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王可真是不一般。
管家忙要通傳,她止住:“孤不過順路看看,這些虛禮你們做得累,孤看着也煩,指個路就好,下去忙你的吧。”
她接過一盞燈籠往庭院而去,一路上庭臺簡樸規整,潔淨清爽,府中多值雲杉雪松,筆直有擎天之勢,頗像主人,雖未栽什麽花草,但也值了幾棵橘樹,,葉面清亮,庭下是一大片長勢極好的忍冬花,只是花期過了,細看才能發現。至庭前,看見厲骁自酌自飲的背影,肩背寬厚結實,是當兵的氣魄。
她笑着:“舉杯邀月,對影成雙,看來在下來的正是時候,不知主人家可否借在下一處屋檐。”
他未瞧她,仰頭灌下一口酒:“舉天之下都是陛下的,臣豈有不借的道理。”
夜瀾不管他的臭脾氣,拎着酒便往前走,提着厲骁的酒盞嗅了嗅,皺了眉頭:“我當是什麽,水一般的淡酒,喝着有什麽勁。”将一壺花雕推至他面前:“嘗這個,我同掌櫃磨了許久,可被狠狠敲了一筆。”
他仍未動。
“厲骁,你這個樣子,叫我想起一樣事物。”夜瀾啓開泥封,灌了一口,酒是老窖熟釀,極辣極烈,她喝得過瘾,接着往下講,“你就像,一只被困住的鷹,可我不曾困你,你是被自己困住的。”
“你看不起我,你認為,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是也不是?”
厲骁未說話,只顧着喝酒。
“這天下是人人之天下,君王,是人人之君王,昏君當道之際,我極瞧不上他,他耽于酒色,色令智昏,他能将鎮北軍的過冬軍費挪造玉宇高軒,辦壽慶大典,否則,北郡絕不會失去的那樣輕易,他不配為君,我便反他。你是行伍出身,忠這一字,是你血裏骨中的烙印,可你忠的不該是他,而且千千萬萬水裏火裏的百姓,我知道,這是你心裏的一個芥蒂,也是你不願入京的理由,我今日,便說開給你聽。“
她直直地盯着他墨色雙眸:“就如我今日所作所為,都是真正為民為天下的實事,我将荒蕪之境化為魚米之鄉,我将紙醉金迷的朝堂整治地清明勤勉,我讓老有所養,幼有所撫,我讓這天下從民不聊生到國泰民安。“
夜瀾站起身,有回廊轉風吹起她的鬥篷,她擡手高指天界明月,目光映照着的,是她昂揚恣意的雙眼。
“我撥給邊疆戰士的,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我讓苦寒之地的将士所用冬衣木炭充沛無憂,不再掘野菜草實果腹,戰後傷兵殘将,我也給予足夠的撫恤,血灑邊疆的烈士,我也讓他們家眷有所依托……“
“若是那些你瞧不見,這些,你該是明白的。鎮安王。“
“汝,為何不依順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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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不敢說自己居功至偉,但至少,孤是個稱職的君王,孤無愧于天下!“
她眼角沾染烈酒漫上的熏紅,古水無波的眸子漸起波瀾.
