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5)
瀾“字。波瀾的瀾,夜瀾的瀾。
一個“瀾“字糾纏在他的胸膛心脈處。
夜瀾只當看不見,抓了棉布蘸了溫水洗他的傷口,确實只是皮外傷,她暗自松口氣,抹勻藥膏,再用繃帶纏牢,叫他活動手臂看看行動是否自如,然後轉身要離開。
厲骁匆匆忙忙抓住她的袖子。
夜瀾回頭看他,他給自己披了外袍,用未傷的那只手臂環抱住夜瀾,溫暖的胸膛貼着夜瀾戰栗的後背。
他笨拙地向皇帝剖析心跡。
“陛下,陛下不要怕臣,臣永遠效忠陛下。“
夜瀾:“……“
第 26 章
零零落落又打了幾場仗,撕破臉齊軍圍在城外的防護線,戰線往前一直推,左沖右突之下齊軍節節敗退,直至北郡城牆下,雙方兵力才兩相掣肘。
夜瀾在危樓上遠眺,能看見北郡城頭高懸的齊國軍旗,迎風招展,光是看着就足以招人憎惡的了,她抿了抿唇,咽下喉嚨裏微微血腥氣,側身對護衛在旁的厲骁道:“幾年前我也上過那個城樓,雁門關被攻得零零落落,卻還能領着那些殘兵熬了些時辰,只是還是耗不住,我沒保下。“她低下頭,額發遮住自己暗沉雙眸,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群不知名的将士舉刀赴死的吶喊,這是一個國家的恥辱,也是她一生的執念,那場戰役,那些人命教會了她許多刻骨銘心,莫不敢忘的道理。
厲骁直直看着她:“陛下說的,可是三年前失了北郡的那一戰。”
她點頭。
“怪不得,”厲骁感慨着,“那時臣為援軍,守住北郡後的北燕城,叛賊洛家與齊國勾結,事發突然,調兵不及,只能守住後方,以防齊軍趁虛直入,直搗京都,本以為時間不及恐有一場惡戰,未料雁門要塞竟多捱了好些時辰,足夠護衛北燕,原來是陛下大德。“
“不是我,是那群将士。“她昂起頭,那群滿腔熱血,一腔孤勇的将士背影歷歷在目,她好像又看見了北郡慘遭血洗,滿目蒼夷,寸土寸血。
“是我的責任。“她暗攥了攥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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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骁寬厚溫暖的手掌包住她的拳頭,溫聲道,“陛下護住了北燕,也護住了北燕百姓,将士,北郡我們會打回來,每一寸土地都不會少。“
從城樓上下來時,景離思拖着幾個五花大綁的人在底下候着:“巡邏的時候抓住的,正鬼鬼祟祟往營帳裏鑽,身上也搜出來火石和藥粉,等軍中處置。“
夜瀾問景離思:“審過了嗎?“
景離思聳了聳肩:”都是死士,舌頭都被割掉了,問不出東西。“
夜瀾再問厲骁:“軍中處置的方法?“
“割了頭往城牆上吊着。“
夜瀾點頭:“就這般處置吧。“
攻城不比守城,且雁門關屬要塞,依照地勢而建,易守難攻,此戰非同一般,雙方皆拼盡全力兩相對峙,夜瀾借着江湖手段從黑市引進了改進的投石器穿雲箭,連發□□,還有幾樣新式火器,拆來了藏在軍備裏,瞞得嚴嚴實實地送進來。
黃埃散漫,風沙蕭瑟,衆将整列,出鞘兵器逆着晨光,折射處明媚光輝的迷影,夜瀾着整套甲胄,披挂兵器,玄色披風上用細密銀線絞了一整只長龍,獵獵生威,銀龍招展,似即刻便要騰躍而上,直沖雲霄。
她将昨日情緒收斂很好,她一直以來都是那個威儀自重的君王。
夜瀾策馬上前,望着面前烏壓壓一群的兵士。
”大戰在即,孤且問衆将士,公等,怕不怕?“
所有人都被灌輸着為國捐軀義不容辭的思想從軍營中磨砺至今,這樣一句直白的問題,讓他們剎時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孤今日之言,皆為肺腑,孤随軍出征,與衆将士同寝食共風雨,為的就是身後百姓,祖輩和善,孤與衆将士同擔大夏的戰旗英譽。
三年之前,我們面前的城池,北郡六百裏的土地,有七千餘名雁門關守将,九萬七千餘壯丁婦孺,一朝傾覆,滿城遭屠,孤親眼所見,何為一寸河山,一寸血。
倘若我們輸了,那場腥風血雨就要在我們現在站着的這片土地上重演一番。
孤永遠記得這片土地受過的屈辱,
孤也要你們記住,
是誰奪取了我們自古以來的江山!
