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桂花的暗香(捉蟲) 要走了啊,好突然……
賣馉饳兒的店是夫妻店, 丈夫瘦長臉、粗眉毛,一雙大手負責包馉饳、下馉饳,一張張面皮在他的手上乖順得如同小貓咪, 三兩下就成了漂亮的“花”。
放進鍋裏面煮着,火映照在男人身上,堅定得就和老挑子一樣, 幾十年如一日的守在這兒。
妻子是稀疏眉、大圓臉,無論春秋寒暑, 一雙手都泡在水裏洗盤子、洗碗、洗筷子。有客人來了,泡得發白的手就在圍裙上擦着, 擦得幹幹淨淨了再來招呼客人。
夫妻兩個擁有着白淨的手,就和馉饳兒的面皮一樣。
方年年常來, 是熟客了,夫妻兩個打了招呼後, 妻子就打了兩碗湯來。骨湯醇厚,撒了青白分明的蔥花, 捏了一點兒鹽巴調味。
簡單的骨湯放上了桌,老板娘讓方年年和沈宥豫慢用。
“謝謝娘子。”
“方姑娘有段時間沒來鎮子上了。”老板娘笑着說,“那花大頭近來可神氣, 身後跟着一群不着四六的小子。”
“趕上年節,又少了個小二, 家裏面忙着呢。”方年年秀美微微皺起,“花大頭又騷擾你們了?”
“有姑娘呢,他不敢來我們這一片。”有客人來了, 喊着老板娘上碗熱湯,她歉意地和方年年告了一聲,緊着去忙了。
方年年不知道想到了什麽, 搖了搖頭。
“花大頭是誰?”沈宥豫問。
“一個無賴子,街頭閑漢罷了。”方年年覺得提這人掃興,搖頭不說了,她從小提包裏拿出勺子一人一把。
沈宥豫接過了勺子,在方年年之前說,“防止交叉感染。”
方年年嘿了下,“上道。”
自己帶筷頭和勺子也是無奈之覺,秋天了,氣溫變化大,又到了流感的高發期,大牛叔說周邊大夫已經收治了不少風寒高熱的病人。出門吃東西,沾筷子、勺子的方年年寧願麻煩一些自己帶,也不讓感冒落自己頭上,要知道,病從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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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口地喝起了骨湯,是真的用骨頭慢火熬出來的湯,沒有任何人工添加劑的成分,原滋原味,在涼秋裏喝上一碗,還算是不錯。
方年年小口喝着湯,她身邊的沈宥豫拿過勺子有些好奇地看向方年年的小提包,巴掌大的東西怎麽這麽能放?
之前他還保管過,方年年讓他想吃什麽就拿什麽,他還以為就是女兒家随身會帶着的那些,沒想到提包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竟然什麽都有。
沈宥豫自認為自己已經夠在意幹淨的了,沒想到方年年比自己還矯情,想出了筷子頭不說,還帶了勺子。
不僅僅帶了,還是二人份的。
不得不說,沈宥豫感覺心中熨帖。他眼神微動,因心中所想輕咳着化解尴尬,他想,這點像我……
喝着湯的方年年沒有注意到身邊人眉眼間的想入非非,她正在腦海中梳理着七王之亂的事兒。
二十年前,山陵崩,一代帝王抛舍下自己奮鬥的一切,成了歷史長河中的豐碑。他的離開帶走了輝煌,卻沒有留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七個成年的兒子為了至高之位進行了長達五六年的紛争,好不容易休養生息的天下陷入戰火紛飛。
七王分別是寧、晉、鄭、榮、淮、吳、秦,七人又分成三個小團體,以寧王、晉王、鄭王為首,據說現在的皇帝秦王是幾面派、二五仔,跟所有兄弟都“眉來眼去”,最後幹翻了其它兄弟,以最不看好的皇子拿下了至高之位。
