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祁銘墨有點懵,環顧四周,那一人多高的幾個立櫃裏齊齊整整放置着應時應季的衣裳,有些已經被夜瀾翻亂了。啊……路過寝殿瞧見拔步床時,白激動一場了……

“是為了午後的宮宴嗎?”

“……對。”

祁銘墨游走在幾個立櫃之間,挑了件遠山水墨的長衫,又選了件淺水碧色銀線繡蓮花紋路的寬邊腰帶遞給夜瀾,再找了一枚墨玉纏花的玉珏做腰飾:“陛下這身衣服顏色淺,該選一件色重的壓一壓。”

夜瀾避去換上衣服,祁銘墨再指她頭上的二龍搶珠金冠:“這個也要換。”那執筆磨墨的修長指尖再衆多錦匣中細細挑揀,選出一和田軟玉的束冠并上勾勒白玉蘭紋的長簪子,抽出象牙篆金的梳子,支起銅鏡:“陛下請。”

夜瀾乖乖坐在鏡子前,他替她解了金冠,那素日挽起的長發如瀑布般傾灑而下,他眸中閃過一絲驚豔,梳子齒密,能柔滑地一梳到底,發色濃厚如鴉羽,發絲綿軟像上好的綢緞,輕輕挽上去,用玉冠束牢,簪好玉簪又将散下的長發理了理。看着銅鏡理的她,微怔。夜瀾的五官淩厲美豔,平日發絲全束,讓人記住多的,是她殺伐果斷的氣質和一雙暗藏鋒芒深不可測的眸子,而此番留了發絲飾于額角臉側,又散了些長發披在腦後,是一種難辨雌雄的秀美妖嬈……更重要的是,從鏡子裏看過去,兩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處……可惜手邊沒有胭脂盒子和眉筆水粉膏子……

夜瀾仔仔細細地盯着銅鏡裏的自己半晌,中肯地評價道:

“講實話,有點娘。”

祁銘墨:“……”

然後……至宮宴,夜瀾見到一屋子花花綠綠的莺莺燕燕,覺得辦這個宴會,隐隐有什麽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往不可預見的方向蔓延……

侍婢有條不紊地捧着供盤于案前穿梭,應時應季的瓜果糕點擺上矮桌。花匠也搬齊了盛放的佳菊,一時花團錦簇襯着才子佳人,倒也是幅好風景。

當然,祁銘墨頗有心機地着了一件雲青色染織蓮紋的長衫,映得和液氨是腰帶極配,他是這樣打算的,不過……

秋色微寒,夜瀾又加了一件素色浮繡忍冬花纏邊的鶴氅,好将周身的柔媚氣壓一壓,故那條細細挑選的淺色銀紋重蓮的腰帶被遮得邊都看不見,祁銘墨站在夜瀾身邊,心下微嘆一聲失算。

夜瀾深記此次宮宴的中心任務,往蘇濛處招呼一聲:“小濛,過來。”

嗯,在夜瀾與定國公的商量之下,對這八字還沒一撇的親事極其滿意,蘇濛在自家母親的收拾下也是下足了功夫,一整套紐金芍藥嵌東珠的頭面,金絲攢出細密垂下的流蘇勾勒碩大滾圓的東珠,這東珠大有來頭,是去年東海的貢品,僅此一斛,夜瀾瞧她喜歡,就全部撥給她用,再着一身雙繡木蘭的雲花妝緞襦裙,披上流雲紋褙子,女兒家嬌俏不失端莊,生生在滿堂佳麗面前脫穎而出。

蘇濛淺淺行了一禮,嬌聲道:“阿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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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瀾指了指身邊的祁銘墨,互相介紹一番,叫二人見了禮。

蘇濛挽住夜瀾手臂,甜甜糯糯的聲音沁人心脾:“宮裏的菊花開得好看,阿瀾哥哥陪我來瞧瞧。”

夜瀾忙帶上祁銘墨:“花房栽了許多新種,孤認識的也不多,銘墨也來瞧瞧。”