是誰淩虐我們大夏的百姓!
又是誰,在我們的土地上肆意妄為,橫行霸道!
孤要讓天下看清楚,我們夏朝的子弟将攜着千軍萬馬浴血而來,我們的鐵騎将踏破他們的國土,那些宵小鼠輩如何奪走我們的家園的,今日我們便要如何搶回來!
國仇家恨,尚未血債血償呢,
今日是我們收複失地,重整山河的日子
恐懼只是留給敵人的!我們有什麽好害怕的!“
她躬身下馬,對着面前的将士行了一個大禮:
“今日孤所見的,都是大夏的英雄,孤面前的,是大夏的萬裏長城。此戰兇險,夜瀾在此叩謝諸君将士,舍生忘死,浴血奮戰。
公等必将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沙場烽火浸明月,海畔雲山擁棘城。夜瀾高登城樓,見兵馬铿锵,陣形嚴整,此戰重大,厲骁也披了戰甲橫執長刀帶頭殺敵,整個戰場殺氣沖天,雷霆之怒直達修羅地獄。
風雲怒號,神鬼悲泣。
她拾起鼓槌,披風上的銀龍擁卷長風,回旋天際,戰鼓陣陣合着刀兵相擊戰馬嘶鳴,為戰場助威,厲骁領着衆将士縱橫馳騁,将城下兵馬防護線擊潰,長刀飛弧如滿月,挾着摧枯拉朽萬夫莫當的威勢直沖向前。
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戰場上苦瞞已久的攻城兵火終于到了亮相的時候了,這座城池該回家了。
玄鐵重門被擊開,趁城內兵卒還未沖出之前,夜瀾引裝的連發□□寒光掠過,已收拾了個幹淨。夜瀾看着雁門關城樓上破敗的齊國軍旗血跡斑斑,被丢棄在地上,她直直踏過去。
夏朝與啓超都清楚雁門關的戰略地位之中,故為守它,怕是傾盡了周邊幾座城池的軍備,夜瀾犬齒抵着唇,在輿圖上劃出一個早早就看好的齊國郡屬之地。
她下令:
“城中不論兵卒,不論百姓,不論老幼,悉數屠盡。“
衆将士大亥:“陛下!屠城之事萬萬不可!“
夜瀾抿出刀鋒般殘忍血腥的笑意:“怎麽,區區一個被掏空兵力的城池,你們拿不下?”
“屠城之名……“
她立馬回頭,緊緊盯着那回話的将軍,他兵甲上還沾着血,被夜瀾的目光所壓伏,下跪請罪。
夜瀾嗤笑出聲:“孤沒學來什麽菩薩心腸,也做不出被人捅了一刀還要強撐大度的窩囊蠢事,孤只會用更鋒利的刀割他的喉嚨!孤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慈悲,孤說如何,便是如何!
孤從來就不是什麽善人,血的罪孽就要用血的教訓來償還。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戰止戰。
如今天下事在孤,孤今為之,誰敢不從。
孤不怕史書功過,孤背的起!“
她勾了唇角,低頭恰恰好掩住自己猙獰充血的雙眸:“當然,孤另頒恩典,你們記住,不防幹道,若是他們往齊國逃,那也不用追,剩下的,一條命也不要留。“
傳令的将官往外奔,被趕來的厲骁截住:“你将何去?“
”傳陛下令……“
”錯了。“他一雙鷹目很有壓迫感,”你記住,是傳元帥令,屠城大命,是元帥下達,如今虎符在元帥手中,萬千将士悉聽命于本帥。帥令在此,軍令如山。“
将官執着令箭,茫然看着他,厲骁取出元帥大印,在令箭上穩穩印了一印,看着他,複問:“汝将何去?”