這些就不說喽,方年年具體細節知道的也不多,爹媽夜話家常的時候沒有說。
不知道是應該說穿越前輩教子有方,還是說他不會教子。前者是因為他的兒子們個個出色,是人中龍鳳,後者是因為所有的兒子都有狼子野心,争勇鬥狠。
換句話說,身在帝王家,不想當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王爺。怪就怪高祖不立太子,給了所有兒子野望。
等塵埃落定,落敗的皇子大多沒有好下場。不是争鬥中被殺,就是不想成為敗寇***,還有就是被圈禁。
對于晉王這種雄霸一方的大佬來說,圈禁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方年年把七王之亂梳理一下後,沈宥豫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你知道七王之亂,我就不多說了。說說你不知道的,身處亂世,沒有獨善其身的,江湖是什麽,在權勢争鬥中不值一提。當時江湖上當家人姓樓,樓盟主娶妻邵氏,他處事公允、為人急公好義,受人愛戴。”
方年年安靜地看着沈宥豫,聽他講着江湖事。
在方年年認真專注的目光下,沈宥豫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正襟危坐地說,“樓家家在晉北,有個晉字你就知道了。”
“晉王轄下。”
沈宥豫點頭,“那時候按腦袋讓人站隊,樓家想置身事外也不行。據說他們準備連夜逃跑,有好友攜懷孕的妻子過來投奔,樓盟主接待了,就錯失了離開晉北的機會。”
“性格決定命運,這要是樓盟主冷眼不理,顧着自己家,應該沒有後續了。”方年年唏噓。
沈宥豫說,“的确,如果那日他一家離開了晉北,就沒有後面的滿門被血洗了。全家死得很慘,樓盟主被釘在了自家‘忠義’的牌匾上,樓夫人抱着幼子倒在他的腳下,具體我就不說了。”他瞥了方年年一眼後,“很血腥,我就不說了。”
方年年感覺後背涼飕飕的,不禁想到陳盟主在張縣丞家眼不眨一下地殺人,大白天的覺得越來越冷,忍不住向沈宥豫靠了靠。
說着正經事兒的沈宥豫驀然恍惚,方年年的靠近帶來了她身上茉莉的幽香,他腦海裏忽悠悠地嗡了一下,感覺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他想,自己應該是向方年年那兒靠了一下,手臂能夠碰到方年年的手肘,但其實他坐在那邊定定的一動沒動。
“兩碗馉饳兒,兩位客官慢用。”老板娘送來了馉饳兒,還貼心地放了辣子和醋的小碟來。
沈宥豫心下一跳,厲目看向老板娘,老板娘惶然,趕緊卑躬屈膝地後退離開,一溜小跑地回到了挑子那兒,湊在丈夫身邊拍着胸口。兩個人小聲說着什麽,老板安慰着妻子。
沈宥豫抿嘴,偷觑方年年發現她沒有看到自己誇張的舉動,瞬間安心了不少。
他有些大驚小怪了,生怕老板娘突然來看出了自己和方年年有什麽……其實什麽都沒有,但女孩子面皮薄,羞紅了臉,不敢再靠近了怎麽辦?
不知不覺中,沈宥豫的耳廓微微泛紅。
“樓家不是站隊了嗎?為什麽要殺他全家?”方年年不解,她歪着頭、秀美微蹙,耳墜蝴蝶輕盈顫動,欲扇動翅膀飛走一般。
沈宥豫輕咳了一下,強迫自己挪開視線,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他成了晉王手上的刀,江湖之中不少人以他馬首是瞻,如果你是其他人,你會怎麽想?”