說實話,夜瀾對男女之情所使甚淺,也不知道相親培養感情是怎樣的套路,若是問景離思,這個混賬的回答大概是……把兩人關在一個屋子裏處一晚上,剩下的什麽都解決了。夜瀾當然不可能這麽胡來,但也大致理解讓兩人相處的重要性,心下細細謀劃着。

陪蘇濛認了“醉楊妃”,“二喬”,和“三學士“。夜瀾故意講錯個把,祁銘墨陪着指正了幾處,她好借坡下驢:”我在這方面的學問着實比不上祁公子,小濛若是有不懂的,問他便是,喜歡哪些種類記下名字,我差人給你挑好的送去,嗯……我還要去別處看一看,銘墨多照顧她。“

說罷,給他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功成身退,将空間留給這兩人。

夜瀾任務重大,義學一事的相關官員,夜瀾過濾處帖子上的人名,一一過去打招呼,或是寒暄或是力贊,又依次按照品階大小聊上幾句……當皇帝,可真不容易啊。尤其和幾位武官聊天時,還被灌了幾杯酒,好在留了心眼将宴飲全部換成梨花白,味甘清甜,當水喝也好。

在這一衆浮嚣之中,總有一個另類,還是鎮安王厲骁,夜瀾思慮着,厲骁雖有個鎮安王的尊位,權也極重,但與這宗族百年世家相比,根基還是淺了,可能是融不了這個圈子,于是想着便給他暖個場。

實際上夜瀾真的想多了,依照皇帝對他的器重和他自身的本事,想來攀交的人有如過江之鲫,且他披甲執刀,策馬行街的獵獵英姿不曉得俘獲了多少閨中佳麗的少女心,只是他本人肅氣過重,叫人不敢前來交談,少有幾人厚着臉皮往上貼,都被他三言兩語敷衍了過去,他一人坐在一處石案前,聽着夜瀾的步伐漸行漸近。

嗯……大魚上鈎了。

夜瀾指了指他身邊的一盆通體雪白的菊花:“這個叫鶴翎,你看它瓣形纖細密簇,是不是很像白鶴的翎羽。“又帶他認了”松針“,再教他分辨”青心白“與”月下白“的不同,其實一直是夜瀾在找話講,厲骁看着她說話,默了一會,指着夜瀾身上的繡紋:”陛下很喜歡忍冬嗎?“

“……嗯,幼時母親很喜歡,覺得這花能挨過冽冬,很是不容易,,而那時我只覺得這花很香,還能泡水喝,好看又好用,所以喜歡,後來才覺得這花真是不簡單,蔓生的花,那麽纖弱又那麽堅韌。“

“很像陛下,又不像陛下。“

“啊?”

厲骁看着她容色如畫,水墨長衫更顯得她身姿綽約,鴉發如漆散下,随風輕揚,更是撩在他心間,他突然像拽幾句文化人誇人的話,好叫夜瀾開心,憋了許久,鄭重地對她講:“遠不及你堅韌,比不上你絕色。”

“……你閉嘴。”夜瀾磨了磨牙。

第 19 章

賞秋宴散宴之際,祁銘墨都沒有等到夜瀾,自己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京都貴女尴尬地聚在一處,兩人都僵着不說話,蘇濛一直在自己玩自己的,祁銘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夜瀾是身影,酸不溜秋地盯着夜瀾和厲骁言談甚歡。

心下又斟酌起夜瀾離開的時候,遞與他自行體會的眼神,妙目含光,盈盈生姿……莫不是就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夜,祁銘墨按住夜瀾的肩膀,輕舐着圓潤的耳垂,另一只手在她纖細腰肢上細細摩挲,舌尖上移至她欣長的脖頸,埋首于精巧的鎖骨處深吸一口氣,那夜的陛下格外溫存嬌弱,依偎在他懷中,想是一朵顫着露珠的牡丹花,自他心間綻放,祁銘墨輕語低喃:“夜瀾……”

然後,就醒了。

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薄汗,祁銘墨立刻躺好,試着能不能再睡回那個夢裏,沒成功。嘆一口氣,索性換了衣服起早一點。