“傳……元帥之命。”他捏着令箭的手如有千鈞。
厲骁點頭:“去吧,別延誤了時辰。”
是夜,厲骁從城門烽火臺角落處找到了夜瀾,她靠着城牆,看着屠洗過的城池一片狼藉,目光漠然,手邊還有一個喝空的酒壺,是邊境的燒刀子,她看着厲骁過來,愉悅地沖她招了招手,醉意朦胧視線模糊,勾着厲骁的下巴笑吟吟地往他懷裏撲,厲骁忙接穩她,夜瀾索性環着他的脖頸,一只手還在撫摸着厲骁的耳垂。
厲骁一怔,手僵着未動,她此刻醉了,他萬萬不能趁人之危。
這樣等了一會,夜瀾像是藤蔓一般緊緊糾纏在他的枝幹之上,力氣大得似乎能絞死人,厲骁知道她心裏憋着一股氣,急需疏解,正想着該如何勸慰時,夜瀾突然扣住他的後腦,直接吻了上去。
厲骁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雙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人,夜瀾一個勁纏着他的舌尖,手指探進他的衣領中,仔細探尋着他的脈搏。
……
景離思在陛下的大帳外已經守了很久了,終于看見自家陛下裹着一件他一直都看不上的某人外袍,被某人抱了回來,夜瀾神色尚不清醒,迷迷糊糊挂在某人身上還不願意下來,某人半跪着哄她入睡,還恬不知恥地吻了吻陛下的指尖。
厲骁安置好夜瀾之後,問景離思:“陛下身後有一道疤……”
景離思:“你快走,我按不住我的刀了。”
翌日清晨,景離思僵着臉對夜瀾說:“記住,你昨夜醉迷糊了,什麽都不記得的。”
夜瀾僵着一張臉回答他:“我本來就什麽都不記得。”
第 27 章
藤蘿長春紋飾的菱花銅鏡映照出佳人麗容,染了水紅蔻丹的纖細雙手将一支做工精良的轉珠鳳釵在烏鬓上比了比,還是擱下了,簪了一支略素淨的修翅玉鸾步搖簪子,微蹙眉對着鏡子看了看,往鬓上複添了數枚青玉翡翠葉紋樣珠钿,往鏡中細細端詳了自己的紋飾,方比出了個溫婉的笑來。
侍婢乖順地為她披上了一件緋色軟毛織錦披風,跪下将繁繡芍藥的裙邊理好,再打理了壓裙角的璎珞,方直起身子,應了句:“娘娘,都妥當了。”
洛蘊柔點點頭,将手邊一個玉如意把玩了一會,看着如意翠色飄花絮絮,嘆一句:“這幾日朝堂鬧得厲害,還是把這些晃人眼的東西收一收吧。”
北郡是洛家的立根之地,齊夏一戰後,簡直是收了洛家的金山,這些日子,洛家在齊國勳貴圈子裏的地位一落千丈,何其狼狽。而且夏帝夜瀾心狠手辣,屠城之後又将洛府祖宅改為戰死疆場的戰士的靈堂,立滿了皇帝親手書寫的牌位。
一想到北郡之戰,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應該已葬身于她刀下的少年,景離初,她面色有些奇怪。
頭一回見他時,自己聽說洛府有一貴客來訪,細細打理了一番去了園子裏的避風亭子,撥了一曲她苦練已久的《清平樂》。未料碰見的是貴客的弟弟,雖是失望,面上功夫卻是滴水不漏,只是……可惜了自己平日舍不得用的好胭脂。
那傻小子呆呆愣愣的樣子也确實好笑得很,再後來,那小子确實對自己有意,本該是好的,但,那不過是個繼子,雖出身于富可敵國的燕衡景家,但那只是一個毫無血脈連結的繼子。景家對他是真的好,同他出去時,只要自己随意往什麽東西上瞟一眼,他便忙不疊地給他送過來,織彩的蜀錦,雪白的狐裘,碧得無一絲雜色的玉镯……樣樣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連洛家那個高貴的嫡女也未必見識過。