“我還是那句話,厲骁,你是員骁将,是個好元帥,吾朝,必有你的一片天。“
她話音剛落,遠天煙火撕開了墨色長天,璨世迷離壓得星月無光,映照整個皇城夜如白晝。
這雙眸子,映着漫天爛漫煙火,竟是……讓他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孩子……
真是魔怔了,那明明是個俏生生的女孩子。
夜瀾所想的是盡快讓君臣之間的疙瘩消了,讓厲骁盡快在皇城立足腳跟叱咤風雲,然厲骁……他根本就不想在京城呆着,寧願戍守北地,方便找到那個孩子,今年,那孩子該是十七歲了。
但他也有自己的責任,國家的重擔,況且,夜瀾的眸子太過真切,他不知該如何拒絕。
既來之,則安之。
……
祁銘墨提着精心挑選的幾本折子,就其中的觀點,可于夜瀾探讨好一會時辰,笑意融融地對議政居前杵着的侍官言道:
“煩勞諸位通傳一聲,臣有事面聖。“
侍官面露難色:“陛下于鎮安王正在商議,怕是要等上一段時辰……“
“……是,嗎。“
第 15 章
定國公府沿承着世家清貴與鐘鳴鼎食的高門風度,書香缭繞精致清麗。那時的夜瀾着一身白衣,無點滴紋路修飾,襯得眉目鋒冷,就那樣安靜地站在丞相門前,恭敬言道:
”心有壯志,不知丞相可否收留在下,做個門客。“
彼時的蘇老國公,尚是個丞相,與皇帝兩相制衡的丞相。
侍衛見這位公子面色俊俏,氣度天成,且衣着不凡,一時不敢怠慢,便接了他的策論送至丞相處。
丞相的書齋寬敞明亮,紫檀木架上獸首模樣的香爐溢出幾縷乳色清煙,丞相蘇咎接過那一份策論,筆鋒深斂,字字生花,文辭精煉,論據嚴謹,默讀只覺辭藻生香,豪氣頓生,連日政務疲憂被一洗而空。這策論的作者,叫他生出忐忑與期待。
章末提名,葉瀾。
這文風,與先皇……
他不敢多想,忙問攜策而來的侍衛。
“……是何人所論?“
“一個着白衣的少年公子,約十五六歲模樣。“
心下默算了時間,顫抖着聲音:“快請。“
先皇南巡時,曾指着波瀾壯闊的長江江面,洶湧波濤激起千疊白浪,撞岸拍出碎玉浮珠,回憶宮中有孕的妻,眼角眉梢都柔和下來。
“蘇咎,待孤的孩子誕生了,便要為他起名為瀾,夜瀾。“
後來,陛下南巡途中遇刺,他心下不安,顧不得悲苦八百裏加急趕往京都,果不其然,王爺早存了謀逆心思,他匆匆帶人護住後宮,保住走投無路的皇後,密送出宮,并将陛下随身攜帶的皇權世襲玉佩給她,告訴她,陛下已為小皇子起了名字,瀾,夜瀾。
皇城大亂,他不過一介凡人,做不到手眼通天,皇後離宮後在諸多刺殺中難覓其蹤,任他苦尋了十餘載。
