,敲了敲黃銅獸鎖,這京都寸土寸金的好地段,有這樣一座寂寥到清雅的府邸,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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