可她就是不喜歡他,甚至稱得上厭惡,明明他不過是個街市上撿來的野孩子,明明比她庶出的身份更為不堪,憑什麽她想要的争不得的在他手裏就那麽輕易地給了她,明明出身卑賤卻偏偏帶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該死的清高和貴氣,以至于他送她東西時,倒是更像憐憫與施舍,他樣樣都出色,學識,談吐……甚至是他精致姝麗的面容。
她是真的很妒忌他,即便他是個思慕她的少年,可她就是妒忌他,妒忌地莫名其妙。
所以,當她親手結果他時,心裏是快慰的,盡管當時怕的要死,可心裏恨不得沖過去再補兩刀才好,待他倒在地下時,她本想爬過去在他那張可惡的臉上劃兩刀,餘光瞟見景家大少爺策了駿馬馳騁而來,慌急丢了刀跑至城下撲進裴寂華懷裏,心下早已醞釀好了一場懼極的大哭。
洛家次女,文靜雅淑,孜孜奉國,立有奇功,着封為二皇子妃。
皇子妃洛氏,德行淑質,儀态萬方,着封為後。
她總算爬到了這個位置,撥了撥皓腕一對羊脂白玉镯子,吩咐道:“爐子上焙的甜釀圓子可做好了,本宮還要給陛下送去。”
走至一道宮門前,見一群婢仆簇擁着一位美人款款而行,那疊金織翠的海棠祥雲錦衣将她的衣衫壓得有些暗淡,那美人膚光勝雪,眉眼如畫,一雙含笑盈盈的眸子見及洛蘊柔,笑意收斂了幾分,淡淡道:“見過皇後。”
“長殿下有禮。”洛蘊柔揚起臉,打量着她一身華服,笑得有些牽強:“長殿下好興致,只是現下戰事不利,長殿下還是在衣着打扮上,收斂些好。”
來者正是當今陛下的嫡妹,長公主裴韶儀,她聽這話只覺好笑,扶了扶自己嵌了紅藍寶石的攢珠四喜金步搖,玲珑耳墜晃花人眼,黛眉輕挑:“娘娘此話怎講,本宮又不是引起這場戰事的罪人,玩什麽脫簪帶罪的戲樣子,再者,即便本宮不愛惜這些珠玉,那戰事便能停了不成?皇後才是六宮表率,這賢德之舉自然由皇後來做,左右本宮有母後慣着,日子自然怎麽舒心怎麽來,皇後以為呢?”
洛蘊柔牽強笑着:“既如此便好,本宮還是要給陛下送點心,便不耽誤長殿下時辰了。”
裴韶儀笑着點頭:“皇後慢走。”
見洛蘊柔漸行漸遠,身側的婢女面色沉了下來,咬牙道:“皇後這是什麽排場,殿下衣食住行何時輪的上她來管了,這姿态像是全天下都欠了她似的,洛家都成破落戶了,她還來耍橫。”
裴韶儀理了理自己衣襟上的佩絡,低嘆一聲:“她自卑得很,事事才想着掐尖好強,可她确實沒有這個本身,恨不得天下都一般平庸,好襯她國色天香。”回頭看看身邊婢女,“好了,她同本宮掐架什麽時候贏過,當個笑話看看罷了。”
論裴韶儀與洛蘊柔的互怼,可以追溯到洛蘊柔剛進北齊皇室的時候。那時洛蘊柔尚是二皇子妃,裴韶儀是整個北齊皇室哄着的嫡公主,一場宮宴,洛蘊柔身邊的侍婢步至她面前,不鹹不淡地講:“我家娘娘欲提醒殿下,殿下發上的珠花逾矩了,還是換了好。”
裴韶儀以為這奴才是在開玩笑,又覺得沒有哪個奴才敢同她這般講話,一時竟未反應過來,她身邊的婢女護主得很,反手便給那人扇了個清脆響亮的巴掌:“你家主子便教的你這般同殿下講話的?哪來的規矩?我家殿下的珠釵是皇後娘娘所賜,親自簪于殿下鬓上的,你這不長眼的奴才吃了豹子膽了敢對陛下說三道四!自己去掌刑姑姑處領十個巴掌,現在,嗑個響點的頭,滾吧!”