當真是魔怔了,才看了一會兒文書,父親便喚他議事,書童引他到了父親書齋前,他知道該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議。

書齋內茶香袅袅,祁老太傅于他擡了擡手,祁銘墨得了允諾,坐在他面前的軟榻上,喚聲父親。

祁太傅問了他賞秋宮宴的事情,他仍然心心念念着那個绮麗難言的夢,含糊應了句都好,然老太傅看他面色泛紅,魂不守舍,怕是動情了,撚了撚胡須,看來陛下幫忙做的媒極為成功。

嗯,陛下做事真地道。

然後隐晦地談起了與定國公的婚事,祁銘墨沒費心思去聽他說什麽,正專心致志想夢境時,聽到一句:“那就求一個好日子把事情定下吧。”

“什麽日子?”他問道。

“定婚的日子。”

“什麽定婚?”

“與定國公府沐歡郡主的定婚,三書六禮要花上許多日子,但祁家底蘊在這裏,年前辦好也不是問題,只是事情要緩一緩,方不至于唐突委屈了郡主。“

他驚住,匆忙跪下:“父親,萬萬不可!兒子與郡主實在無意,實在不可!“

那可是定國公府的明珠!皇上禦封的郡主,那是這個混小子可挑揀的!祁太傅被他氣得不輕,索性搬出夜瀾這尊大佛來壓他:”陛下親允的婚事,你豈敢推辭,我去宮裏求來的正兒八經的賜婚!你別不惜福!“

他一顆心如墜冰窖:“這……這是陛下的意思?“祁銘墨只覺得周身血液都涼透了,陛下竟……竟然……他急往外奔,身為文官之首,夜瀾頒與他的令牌叫他進出內殿并非難事,且夜瀾未設後宮,便更為方便。

他抓住一個內侍,厲聲喝問:“陛下在何處?“

那內侍見一向風姿卓然的祁尚書如此急促失态,怕是有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情,更是不敢攔他,匆忙給他指了方向——凝露臺。

只是,這凝露臺是天子沐浴之所,當今陛下下了重令,行浴不許任何人侍奉,尚書令大人這般貿貿然前往,不打緊吧?

管他呢,陛下那麽器重祁大人,不打緊的。

于是乎,凝露臺周圍一個人也尋不見,祁銘墨找了一圈,見無人給他通傳,便直接闖進去。

于是乎,當殿門被祁銘墨撲開時,一股秋寒之氣掀開了溫泉池周圍層層疊疊的紗幔,夜瀾的背影一顫,苦于身邊沒什麽趁手的兵器,忙貼着池壁往水裏浸深了些。

“何人大膽?“夜瀾不敢回頭,只盯着滿池的花瓣,大聲喝罵。

“臣祁銘墨叩見陛下。“他因疾奔而氣息不穩,卻還記得回身合上門扉,面皮上又添了一層胭脂色。

夜瀾深吸一口氣,好壓下滿腔怒意:“尚書令無诏入宮,可有要事?“

他顫着聲問:“于臣賜婚,是陛下的主意?“

“祁老太傅所求的恩典,定國公府也同意了,孤便好應許兩家。沐歡是個好姑娘,你好生待她。”夜瀾只想着快點打發走他。

“求陛下……收回成命!臣已有不可忘不敢負之人,臣惟願,一生護他敬他。”

夜瀾被氣笑了,這小子看不上蘇濛,蘇濛還未必瞧得起他!本來定國公就覺得一介文人太弱,想相一個文武雙全的,退了也好,蘇濛年紀小,也不急這兩年,便應着:“……此事倒不難,尚書令不如将那人身份告知于孤,孤另為祁卿賜婚。”

“……門第不符,臣……不敢說,況且,臣實際不知他的心思。”

“那又何難,尚書令不如先訴此人名字身家,孤再想想法子,也好叫老太傅心安。”

“臣……”祁銘墨深深盯着夜瀾隔着紗幔的模糊背影,只這薄薄幾層絹紗,君臣之道,世俗流言,已經将這二人隔了千重水萬重山。

“尚書令!你無诏闖宮僅為私事,如此已是大罪,,怎麽當真以為孤不會動怒?如今,竟懦夫到連心上人的名字都不肯講,還是不過诓孤妄語,沐歡郡主也是你能嫌棄的嗎?”