朝野之上,金銮寶殿,刀斧手層層圍住,劍拔弩張。那人舉着份假诏登于帝位,幾個激烈老臣當即撞了柱子,後來陸陸續續告老還鄉了一批人,他杵在那裏,知道自己不能退,一旦他走了,這個天下,便當真是這個逆賊的了!
蘇咎望向門口,她逆光而行,身姿像是一道山峰,身後暈出光華。他眼眶濕潤,好像這個背影,他已經望了許久了。
“你,叫什麽名字?“
“夜瀾。“
“木葉的葉?“
“暮夜的夜。“
是的,那般驕傲的任,面容姝麗卻不顯得嬌弱,氣度渾然,貴氣天授。面容依稀看得出先皇後的模樣,可那周身的氣度,俨然是另一個先皇。
她看着他,看他兩鬓斑駁,眸中熱淚盈眶。
亂軍當道,苦的不僅是民,還有官。夜瀾不由真切佩服自己的父親,在位期間,敢于分權且善于分權,敢于用人且善于用人。即使那昏君苦心謀權,卻仍有這樣一批為民請命,不畏生死的官員,憑仗依托着泾渭分明官制齊備的朝堂規章,與那昏君死磕到底。即使下一刻人頭落地,卻也能用着清瘦的身軀支撐這個風雨飄零的王朝。他們底下尚背負着千萬民衆的生計,或許他們可以挂冠而去獨善其身,但他們不能,先皇曾教過,為官是為民。
他們能放棄這個君王,但是放棄不了自己身後的百姓。
這是他們的使命所在。
十五年,已經等了十五年,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蘇咎接過夜瀾遞給他的環龍佩,一汪碧光溢在手心。“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嘆着:
”蒼天有眼。“
如今,已是大夏泓奕帝的夜瀾站在蘇府門前,看着她父親當年題的寧國公牌匾,筆力深厚,古樸雄渾,仍沐光閃爍。
蘇老國公于她,如慈父嚴師,老國公輔佐他登基後,便言稱退朝,将手頭權力全都放于夜瀾,然她遇到了困惑不解之際,總要尋他解惑,或求政或問道,總能明白許多新的東西,收益良多。
蘇咎已近花甲之年,仍神采奕奕,正在自家院子裏,興致勃勃地翻地種洋芋,夜瀾還來幫他揮了幾鏟子,本想問問身體飯食,但……還是算了吧,不用問了。
“今日又是來問什麽?“蘇咎滿不在乎地将髒兮兮的袖子往上卷了卷,接過夜瀾遞過浸了水的帕子擦了擦臉。
“前幾日看戰烈英屬時想起的,我極厭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想着可籌辦’義學‘。即不論貴賤,凡大夏百姓皆可入內讀書學習,所有花費皆有國庫支出,不收民之分文。先生看如何?”