裴韶儀回過神來,摸了摸自己鬓邊赤金掐絲牡丹華勝垂下細細的芙蓉晶流蘇,瞟了眼皇子妃洛氏的金箔墜珍珠的牡丹紋樣步搖,相看兩樣首飾款式相近,只是她戴的遠不及自己的精美貴重,她還是有點懵,這就是……她最優秀的哥哥娶來的……正妃?
後來,洛蘊柔成了皇後,不知怎麽腦袋抽了,對着後宮賬目時,看着撥給裴韶儀的月俸,覺得太多違了祖制,便将其壓至原先的四分之一。總管哪裏有這個膽子,那可是金尊玉貴的嫡長公主殿下,本身有配享封地供奉,祖制月俸太後覺得太少,便做主給翻了一番,各國上進的珍寶也是讓她先挑,內務府向來只有多添銀子,哪敢壓這祖宗的月俸,這不是嫌命長嗎?苦艾艾地求了太後拿主意,一向端莊寬和的太後頭一遭發了火,執着龍頭拐杖給皇後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幸虧皇上護着,才不至于禁足,太後親筆書了八個大字賜于皇後,現在還在裱在鳳儀殿正堂,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這樁倒黴事裴韶儀從頭到尾真是半點不知情,待諸位給她收拾得幹幹淨淨後她才知道有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可鳳儀殿與裴韶儀的福安堂的梁子就這樣結下了,裴韶儀還思慮過,估摸着皇上和太後那邊都不敢得罪,所以挑一個好欺負發找不痛快,不過……她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是好欺負的了?
禦書房燃了提神的薄荷香,洛蘊柔走近,殿角一個不起眼的小侍官踮着腳走至她面前,謙卑地行了禮,小聲道:“回娘娘,陛下今日心情不佳。”
洛蘊柔點點頭,身後的婢子旋即送上一個荷包,侍官捏了捏,千恩萬謝地收下了。
禦書房的階面又高又寬,連綿地很長,她由婢子扶着,走得有些喘,至了殿門,她理了理鬓發,接過食盒,方由侍官通傳着進了。
裴寂華還在翻折子,見她來了,将一疊厚一些的彈劾洛家的折子收起來,按按眉心,沖她溫和笑着:“皇後來了。”
洛蘊柔盈盈下拜,将食盒打開,裏面的甜酒釀圓子溫度正好:“陛下用些吧,國事雖重,可別虧了自己身子。”回憶及母家托來的信呈,一時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
如此想着,她咬了咬唇:“北郡之地……是臣妾母家根基所在。”
旁邊的內務總管心間泛苦,皇後娘娘怎麽在這個時候提這個,這幾日皇上壓下的彈劾忠勇侯府洛家愛的折子,都能埋個人了,這不是擺明叫皇上難堪嗎?奈何皇上沒發話,他縱有千般不滿也只能憋着。
裴寂華靠着椅背:“皇後通曉國事,看重母族。”
洛蘊柔怯怯點頭,試探着依偎裴寂華肩膀:“臣妾知曉。”
待送走了皇後娘娘,桌案上的甜湯也差不多涼透了,裴寂華托起來準備吃,總管慌攔住:“陛下,這湯食涼了萬不能入口的,奴才先去熱一熱。”
裴寂華方默着應了。
內務總管長籲一口氣,捧着食盒心下嘆着:陛下本就不好甜食,說是熱熱,左右陛下事多,也不一定記得,讓膳食房換了些養胃的羹湯頂上去吧,至于手中這碗,找個地方倒幹淨吧。“
第 28 章
夜瀾抓着從自己铠甲上卸下的護心鏡,涼涼嘆了一口氣,還是……太娘了,這樣子去和裴寂華那張臉比實在是太丢臉了,丢的還是大夏的臉,正考究着要不要給自己粘個大胡子再在臉上貼個疤,想了想她打了個冷戰,還是……別作了吧。
本來她想着把自己那套大典祭服運來給鎮鎮場子,後來想想那一套神聖的,華貴的,甚嬌氣的衣服,不能受潮,不能受曬,描金嵌玉,穿銀墜珠的金閃閃沉甸甸的祭服,穿起來很費事不穿供着也很費錢……夜瀾不是很想看見她。
透過光亮的護心鏡,對着自己這張不是很穩重的臉,要不……将眉色描重點?