任何一個男子都受不得此等激語,他“噌”的站起來,大步奔上漢白玉的臺階:“非臣不敢講,只是不能講,此事實有傷……”他未料踩中一小攤水,露華彌漫,玉階本就潮濕得很,足下一滑,整個人被朱砂色的絹紗纏住,一頭滾進了大池子裏。

夜瀾生無可戀地對着巨大的水花閉了閉眼。

祁銘墨連着嗆了幾口水,撐着抓着攀上濕滑的池壁,睜開眸子,看見夜瀾……盈潤飽滿的胸型在花瓣的掩映下更加妖嬈誘人,他一只手還在擎着她的腰,只覺手下肌膚纖滑地不可思議,指尖不受控制地暗暗用力,天可憐見,前幾日他還尚為自己明明不是一個短袖,只是碰巧喜歡上一個男人的矛盾上痛苦掙紮,等等……這個矛盾好像變得更加複雜,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映,只是怔怔看着陛下。

夜瀾不至于驚慌失措躲躲藏藏,她挑高了眉頭不閃不逼地看着他。她長發浸水,濕噠噠地貼在肩背上,顯得國色無雙。

“陛下……”祁銘墨氣血上湧,臉上燒成了彤雲。

下一刻,他手被擎着整個人壓在了池壁上,身後那人爆喝道:“祁銘墨,你罪該萬死!”

“臣……臣……”

“滾出去!!!”祁銘墨急忙忙從池子裏爬出去,因太過匆忙還撞到了一個花瓶。

夜瀾匆給自己攏了衣服,心下已快速計量,祁銘墨是個文臣,深受君臣之道治邦之禮宗法之制的熏陶,于牝雞司晨之事應極為忌諱,這是夜瀾要命的軟肋,若此事抖落出去她定頗費一番功夫。

她該以絕後患,一勞永逸。

然憑心而論,在她看來,祁銘墨是一個君子深交,江湖最重義氣,況且他是大夏的棟梁,是個難求的好官……

真是……真是一樁大麻煩。

夜瀾面無表情地給自己纏好龍紋腰帶,一腳踹開殿門。

祁銘墨規規矩矩地跪在殿前,身上透濕發梢水珠在地上滴出了自己身體的小小輪廓。夜瀾有些意外地低頭看着他。

他極恭敬地拜伏于地,行了一個君臣之間的大禮:“臣鑄下大錯,但求陛下賜罪。”

夜瀾早就罷了他的跪拜之禮,故他極少向她下跪,此番他微微仰起頭,看着夜瀾,夜瀾沒有看他,她只是向遠處高高的穹頂琉璃眺望。

祁銘墨心下泛起細密如蟻齧的心疼,他面前的這位陛下,要承擔的是九州天下蒼生萬民的責任啊,她站的那麽高,她該活得有多苦啊。

祁銘墨不傻,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個大秘密,心下便不求着能或者回去了,不如背水一戰,将心下深藏的東西說個痛快,他聲音依舊溫潤低沉,柔緩中夾雜幾絲纏綿的情愫:“臣有話要講,還請陛下恩準。”

“你講吧。”

“陛下問臣,臣意中誰人,臣不敢講,怕诋毀她無上聖譽,怕青史昭昭,容不下她,而現如今,臣沒什麽好怕的了,臣屬意于陛下,良久。”

夜瀾看着他,唇角敷衍地扯了扯。

祁銘墨沖夜瀾磕了一個頭,從襟口掏出來個濕淋淋的荷包,解開,從裏面抽出了一卷紙自臺階上舒展開,紙雖浸了水,筆觸模糊,但是不難看出紙上繪着的那個眉目精致姝麗身姿清俊挺拔的人,正是面前的夜瀾,他輕撫摸紙面上夜瀾的那雙眼睛:“臣化了七天,實在不知曉自己該怎麽辦,或許只能無望無助地守下去,而陛下終其一生,都不會知曉臣的蠢念頭。今日天公垂憐,臣終有舒散心結之日,臣夙願以償,死而無憾。”語罷,深深地看了夜瀾一眼,一頭撞向了身邊的漢白玉圍欄石柱上。