“養民教民,國之本也。只是政令下達,要通德政之人,廉潔之人,剛直之人,威望之人,且‘義學’所擇人才,也須考量,此令耗費也是巨大,前不久剛減了民稅,不知國庫可補的上?“蘇咎問了幾句,都打在關節眼上。
“減民稅不假,可前不久大清冗官借水災之名又徹查貪腐,國庫倒是不差錢,且新播下去的興修水利的銀兩也落到實處,富民足以。”
他搖了搖頭:“得貪腐收益只是暫時,義學所需,是長遠之計,撐不住。”
夜瀾難以掩飾唇角得逞的笑:“古有道,重農抑商,當然,這話我也不喜歡,農商互利材施真的,就像一棵樹,農業為底下的根基,商業則為其繁盛的樹冠,樹冠越茂密,越能體現其根莖的牢靠,國家才能真正富起來。官府要引導,調控商業而非一味壓迫鉗制,于農業而言,官府要重視獎勵,并非一味将民衆禁锢在土地上,如此吏治清,民衆富,教化于民,還愁國家強不起來?”
蘇咎看着她:“想到什麽就去做吧。”
“總要問問您的意見,我才好定心。”
“你呀。”他低眸,默而嘆道,“吾朝之幸。“
夜瀾留在定國公府用了午膳,在庭前散步時,一個小姑娘提着裙角往夜瀾處撲過去:“啊瀾哥哥來啦!“
夜瀾扶住她往後退了退:”益發好看了。“
來着正是蘇咎的小孫女,合府上下當眼珠子般疼的沐歡郡主蘇濛,十四歲的好年紀,生的如花苞般可人。
着一身鵝黃色的襦裙,衣裳上的鳳凰花亮得灼人眼,壓着鬓角的一對茉莉花步搖是一整塊和田玉雕出來的,玉珠泠泠作響,脆如裂冰,耳垂上的水晶耳墜作成水滴珠子形狀,晃晃悠悠。
她正随着自己的名字,濛,煙雨濛濛的濛。
生得一雙水光潋滟的美眸,杏目流轉間,光華閃耀引人入醉,環着夜瀾手臂軟軟地撒着嬌:“嬷嬷說我女工進步了,給哥哥繡個荷包好不好……“
聲音甜糯清軟,許是幼時在吳地長大的緣故,又帶着江南山水的煙雨綿綿,雖小姑娘如黃莺雀般叽叽喳喳地講個不停,光聽這聲音就萬分舒服。
夜瀾政事多故未在定國公府留太長時間,辭退時蘇濛小郡主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夜瀾乘着沒人注意,将一個小匣子塞給她,匣子裏裝着小巧的魯班鎖和竹編的小螞蚱。夜瀾拿她當親妹妹般疼着,連“沐歡“這個封號,都是親手題的寫了匾額過來。
“義學“之事宜速不宜遲,剛出了定國公府,夜瀾就往祁銘墨處奔。
尚書令大人……眼神中似是有些許怨氣,看得夜瀾心裏發毛心下計量着可是有某處得罪了他,硬着頭皮将“義學“的想法與他提了提。
祁銘墨細細思量着,這的确是一件于國工在千秋的大工程,也是一衆文官大展宏圖的好時機,同夜瀾細論了許久,敲定了一些體制與官額,還要往下再議,完善方案後交予夜瀾過目。
祁銘墨收了文摘:“此時關系重大,下官若是要多叨擾陛下,陛下千萬別嫌臣煩。“
“豈會?無論銘墨何時來找我,我都是在的。“
“……嗯,臣記住了。”
第 16 章
由于“義學”的事,朝堂上讨論得熱火朝天,夜瀾認真地聽着諸卿的意見與建議,祁銘墨,認真地盯着夜瀾的側臉。
……陛下喜歡喝茶……東白春芽吧,太平猴魁好像也常飲,嗯。喜歡着淺色衣服,顏色極淡恍若一團輕霧的那一種,但不常穿雲紋圖樣的。朝服是深色的,祭服也多绛紅朱紫,都是極沉重的顏色,可偏偏此等容色氣度能壓得住。
陛下怎麽都好,陛下怎麽能這麽好?
尚書令大人專心致志地……開小差,夜瀾喊了他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臣有罪!”他怎麽能在朝堂之上心不在焉,實在是太放肆了,成何體統?
夜瀾好笑地敲了敲他的頭:“早朝早罷了,看你杵在這裏沒動,還以為是有什麽事情,是昨夜沒睡好嗎?你臉有點燒欸。”
祁銘墨忙背過身去,私是想到了什麽,問着:“陛下午後可得閑?近幾日幾家畫社出了藏品,陛下可感興趣?”
“有顧恺之的嗎?”她眼睛亮了亮。
“陛下也喜歡顧恺之的?”祁銘墨驚喜地看了回去,大概這就是心有靈……咳!
于是乎,兩人換了身袍子便趕去了書齋畫閣,掌櫃是個儒商,祁銘墨來得久了,自是認得,至于今日帶來的這位公子,雖不認得,但身上所攜清貴之氣,讓人忽視不得,定是個大人物,忙招呼着。
祁銘墨随掌櫃去看新收的畫,夜瀾便自己逛逛,見樓上一幅色澤濃烈潑辣的萬豔争春圖極是熱鬧,正往近處瞧時,碰到熟人了。
來着,鎮安王厲骁也。
夜瀾客氣地打了招呼:“真是巧了,厲兄也喜歡這個?”
他“嗯”一聲,指了一幅悲怆豪邁的邊疆雪月要收起來,店內夥計客氣地請二位往雅言用茶,對着夜瀾行禮道:“公子面生得緊,敢問怎麽稱呼?”
“嗯……瀾公子即好。”
夥計利落地點了頭,便去收畫。
厲骁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什麽?!”