放在腿上的手抓緊了又松開,總有着旖旎想法在指尖成型了又消散,怎麽都沒有付出行動去抓住顫動的蝶兒……
“把刀折斷。”方年年擡手落下,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我年紀不大,具體的事情不清楚,也是從長輩口中知道的。當年樓家成了晉王手上的刀,江湖中不少人投奔晉王,雖然是散兵游勇,許多人性格桀骜不馴、不服管教,但在奇襲上出人意料,晉王一時間風光無兩。
“不知道怎麽的,江湖中突然有個傳聞,傳聞樓家乃藥王谷後人,家中擁有現存于世的第三顆血蓮子。”
沈宥豫看了方年年一年,方年年憂慮地摸了摸肚子,“繼續說。”
“嗯。”沈宥豫壓着嘴角,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心中又晃悠着一些莫名的情緒,他為了這顆血蓮子九死一生,明明應該惱怒的,應該千方百計地從方年年那兒弄出來,怎麽的提不起這個念頭了……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人之一生追逐的不過是名利、地位、權勢,但這些東西都不如身體來的踏實,命沒了談什麽理想抱負。空音寺那顆不好拿,武林盟那顆拿不好,它們都是有主有姓的,要點臉面的江湖人都伸不出手。”
方年年看沈宥豫,沈宥豫愣了一下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江湖人。”
方年年點頭,夾了一個馉饳兒咬開一口,在裏頭放了一點點醋,味道自然就上來了。她吃到好吃的東西眉眼就喜悅地展開,聽着江湖的腥風血雨下馉饳兒,美好的滋味能夠平複心情的起伏。
真想去摸摸她的嘴角……這個想法一湧上心頭,沈宥豫就吓了一跳,趕緊吃一個馉饳壓壓驚,味道還真是不錯。
“第三顆血蓮子引來無數人觊觎,明裏暗裏向樓家施壓的不知凡幾。究竟是誰殺了樓家人,已經成謎,張猛等人只是作壁上觀、隔岸觀火的,是樓家傾覆的幫兇。對了,當年混元牽魂手張猛,也就是張縣丞,清風手陳令,就是陳盟主,空音寺妙法,桃花山沈念,他們口中魔教那位,還有知會兒,他們是江湖年輕一輩中出色人物。知會兒身份神秘,我不知道他現在是誰,沒想到在宮裏當太監?”
沈宥豫喝了一口湯潤潤嗓子繼續說,“他們從百曉生那兒得到了消息,知道樓盟主有意千金售出血蓮子,就結伴過去,卻撞見了樓家正被血洗。我聽長輩說,血洗樓家的人穿着黑衣,不露形容,武功身手看不出來路。”
“那是武林的盟主,他們竟然能做到見死不救?”
沈宥豫搖頭,“長輩說他們五人産生了分歧,最後誰也沒有出手搭救,吃素念佛的大和尚也不例外,反而成了樓家滅門的幫兇。事情過去近二十年,除了當事人,我們能了解的很少。樓家已經沒了,他們五人從樓家禁室中帶出五個盒子,約定好那時那日的事情誰也不再提起,就各自離開。那五個盒子裏究竟是什麽,只有各自的擁有者知道。”
“以前只當樓家是藥王谷後人是道聽途說,第三顆血蓮子從未面世。陳令逼着張縣丞交出盒子,看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沈宥豫補充。
方年年腦海中已經鋪展出當年五人分別時的場面,二十年過去,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都成了中年人,有人退隐江湖、有人身居高位,有人淡泊一生、有人神秘莫測……朝廷一紙令書,逼得他們重新面對過去。
現如今,五個人中,已經有四個在京城或者京城附近,妙法大師在觀音寺一直沒有走,混元牽魂手成了張縣丞,焦頭爛額的陳盟主風塵仆仆而來,拿不到張縣丞的盒子誓不罷休,為此不惜殺人。
還有一位知會兒更是在京城的核心處,五人中的最後一人不知道會不會入京。
身為小小普通人,忽然就有了參與大事的沉重感。
趕緊吃一個馉饳兒壓壓驚,方年年蘸多了辣子,辣得嘶嘶。
“喝點兒湯。”沈宥豫忙說。
“燙。”方年年小小地吐着舌頭,哈着緩解辣度,“吃了更辣。”
沈宥豫視線在粉嫩的舌尖晃了一下就非禮勿視地離開,目不斜視地看着人來人往的小街,普通的熱鬧、平靜的喧嘩,正店裏傳出了說書聲,腳店裏的散酒飄着香,貨郎挑着擔兒唱着詞,賣着兩三頭繩、四五麻團,垂髫兒童舞着棍子蹦跳着過去。
這是市井,是普通煙火。
沈宥豫忽然有些落寞,他說,“江湖的事兒就這些,不過是打打殺殺,你家開店的,注意些,不要和這些人打交道。”
方年年秀眉動了動,有些疑惑沈宥豫怎麽突然這麽說。“我家開店十多年了,這些我懂。”
“哦。”
沈宥豫垂下眼,低聲地說,“我要走了。”
周遭的喧鬧仿佛一下子就停了,竹架子搭着的遮陽棚投下了暗影,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了桂花的暗香。難道是時間穿越了?一下子回到了沈宥豫剛來的那個夜晚。
方年年手指不自覺地戳了戳桌面,“要走了呀,好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