其實……沒撞上去,中途被夜瀾一把掀翻在地,結結實實一摔,祁銘墨硬忍住沒吭聲,确實也站不起來。

“我最讨厭那些将生死挂在嘴邊的人。不論是獻忠還是威脅,孤不聽你怎麽說,只看你怎麽做。”她揪住祁銘墨的後領,将他拖進來凝露臺內殿,祁銘墨趴在地上,看夜瀾丢給他一套幹淨以上:“新的,緩過勁了便把衣裳換了,還有的麻煩等你。”

祁銘墨一怔,心中有什麽破土而出,以雄壯勢不可擋的力量長成了參天大樹,無與倫比的狂喜與解脫席卷全身。

夜瀾靠着漢白玉圍欄,仰着頭吹涼風,她不清楚祁銘墨說的話能不能信,正如她不清楚厲骁知不知曉她是個女兒身,反正祁銘墨是已經知道了……祁銘墨還能打一頓,至于厲骁……不提也罷。

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也未過多久,祁銘墨緩步走至她身邊,夜瀾淡瞟了一眼,她的衣裳都寬大的很,他穿是合适的,看他撩袍下跪,一雙深邃的眸子醞釀着靜水流深的暗湧。

“臣入朝第一天便對陛下起誓,此生忠于吾皇忠于大夏,臣祁銘墨誓死護衛陛下。”

她看着他,正要擡手示意他起來,忽一位宮婢急匆匆趕過來,在臺階下見夜瀾出了凝露臺,長籲一口氣方敢攀上高階往夜瀾耳側低語幾句。

“什麽!蘇濛在鬧上吊?!”

夜瀾雙目瞪圓,急得聲音都高了一個調。

祁銘墨清楚地記得,夜瀾在奔出去之前,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第 20 章

青骢馬一聲長嘶,夜瀾匆将馬鞭丢給迎門的護衛,策身而下往定國公府內奔,出來的匆忙她只來得及披一件外袍抓個帛帶将頭發纏一纏,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狼狽。

名義上的男女大防總要守,她不好直接去蘇濛處,只通傳了往蘇咎院子裏趕,心下百轉千回地計量……莫不是祁銘墨退婚的事情鬧大了,小姑娘受不了……

蘇咎也在等她,面色頗為疲憊,看來被蘇濛鬧得不輕。

夜瀾心下一沉,這件事她又責任,不好叫蘇濛受了委屈,實在對她不住,戰戰兢兢地坐在老爺子面前聽他訓話。

蘇老國公嘆一口氣:“陛下……這與祁府的婚事……”

夜瀾屏住氣直起腰。

“還是罷了吧,替臣向祁太傅道個歉,小濛性子嬌蠻,拍是配不上祁公子。”蘇老國公看起來比夜瀾還要內疚,“辜負陛下美意了,還請聖上成全。”說着就要作揖。

夜瀾哪能受他的禮,忙扶着,腦袋還是懵的:“……這是?”

蘇咎複嘆了一口氣:‘小濛自聽見家裏給她定了這樣一樁婚事,從清早鬧到現在,一刻未歇,之前還要鬧着跳池子,剛剛從房梁上扯下來,現在正在鬧絕食。“

嗯……小丫頭還挺能折騰的,夜瀾扶額,借坡下驢:“罷了便罷了,反正賜婚的诏書還沒動筆,左右蘇濛的年紀還小,再遲些慢些細細挑也可,不用太急。“默了一會,”我去瞧瞧她,不吃東西怎麽行。“

蘇咎目送夜瀾離去的背影,揉了揉額角,夜瀾至今未立後,平心而論,他何嘗不想蘇家出一任皇後,但依照夜瀾性子,若是對蘇濛有意,早早便提了出來,如今積極給她選夫,還是祁銘墨這朝堂上一等一的才俊,如何也挑不出錯的好親事,更是于她大夏女子極高的尊儀,坦坦蕩蕩得很。