“啊?“夜瀾憶了會,沒說錯話啊,正思慮着,厲骁已抓住她的肩膀意圖湊近細看她,夜瀾掙紮間給他按在了書案上,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況且被這般欺負她如何忍?忙足下使力要攻他下盤……沒踢到,反而被他按住小腿,貼得書案更緊實些。
夜瀾喝道:“你放肆!“
“……你叫……什麽名字?“
“等待!你入朝這麽久連皇帝名字都不清楚?“
“……你說。“他語氣聽起來像是哀求。
夜瀾徹底沒脾氣了,絕望地仰頭嘆氣:“夜瀾。暮夜的夜,波瀾的瀾。“
“波瀾的瀾……你叫阿瀾對不對?“厲骁手指上有兵器磨出來的繭子,拂在她的臉上有點癢,再輕擦過她的眉,鼻子,唇角,最後停在她的眼睛上。
那是一雙晶瑩剔透,澄澈和煦的眸子。
“就是這雙眼睛!我萬不會忘的!“
夜瀾苦于掙脫無門,看他這瘋瘋癫癫的樣子又怕他把自己眼珠子摳出來,萬不敢動,可是腰部磨着桌案的邊角,着實不舒服,雙方僵持許久,他似乎沉溺于過往回憶中不能自拔,而夜瀾的腰腿已經全麻了,于是她斟酌着打商量:“要麽你先松開我,有什麽恩怨,大家坐下來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可否?“
他沒動,盯得她心底發毛。
“瀾弟!主人家送了幾卷……混賬!“祁銘墨厲喝一聲沖進來。
夜瀾暗嘆着,銘墨啊銘墨,你可真是我的及時雨……以及……原來你罵人是這個樣子的啊……
那溫文爾雅的尚書令大人發起火來也是不可小觑,青筋爆現周身戾氣更是讓人膽戰心驚,一拳砸在厲骁臉上,厲骁未挪地方,夜瀾手腕被捏地很了,她倒吸一口氣,厲骁忙松開,夜瀾失了力,腿上也麻了,沿着桌角往下滑,滑到一半又被厲骁撈回懷裏,夜瀾真是受不了了,下了狠勁一把從他懷裏掙開,往後踉跄兩步被祁銘墨穩穩接住,氣血上湧只覺得自己腦門上都在冒青煙,眼角潮了些許,狠狠瞪了厲骁一眼。
這一瞪,于厲骁眼中,是眉目風情,欲說還嗔。
于祁銘墨眼中,是委屈無言,天生憐相。
于夜瀾……是咆哮問候厲骁的祖宗十八代……
祁銘墨眼疾手快地将她護至身後,背過身掀開夜瀾的袖子,纖細的手腕上已經攥出了一道淤青。他深吸一口氣,回頭緊盯着厲骁,面色沉地可怕:“鎮安往不愧是戰場出身,京都和泰也磨不了軍部戾氣,,血性烈膽若是用對了地方,可才算得上是大夏與聖上的福氣。”
身為一個文官,講話真和吐釘子一樣。
厲骁想湊近瞧瞧夜瀾手腕上的傷痕,祁銘墨立刻環着夜瀾往後挪了幾步,将夜瀾護得嚴嚴實實,确實看不清。
厲骁匆忙行禮:“是臣的過錯。這……臣府上的跌打膏藥多,還請……”這般示弱卑微的語氣,聽得夜瀾脊柱都在冒寒氣。
祁銘墨冷笑一聲:“宮裏不缺這點傷藥銀子,況且貴人千金尊體,怕是用不來什麽野方子。”說着,輕扶着夜瀾的肩膀,攜她往外走,夜瀾往回看了一眼。
他足邊還散着幾卷畫軸,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盯着她,不知醞釀何等濃烈情緒,這樣鋒利的目光叫她沒來由地感到畏懼,忙別過臉去,祁銘墨一心挂念着她手上的傷勢,步子随着快了些。
祁銘墨托起夜瀾的手腕,一邊上藥一邊小心翼翼的吹氣,拿掼了湖筆文書的修長十指細揉淤血,溫聲問着疼不疼。
夜瀾思慮着厲骁神奇的反應……好像有什麽關鍵的東西被遺忘了。
“暮夜的夜,波瀾的瀾。”
“波瀾的瀾……”
“你叫阿瀾對不對!”
在京都,唯一夠格喚她一聲阿瀾的,只有定國公府的小郡主,在此之前,她的曾用名一直是景離初,沒有人知曉她的真名,阿瀾,是她母親喚她的乳名,幼時生于北地燕屬,因同音,街坊都以為小姑娘是阿蘭,蘭花的蘭。
等等,她那時,還是一個稱阿瀾的小姑娘!!!
只是這般想着,她周身血液都要涼下來……厲骁,他到底知道多少?