景離思進了帳,見夜瀾抱着膝看着鏡子,終于找到了一丢丢小女兒家的情态了,甚是欣慰!
夜瀾自鏡子裏見他來了,嗯了聲算是招呼。
她平日扮男裝時,聲音會故意放重些,有微微的沙啞和少年是疏朗,但是說久了喉嚨會疼,所以盡量少講話,争取每句話都在點子上,此番回了原聲,輕柔溫煦,像春雨浸淋老槐樹下的泥土,溫潤中又攜了潮濕的暖意,安安靜靜講話時,語氣溫婉,卻又從骨子裏透出來居高臨下者方生出的矜貴,令人可望而不可攀。用他老爹的話來講,那時幾代人都養不出的名門閨秀,嗯……一個十三從商,由普通生意深觸軍火營命;十四從政,由丞相門客至九五至尊;十七從軍,由閑散親征至血洗滿城……算是……閨秀了吧?
此刻她乖乖捧着一個小鏡子,極具欺騙性,如同宛在清圓水面的淺藍菡萏,叫人目光都柔軟下來,的确,很閨秀,雖然穿着男裝,綁着長發,身邊還排了一整排長刀短劍,可還是……閨秀地一塌糊塗……就是這麽閨秀!
“小初……“
夜瀾擡頭看他,一雙眸子裏似乎栖着一整片寂靜的海,波光流轉間眸色潋滟能将人吸過去,真是沒有人能比她更擔得起“瀾”這個字了,他攥了攥拳,有些緊張:“我有事同你講。”
夜瀾深深地盯着他:“大哥,我該知道這件事嗎?”
景離思心下一涼,她很少喚他哥哥,一般只是在他爹面前這樣喚,此刻被她冷淡鎮靜的目光一看,心下私密似乎都被窺淨了:“你都知道了?”
夜瀾搖了搖頭:“不該我知道的,我便不知道。”
景離思冷笑:“你分明什麽都清楚得很,既知道了就叫我講個清楚。”
“ 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她細長手指扶着護心鏡邊緣,“你看我,我是君王,早就不是景家姑娘了。我不是很稀罕‘情‘這樣東西,我知道它是個好東西,但是我不需要。”
“你會活得很孤獨。”
“我一直站着的位置,就是一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啊。”她回頭看他,“你心目中的小初并不是面前的夜瀾,無論如何我絕不會接受你的心意,你會遇到更好的女子,那個人不會是我。“
一番話滴水不漏,客氣疏離。口風鎖得死死,的确是夜瀾能做出來的事情,景離思忽然想起來,他曾經對父親說過自己想娶小初做媳婦兒,他爹甚複雜地看他一眼,深深的一眼,然後說:“小初不是個普通姑娘,你配不上他,就算她是個尋常女兒,我也不忍心将她糟在你這麽個不省心玩意上。”嗯……老爺子很明智,一眼就看出他兒子的情路鐵定完蛋。
他背過身子:“就算你當上皇帝,也給我記好了,你永遠是景家二小姐,我還是你大哥,有什麽麻煩報燕衡的名字!”