況且,依照蘇濛的性子,如何做得一朝賢後,蘇家又何嘗舍得這樣一個小祖宗撲進宮裏那個金籠子,女兒家要一輩子疼着慣着才好。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富,随他去吧。

夜瀾随侍婢引入內府,本來定國公府的一草一木清逸有姿,如今被小郡主蝗蟲一般的本事席卷過……此間種種,令夜瀾瞠目結舌。

至蘇濛廂房,已聽到裏面蘇濛的哭鬧和侍婢的勸慰,夜瀾抹了一把臉,扯了個親善的笑推開門。

一個小茶盞“咻“地砸過來,正中夜瀾腦門,”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夜瀾本來頭發就濕漉漉的,腦袋還暈乎乎的,此番确實眼冒金星,扶着門框給自己揉了揉,看了看滿目蒼夷的廂房,暗嘆一聲。

侍婢跪在地上撿着碎瓷片,夜瀾溫聲叫她們退下,再順便打些溫水過來,沖着屋內喚了一句:“小濛,是阿瀾哥哥。“

小姑娘從暖閣裏撲進她懷裏,抱着她胳膊抽抽噎噎地接着哭,哭得梨花帶雨期期艾艾,鬧着:“阿瀾哥哥,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夜瀾扶她進了屋子,順着毛哄:“不嫁便不嫁,不稀罕他,好了小濛還小呢,咱們慢慢挑,挑最好的青年才俊。“又攙着她坐到繡凳上,侍婢手腳麻利,片刻就提了一盆溫水,夜瀾用帕子浸了溫水,敷了敷小姑娘紅腫的雙眼。

“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夜瀾溫聲勸着,用帕子給她擦了擦臉。

蘇濛咬了咬唇,顫聲問道:“阿瀾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小濛,要急着把我嫁去。“

夜瀾心裏咯噔一聲,裝着聽不懂:“瞎說,我不是最疼你了嗎?“

“阿瀾哥哥知道我說的不一樣!我真的好喜歡阿瀾哥哥,是想做新娘子的那種喜歡!“

小姑娘擡頭看她,杏眼裏又汪了滿眶淚水。

夜瀾只覺五雷轟地,恨不得降一道下來劈死自己才幹淨,真是,自己什麽時候招惹了這樣一朵小桃花,真是造孽。心下千萬思緒,這種事千萬要快刀斬亂麻,不然她怕是要苦更久,回頭吩咐侍婢退下,坐在她面前,聲音放得更加溫柔,溫柔地甚至有些殘忍。

“你可知,阿瀾哥哥是天子,天子之愛是什麽?“

蘇濛一臉懵懂地朝她看,看得她心底浮上一陣憐惜。

但是夜瀾依然要繼續講下去:“天子絕不能将兒女情長系于一人,天子的後宮,絕不可能只有一位後妃,後宮的博弈甚至比朝堂的角逐更加可怕,那可絕對不是個好地方,你是定國公府的姑娘,是孤親封的郡主,你有家世之榮,身份之尊,容色之好,固然配做我名正言順的皇後,但是你也明白,皇後不能只是皇帝的妻子,她更應該是整個大夏的國母,皇家夫妻,至親至疏,不僅有夫妻之禮,更兼任君臣之道,到了那個時候,你面前的人,絕不能再是你的阿瀾哥哥了,你明白嗎?“

小姑娘明明是棟梁,仍然白着臉噙着淚搖了搖頭。

夜瀾看着她的眼睛:“天子無情,我确實沒什麽兒女情長的風流心思,絕非你的良人,你值得更好的男子來珍惜愛護,那個人,絕對絕對不可能是我,我永遠是你的阿瀾哥哥,可以護佑你一生平安喜樂,但是,僅此而已了。“

出了定國公府,夜瀾一身疲軟地伏在馬背上,誠然那些天子都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但夜瀾她老爹就娶了她母親一個,伉俪情深羨煞世人,不過反正蘇濛年紀小不懂事,随便扯兩句诓诓她,叫她明白嫁給天子是一件多麽可怕又可悲的事情就好。這到底叫個什麽事?夜瀾複嘆了一句造孽。