月夜如水,厲骁啓開了中秋夜瀾送來的花雕酒,悶頭直灌,燙酒入喉,微醺回憶起那時的她,正是她成就了如今的他。
堪堪四歲的她,走路還不大穩當,看着窩在牆角一身髒污的男孩,捏了捏他凍得青紫的雙手,用自己的小手捂了捂,團着哈了幾口氣。
“好冷啊。”挨着他蹲下來,看着漫天飛雪散如鵝毛,從自己補了又補的襖子裏掏出一塊熱乎乎的饅頭塞給他。
“快趁熱吃。”她雙瞳似栖息了一片寧靜的海,笑起來雙眼灣灣,波瀾頓起。
他捏着饅頭,終是開了口:“為什麽?”
“你再不吃就要餓出病來了。還要問為什麽?”小姑娘擡起臉看了看紛紛揚揚的大雪,“這樣的雪,要是下的是棉花,白面多好,我娘就有一床厚一點的被子了,“
他是個流民,自是懂她的難受,想揉揉她的臉,看了看自己髒污的雙手,擡起來又局促地放下去,有些難堪的往回收了收。
她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小帕子,粗麻布,洗的很幹淨,邊角還繡了幾朵忍冬花,她捏着這塊帕子細細給他擦了擦手和臉:“好啦,幹淨又漂亮。“
他有點局促:“你怎麽打算?“
“我沒什麽好打算的,你呢?“
“活一天算一天吧。“
才四歲的小孩子,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大道理,搖頭晃腦地說教:“不能這麽想!亂世求将,盛世拜相。當兵也是條出路啊,有吃有穿還有個前程掙,如今的皇帝……我娘說他不好,所以當兵比讀書好。“說着從纖細的手腕上解下一根穿着枚缺了口的銅錢的紅繩,”唔……娘給我編的,這個銅錢是她做針線活收的,缺了一角不能用,便穿了紅繩算一個護身符,你收着吧,萬一哪裏能花還能買個饅頭吃。“
“你叫什麽名字?“
她抿了抿唇:“阿瀾,波瀾的瀾。“
第 17 章
這些日子由于義學的開設平白多了許多政事,祁銘墨少不得睡得比較遲,但想着這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大工程,私心裏,也是想做出一番工夫。
夜瀾這段日子過得也很辛苦,經書畫齋那一鬧,厲骁對她的态度發生了質的變化,別的暫且不講,單早朝時這厮熾烈的目光便足以将她身上灼出個窟窿,偏偏拿不準他心裏想些什麽要做什麽,很是頭疼。
兵書有雲:敵不動,我不動。
敵若動……我又有什麽法子呢?夜瀾撐着看完剩下的幾本折子,脫了力一般的往後倒在椅背上。這個厲骁,像是專門來克她的。
多思無益,她揉了揉太陽穴,寬去外袍步至中庭打了一套拳,正是天高氣爽,松快松快筋骨,腦子也好轉得更清醒些。
夜瀾雖成了皇帝,但是拳腳功夫一直是景離思盯着的,不敢懈怠,用他的話來講,夜瀾的功夫尚在“能看”和“能用”的水平上。
當然他的要求很苛刻。
這幾日夜瀾心裏一直憋着一股氣,騰挪閃躲之間步伐行雲流水,拳風回旋輾轉,力道收束恣意灑脫,身姿流暢漂亮,先使拳法後架兵器,從輕劍換到重刀,最後殺了一套槍法,才覺得過了瘾。
忽聽一聲輕咳。她回頭……咳。是鎮安王厲骁。
該講什麽呢,夜瀾細細思量一番,覺得沒什麽好講的,卷了袖子,接過侍衛遞來的面巾,蘸了涼水把手和臉擦了擦,其間淡淡點了頭算做了功夫。
他皺了皺眉,盯着夜瀾雙腕:“陛下的手好些了嗎?”
夜瀾幾乎要忘了手上有傷這回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嗯,手上的傷是祁銘墨處理的,紗布纏得有點誇張,不清楚的人還以為這是割了腕。其實真沒什麽事,多揉幾下血散開了就好,挑開紗布,雙腕間還餘着淡淡是青紫之色活動活動手腕,她點頭:“嗯,好全了。”
厲骁立在她眼前,想了許久終于憋出了一句:“陛下身手極好,不知臣可有這個榮幸讨教一二?”