說着沒等她回應,拔腿就跑,一把掀開簾子,嗯……厲骁這張冰塊臉還是那麽欠扁:“你,聽多久了?”
“聽完了。”
景離思:“哼!”
夜瀾像是沒發生這些事,極自然地沖他點了點頭,“剛平完戰亂,你陪我沿北郡逛一逛。”
一路上,他跟在她身後,走走停停,千轉百轉到了一個僻靜冷清的小宅院前,夜瀾溫柔地撫摸着苔藓滿滿糾纏藤曼的矮牆,從懷裏取出一枚磨得光亮的鑰匙:“進去看看。”
鎖孔內裏鏽得差不多了,她擰了許久才勉強打開,朽爛木門磨在階面上發出嘶啞沉悶的聲響。
夜瀾仔仔細細地望着裏面,這還是她頭一回回來看呢。
逼仄的院落朝陽處栽種了株杏子樹,當年還是一株小苗,現在已經亭亭如蓋茂密繁森了,夜瀾同這棵樹比了比個子,再扶起樹下一塊辯不出形狀的木架子,上面纏了腐得只剩半截的草繩子,依稀記得這是她幼時常玩的秋千。
院子很小,一眼就能看完,夜瀾走走停停,面上神色悲喜難辨,竟也滞留了很長時間,厲骁跟在她身後,像一個沉默的影子。
最後夜瀾停駐在那破敗的屋門前,她平靜地看向厲骁:“我要在裏面呆片刻,你在外面候着。”
她顫着手推開,
屋子裏潮濕氣味摻和灰塵,房梁上結滿了蛛絲,只剩一張落灰的矮床和一架看不出樣子的紡車。夜瀾小的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給自己母親買一架新的紡車。
厲骁站在門外,隔着窗紗看着夜瀾隐隐綽綽的背影,斜陽餘輝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翌日,齊朝大殿階面已經清洗了好幾遍,纖塵不染,琉璃大瓦在朝陽灑光下燦然不可直視,巍巍大殿文武百官垂首侍立,鴉雀無聲。
齊君裴寂華着整套帝王冠冕,等待夏君夜瀾的到來,
此番诏會,是為求和。
他面色陰郁地坐在龍祚之上,看着雲階連綿而下,在晨光映射夏漂亮地像金線織就的錦緞,而自階下穩步踏上之人,率親兵忠将,所達之處侍婢伏立,獨屬于君王的威儀撲面而來。
那人踏過大殿門檻,被日光照映的面容終于清晰可見,揚眉淺笑,虛虛行了一禮:“齊君,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裴寂華睜大眼睛,指節撐住龍祚的扶手,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景,離,初。”
夜瀾筆挺地站在他面前,身後暈出一環通透的弧光,看着他自驚訝迅速恢複沉穩模樣,清隽絕倫的面容也漾開同樣虛僞的笑意:“夏君。”
真是,多年不見呢。
第 29 章
夜瀾着一身紫袍,極正極尊貴的紫,玄邊平金以發絲般細的金線壓出一整只盤龍刺貫全身,袍角以淺銀的四合如意雲紋綴邊,鴉發以玉衡蹙金冠維束,寶相頂白玉長簪纓處飾金,從頭到腳嚴整而華美。
這還是兩朝君王頭一次會晤。
經年變遷,兩人皆着君王冠冕,歲月磨砺兩人都有了帝王之儀雷霆之威,都成了本朝年輕而優秀的君王。
時光雕琢終成大器,鳳章華裏,璀璨奪目。
裴寂華劍眉英挺,眉飛入鬓,一雙眼睛淩厲深邃,是極好看的丹鳳眼,較之四年前沉穩更甚,同夜瀾的白玉華冠不同,十二道墜赤黃青白墨珠琉歷歷可數,更顯壓人。而夜瀾少了幾分冷肅多了一些溫煦,嘴角常攜笑意,而浪掼朝堂的人都很忌憚這種人,因為你根本不清楚他何時是生氣的,下一刻會不會翻臉,看着面善手段冷酷殘忍起來,堪比羅剎。
若是不信,且數一數屠城一役齊朝損的人命吧。
此刻兩相對峙同立一堂氣勢相當風姿卓然各有千秋。
裴寂華扯開一絲笑,擡手拱禮道:“有客自遠方來,是孤失禮,見夏君神采飛揚,當稱洪福齊天吶。”
夜瀾笑得更加和煦:“齊君此言有理,孤喜歡聽。”
“……”本來準備好一肚子的客氣話被你如此不客氣地照單全收,這幾年重權當道将你最後那點謙虛也磨沒了嗎?