雖着衣時謹慎地纏了身子綁了軟甲,但身上确實透濕,凝露臺的溫泉開塞透氣,之前暖氣哄着覺得沒什麽,現下秋風一起身上滲出涼意打了一個哆嗦。夜瀾昏昏沉沉地往回挪,挪至鎮安王府時,鎮安王厲骁已經靠着自家鎮門的獅獸等候夜瀾很久了,自夜瀾急匆匆地往定國公府趕,他便覺得不對勁,便在府門前候着,攔住夜瀾的馬,夜瀾有氣無力地往下看一眼,果然,臉白得吓人。厲骁皺了皺眉,請她下馬,夜瀾撐着他的手臂從馬上翻下來,他接過夜瀾纏在手腕上的馬鞭,趁機觸碰了她的手,涼得很,趁她不注意又伸進她袖子裏捏了一把,內襯衣服都是濕的,他看着夜瀾用帛帶纏住的長發,也能攥出一把水來,真是拿自己身體不當回事。

厲骁極慎重道:“臣有要事與陛下商議,還請陛下移步寒舍。“

……怎麽又多了事,夜瀾暗暗叫苦,寒風灌進寬袍子裏,她壓抑着打了一個哆嗦,然後被厲骁拽進府裏,越走越深,夜瀾見他行步頗急,被他牽着自己走不快,正準備叫他走緩一點,然他也注意到夜瀾步伐虛浮,頓了頓,直接環住她的腰一把抗在肩膀上往裏走,夜瀾像個面粉袋子軟綿綿地趴着。

厲骁推開內殿廂房,入目所及的是一個寬闊的梨花木床,一層褥子墊在上面,厲骁頓了頓,翻了幾疊厚被子将床鋪地軟了些,才将夜瀾從肩膀上放下來,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用被子将她團了團,再挑一件自己的內衫兜在她頭上,夜瀾想着自己幼時習武,為了養骨頭從來不墊軟褥子,後來睡硬木板床習慣了,用不着他那麽客氣,正不知道講什麽時候,厲骁開口了:“陛下請寬衣。”

“……啥?”

“裏面衣服都濕透了,還不趕緊換過來。”

夜瀾攏緊了被子沒動彈。

他默了默:“臣一刻鐘後再來,陛下是知曉臣的。“

夜瀾自己在被子裏解下外衫襯衣,再褪了鞋襪丢了出來。

一刻鐘後,聽見厲骁準時敲了敲門。

“……進來。“

厲骁撿了丢出來的衣服:“還有。“

“還有?“

“陛下知道我在講什麽。“

夜瀾靠着床欄,手心攥着貼身藏的匕首:“那鎮安王也知道孤不想脫。“

厲骁蹲下來看着夜瀾,溫聲哄着:“都要換的,生病了是要難受的。”說着作勢要扯她被子,夜瀾好險忍住割他喉嚨,二人對峙良久,夜瀾終于選擇自己解衣,說來慚愧,夜瀾盡心盡力扮作個男兒郎,其□□夫深得很,不僅要裹胸纏腰,墊肩再為保穩妥還要着一身軟甲,夜瀾還是個好面子的,其身量在女子中還可稱一聲高挑,但是若扮作個男兒郎,用景離思的話來講,那就是一個殘廢,夜瀾于是也給自己鞋子裏面墊了一點,讓自己努力成為一個身姿雄偉的玉面郎君。

是以,夜瀾磨磨蹭蹭地解衣服,厲骁看見一大團布從被子裏丢出來,十分驚詫,本就覺得她身量纖細,現在……他隔着被子打量了她的身形,“你怎麽這麽瘦?”夜瀾抿着嘴不看他,摩挲着匕首柄上的花紋給自己消氣。