夜瀾:“呵呵。”
高手過招,勝負不過是一剎那的事,那日畫齋雅間,她便清楚地認識到,憑那力道和速度,真要是打起來還不是給這個莽夫掄着玩,夜瀾高深莫測地望向天空,真是從未如此思念過景離思。
“孤乏了。”她背過身子往議政居緩行。
“臣那日失禮,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降罪。”厲骁沖着夜瀾的背影躬身請罪。
夜瀾:“哦。”
“……”
夜瀾自登基以來,在教育與軍備上最下功夫,她清楚地知道,于國,她絕不能與着軍功卓偉手執虎符的鎮安王鬧得太僵,長籲一口氣,補一句:“孤怎會放在心上,還請鎮安王放心。”
“陛下,臣有要事于陛下相議。”
“……公事還是私事?”
“既算公事,也是私事。”
心下頓時一沉,該來的總會來的。她往議政居一擡手,穩着聲音:“請吧。”
議政居的內側殿,宮殿內外的侍衛聽夜瀾的吩咐,安靜悉數退下,夜瀾往書案旁是一處榻席坐下,對着對面的榻席招了招,厲骁便坐在她面前。
夜瀾扶了扶自己嵌繡團龍雲紋的衣角:“你說。”
他從衣袖立掏出來一個小綢包,示意夜瀾打開,她挑開,眼瞳狠狠地顫一顫,一根紅繩串着一枚缺了角的銅錢,銅錢由于被反複摩挲的緣故,光亮地很。
“你叫什麽名字?”
“阿瀾,波瀾的瀾。”
她自是都記得,凡是同母親相關的,她半分都不敢忘。那一天,北燕郡的初雪來得很早很大,她回家時……母親便去了……
母親靠着紡車,唇角攜笑,應該沒經歷什麽病痛。夜瀾輕輕抱住母親冰冰涼涼的身軀,強憋住眼淚,母親不喜歡她哭。
這段記憶,她不敢想起,也永生不願再回想,看着殘了的銅錢,那些回憶湧現如潮水,真是……原來她記得那麽清楚。
他知道這些。
夜瀾擦了擦眼角:“是,孤幼時在北燕長大,為了躲那昏君的暗殺,這是孤給你的,怎麽了嗎?”
“陛下,你是……”
夜瀾止住他的話:“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孤幼時身體弱,母親便把我扮成一個女孩子樣子壓一壓。”
厲骁盯着她,盯着她泛紅的耳尖:“臣記住了,陛下是鐵血男兒。”
夜瀾默了會:“把銅錢還給我,好不好?”
“不好。”
她驚詫地看着他,厲骁覺得她瞪大眼睛雙頰緋紅的樣子,真是好看。
“這是我的……”
“陛下賜給臣了,便是臣的了,這些年臣一直貼心口放着,連沐浴都舍不得摘。”
“……咳,那您收好了。”
他放好銅錢,對着面前的帝王單膝下跪,抓住夜瀾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心口處,這是軍中立大誓的動作:“臣厲骁,誓死護衛吾皇,守衛大夏,若背棄誓言,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夜瀾看着他,竟有種明明該松一口氣卻怎麽也喘不上來的心情,脫力感叫她緩緩往後靠了靠,手心處是厲骁沉穩的心跳聲,仿佛面前的他與幼時的少年重合。
歲月将他磨砺得很好,像是她賜予他的吳鈎,
稀世的名刀,可開天辟地,可誅神伐魔。
她緩緩松開手:
“你起來吧。”
第 18 章
義學之事祁銘墨辦得很穩妥,大體框架支好,便能防守讓下面的人做了,動作很快,興辦之時剛好秋收農忙時節過去,夜瀾征收的賦稅輕,糧食種多了還有補貼拿,百姓手裏多了閑錢自是很痛快地把孩子們送到了學堂習禮。