而夜瀾很樂意見齊君陛下被噎那麽一回,扶了扶自己的袖邊,暗贊着正紫玄邊金紋銀飾如此嚣張跋扈的袍子也只有自己這張小白臉能壓住,顯得尊貴又不浮誇,至于裴寂華……呵,這個男人沒自己白,穿這種鮮亮顏色衣裳一定沒自己好看,想着,強壓住自己得瑟的目光沖裴寂華舉了舉酒盅。裴寂華別過臉沒理她。
那句話怎麽講的來着?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
今日的你,打仗比不過我,身份二人相當,年歲……夜瀾晃了晃清冽透徹的酒液,低嘆一聲:“二十來歲的老男人,啧。”
聲音很小,只被近旁兩人聽了個一清二楚。
二十二歲的景離思:“?“
二十六歲的厲骁:“!!!“
聽前方熙熙攘攘,唔,齊後駕到。齊朝皇後,洛氏蘊柔,呵,故人,她擡了眼看過去,洛蘊柔觸及她的目光,心頭大亥,只覺得森冷的涼意直竄背脊,面上紅白難辨,步子也跨了下來,好在裴寂華将她攙扶住,方不至于太過失态。
景離初,他不是……死了嗎?
夜瀾坦蕩地沖君後二人笑笑,回想昔日的洛蘊柔……等等,昔日的她是什麽樣子的來着?再看看如今她一雙因過分驚懼而有些顫抖的瞳仁,從政多年的直覺告訴她,她年輕時的少年慕艾就是個荒唐的笑話和她畢生的恥辱。
随後來了豔若桃李的女子,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漂亮地讓人移不開目光。着玫瑰色蹙金雙層長尾禮袍,腰間配的白玉蝴蝶墜長翅翩翩,一整套玫瑰金海棠華勝步搖更映她人面桃花,從儀仗中不難看出,這是整個齊朝的明珠,長公主裴韶儀,一雙淩厲勾挑的丹鳳眼和裴寂華長得很像。
與夜瀾一樣,都是初見就能叫人驚豔的容色,較之夜瀾孤傲鋒利清冷自持,她美得更張揚大膽,恣意灑脫,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神仙妃子,這兩人,一個是雪峰山巒的皎月,一個是瑤臺仙池的牡丹,都是世間難見的好皮相。
至于洛蘊柔的暗朱色羅金鳳袍,倒是顯得有些老氣了,不過,因為她是庶女出身,穿不得正紅,明朱,瑰紅之色,倒是情有可原。
不管暗下怎麽想,明面上這都是一場賓主盡歡的華宴。
酒至三巡,歌舞也漸漸收歇。
一個官階挺高的齊朝官員站起來要為夜瀾祝酒,夜瀾還沒有用自己一貫的溫柔語氣講出來你是什麽東西,孤為什麽要接你祝的酒這句話,他就斟了滿滿一酹往地上傾灑:“此一酹,獻于吾大齊戰死的好兒郎。”
景離思被夜瀾按住,方不至于當殿掀桌子砍死這個老不死的齊官,厲骁袖子裏一支扁平纖細的刀片寒光一斂,在夜瀾的目光下塞回去了,但一個眼神掃過,叫這個齊官哆嗦一下。
夜瀾突然有些可憐他,這個人是造了多大孽,才被裴寂華推出來當槍使啊,目光鼓勵他繼續。
齊朝老官繃直了又斟一酹,再往地上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