厲骁出去搬熏爐,夜瀾覺得自己光溜溜地纏着他的被子十分奇怪,故趁着房中無人,撿起他送來的內衫給自己套上,他的衣服對于她而言,改一改能裁件外袍,十分寬大,袖子也太長了,能唱戲用,正在往上卷,厲骁進來了,在他目之所及處,是佳人的一雙玉足踩在厚厚的衾被上,纖細腳踝和一截雪白的小腿,夜瀾立刻攏着衣領坐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厲骁喉頭上下打了一個滾,燃了清淡的松香來熏幹她的衣服,再從一個食盒裏捧出一碗熱乎乎的姜湯,當着她的面用銀挑子反複試了試,催她喝下,又取來梳子和棉巾讓她擦頭發,自己與她隔一屏風,熏她的衣服。

厲骁認認真真将一塊塊光滑有韌性的布料烘得再暖些再軟些,他動作很快,将疊的方方正正的衣物放在夜瀾面前,再研究了一會夜瀾沉甸甸的鞋子,給它擦幹淨擺正。

夜瀾很快換好了衣服,重新束了頭發就要告辭回宮,厲骁取了一件後市的鬥篷給她披上,再理了理襟口的風毛,把馬鞭還給她。夜瀾自欺欺人地應和幾句朝堂上的客套話,厲骁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頰上一紅,馬鞭揚地高高的,青骢馬便跑遠了,留下厲骁吃官道上激起的塵埃。

回宮時天色昏暗,祁銘墨還跪在凝露臺等着,夜瀾簡單将退親的事情交代一下,見他神色憔悴便送他出宮,讓他不要多想早點休息。

祁銘墨看着夜瀾身上多的一件鬥篷,九章蟒袍玄表朱裏,那是親王服飾才有的紋路,本朝的王爺只有一個,他神色落魄。

剛至一道螽斯門,一個穿甲胄的兵卒拿着雞毛信趕過來,跪在夜瀾面前,疾聲背泣:“禀聖上,北郡重燃烽火,求聖上定奪!”

第 21 章

北郡之難,是橫伫在夜瀾心口的一根刺,她清楚地記得并真實地經歷過,她親眼看着無數将士踏着紅蓮業火共赴鬼門關,她甚至後來瞞着景離思偷偷看了屠城後的北郡,全是血,狼狽不堪,像是一團爛肉。

齊軍入關……坑殺婦孺壯丁九萬七千餘人,所過之處,流血漂橹,寸草難生。

此番聽到烽火重燃,她心裏湧起一陣嗜血般的殘忍快意:“很好。”

她這樣說:“孤已經等了很久了。”

時節也正正好,農忙已過,不用擔心擾了耕織,實在,太适合戰争了。

急招的朝議将迎戰之事敲定,厲骁等人商議着兵馬供應數量規模,夜瀾抛出一句:“孤熟慮過,禦駕親征。“這一句話,若平地驚雷讓群聲鼎沸的政事堂剎那安靜。

“不可!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等求陛下三思!“衆文臣伏地請願。

夜瀾沒有應聲:“孤深思熟慮過了。“回眸看向厲骁,”鎮安王以為呢?“

“臣之幸事。“厲骁應着。她環顧四周,打仗的正主都應了,搞不明白他們還咋咋呼呼什麽勁。

“臣有議。“滿殿無聲,故祁銘墨清朗沉穩是聲音格外引人注目。

夜瀾擡眼看他,他以狀元之身至仕,精通政務律例,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尚書令,她曾數次以肱骨稱他,這是他第一次反駁她的意見,當着滿堂文武,在這淩霄寶殿,她頓了頓,面無表情:“尚書令的意思?”

“戰事吃緊,陛下更須坐鎮朝堂以安民心,固國本,平寇護疆之責,以鎮安王大材,一人足矣,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政事繁多,還請陛下三思。”

夜瀾不作聲,撫着書案前一個四四方方的漆盒,文金描彩,精致無比。

朝堂更顯靜谧,諸臣心下已有了計量,平日皇上有多器重尚書令大人,衆位都心知肚明,這還是祁大人頭一回同陛下嗆聲,陛下也結結實實地落了他的面子,真是聖心難測。

“祁大人,你的佐證大印,用的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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