此時,夜瀾給祁太傅斟上一盞茶,極恭敬地遞了過去:“難為您老人家來我這坐坐,有什麽事情支一聲,我自是明白,銘墨是我的臂膀,是大夏的肱骨,您是他的父親,孤自該敬您。”
老太傅面色有些羞慚,夜瀾的年紀過小,且是個未成家的,這些事情于她來講未免有些尴尬,但夜瀾态度誠懇,讓老太傅覺得這位皇帝非常靠譜,還是于她面前提上一提。
其實夜瀾挺怕和這些老臣溝通的,因為累,有什麽話不愛好好講,總要拐好幾個彎還不說透,剩下的讓她自己悟,極折磨人,于是卯足了精神聽着。
……過了小半個時辰,夜瀾懂了,大致意思是祁銘墨這個孩子到了娶妻的年紀了,家裏人問他他支支吾吾往下耗,家裏受不了了,老太傅覺得就京城的諸多佳麗之中,定國公府的沐歡君主甚好,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又擔心定國公府舍不得,想着夜瀾與老國公私交甚密,同沐歡郡主也關系和睦,看着是否能幫個忙叫兩位年輕人有互相認識的機會。
……夜瀾覺得,多大點事!于是同祁太傅商量起來。
“蘇家的郡主,是國公府上下的心尖尖,沐歡性格甚好,可能有些嬌氣,畢竟女兒家愛嬌。那小兒女脾性,講實話,有一半是我慣的,銘墨我瞧着很好,若是二人彼此有意,那自然是一樁好姻緣。”夜瀾給祁太傅續了一盞茶,“修身齊家平天下,銘墨年紀到了,也該思量這些,義學之事他辦得極好,不如許他一樁好姻緣,太傅看如何?”
祁老太傅自是覺得萬般都好,只是擔心定國公那邊瞧不上自己兒子。
夜瀾再接再厲道:“蘇老國公是我敬佩的長輩,老國公最疼的便是沐歡郡主了,這樁親事,若是沐歡同意了,那蘇家便好談,我私心想着這二人總要見上一見,不如接着義學名義與民同樂,在宮裏興一場賞秋宴吧,也算是給兩人牽個線,叫年輕人都聚一聚。”
“臣先替銘墨多謝陛下了。”
“太傅慢行,孤再陪您走一走。”
……
雖名義上是一場尋常宮宴,但該派的帖子只多不少,京城裏的名門望族又多,林林總總算下來,也是場盛宴。
高門深宅中的貴女們已經麻利準備起來了。
“陛下……尚未娶後,也未納妃……”
“唔……”
“尚書令大人……尚未娶妻,也未納妾……“
“嗯……”
“鎮安王爺……尚未娶妃,也未納側……”
“呀……“
必是要好好打扮,一招豔壓群芳,說不定就……
祁銘墨收拾了好幾幅字畫與夜瀾賞鑒,覺得,今天的陛下有些不對勁。
平日所見的陛下,一貫沉穩淡泊,唯獨今日頗有些忐忑神色,放下筆,看着正襟危坐的夜瀾,試探道:“陛下?”
良久,他聽見她長嘆一口氣:“你随我來。”
于是祁銘墨跟着夜瀾進了寝殿,又穿過內室一個小屋子,祁銘墨看着她在幾個櫃子裏挑挑揀揀,又翻出來一個匣子,掏出兩個錦盒,懇切問道:“這身衣裳,是用藍田玉還是用翡翠的璎珞好?”
“欸?“
是的,夜瀾最怕宮宴,因為她身為宮中最大的主子,衣服上的講究極大,尤其是這種非正式的宴會,不穿祭服龍袍,那便更不曉得要穿什麽了,既要顯身份又不能太壓人……她挑來兩個錦盒。一份水光漣漣的竹葉紋絡翠□□滴,一份桂葉浮雕穿雲破月,她渾身戾氣地在身上比劃。
“是這個好一點,還是這個?該另配哪件衣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