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城複于隍
接連消失了數月的謝卿雲終于拖家帶口的回來了,接連閉門謝客将近有五個月之久的衡門終于再度迎客上門。
重歸衡門,在外漂泊小半年的謝卿雲心情異常激動,他邁着小碎步直奔後院,十分親熱的叫了一聲:“東家!”
徹底閑下來的陸含章不知道今天作的什麽妖,居然在頭上帶了個不倫不類的大厚帽子,背對着他坐在矮幾前不知在鼓搗些什麽,正臉也沒給一個,懶洋洋的道:“喊這麽親熱,叫你老婆呢吧?”
謝卿雲:“……”
他幾步繞過去,詫異的發現他們東家正右手拿着錘子,左手扶着核桃,不厭其煩的在開鑿。他右手邊已經堆了滿滿一堆鑿好的核桃仁,跟個小山丘似的,左手邊則是一大袋子數量頗為可觀的帶皮核桃,最叫人費解的是,那堆核桃裏有的分明已經長黴斑了!
謝卿雲可心疼了,但他嘴上嫌棄道:“多少個月前的了……”
這老媽子唧唧歪歪才剛進行到一半,一陣不知起于何處的妖風突兀的刮過來,一把掀翻了陸含章頭上那個滑稽的大帽子,随後,一頭銀白的頭發如月光瀉地一般灑了開來。
那頭發從發根到發尾全然是不夾雜一絲雜質的白色,迎着天井裏那叢尚未蕭條委地的簫管竹,隐隐透出一種玉色,粲然有光。
謝卿雲驚得眯縫眼都瞪大了不少,難以置信的結巴道:“東家,我們離京這才只七年時間,你、你的頭發……”
陸含章端坐不動,挑起眉梢,輕飄飄的掃了他一眼:“大驚小怪,沒見過鶴發童顏?就我這樣的。”他垂下眼簾,摸過一旁的帽子抓在手裏把玩,側了側頭,開了個十分冷的玩笑:“……跟我的羽毛很般配是不是?有沒有美上一層樓?”
謝卿雲心急如焚,哪裏有閑情逸致跟他開玩笑,他“撲通”一聲一下子跪在對面的矮幾前,胳膊肘撐在桌面上,唾沫橫飛道:“東家,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動身前往昆侖吧。”
陸含章搖搖頭:“沒用。同樣是等死,非要挑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謝卿雲一肚子話都湧到了嗓子眼,那些話前擁後擠的争相往外蹦,最後只蹦出了這樣的效果:“……是那毒嗎……五鼎關難不成會加快……昆侖……東家你、我們、哎那什麽……”
陸含章抄起一枚核桃砸過去,正中謝卿雲眉心,粗暴的給那段不明所以的話畫上了句點。他默默的把錘子遞過去,用眼神示意謝卿雲接過鑿核桃大業,自己開始消滅右手邊那一堆核桃仁,用一種十分神奇的事不關己的語氣道:“真上了昆侖,我又能慢死幾天?”
大概實在是閑沒事做,他開始用左手邊那些圓滾滾的核桃在矮幾上擺圖案,神情異常專注,嘴上心不在焉的說道:“算了算,這五鼎關将近耗了我大概……大概十年的壽命吧。卿雲,等我下去找閻王爺喝酒以後,每逢清明你給二老上墳掃墓時,就在五鼎關那裏給我祭一祭就行了。”
然後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好笑的東西,嘴角突然挑起來,開始胡說八道:“順帶,再給我燒一個紙糊的柳長洲吧,我到現在都還沒正兒八經的揍過他。”
不多時,矮幾上出現了兩個用幾串核桃拼出來的大字——拾年。
謝卿雲絲毫不理會他的風言風語,換了一種十分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東家,要不我們回京找……”
陸含章眼神陡然淩厲起來,他掃過來一記眼刀,硬是把謝卿雲剩下的話全都壓回了肚子裏。他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小毛病,瑩白的指尖開始輪番在桌子上敲起來,漫不經心道:“哎,你還沒說我老子那墳怎麽回事兒?”
謝卿雲恍然驚醒,瞬間被轉移了注意,“哦”了一聲,說:“我們前腳剛到龍門,後腳就趕上龍門山體滑坡。龍門山上前朝皇帝的陵墓被盜墓賊給挖空了,稍微一震,就塌了個屁滾尿流的。老爺和夫人的墳冢就一并塌開了。對了……”
他像個十年八年沒洗澡、癢的直在身上抓虱子的流浪狗一樣,開始胡亂翻找起來,最後在自己右腳的襪子裏掏出一個玉牌子。他遞過來,疑惑道:“老爺那墳的外面竟然掉出來這個東西,哦,還有一幅畫,我就給帶了回來。”然後他站起身來,重新邁着小碎步跑回了前堂。
陸含章嫌棄的墊着張宣紙接過那玉片,待看清了那上面的一排小字,他指尖竟微微發燙起來,只見那馬鞍造型的玉片上,用小篆刻了一行字——棋行天下。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他輕笑了一下,發現他爹和柳長洲幾乎可以相互證明了,他知道他爹陸輔之是上一任的管窺閣首領,卻不知道他有一塊棋行天下的玉牌;知道柳長洲有一塊棋行天下的玉牌,卻不知道他是這一任管窺閣的首領。
柳長洲……他竟然是管窺閣的首領麽。
這一發現,居然神奇的叫他多了幾分見鬼的自豪感,但那股自豪感只在他心尖上飄了一下,就風吹雲散般消失了。随後,一股濃郁的憂傷與寂寥漸漸從心底漫上來——他爹……上一任管窺閣的首領死于淩遲,那這一任呢?
這個想法陡然冒出來,叫他向上翹起的嘴角慢慢抿平,而後他就愣住了——自豪,與憂傷?
沒一會兒,謝卿雲取了畫回來,是一副橫軸的水墨畫,上面用十分淺的淡墨暈染出一群相互比肩的山峰,那些山峰高而直,挺拔的聳入雲端,只在半山腰上點了一株斜逸旁出的古木。
但那畫看上去就像是沒有畫完的,就像是畫畫的人只打了淡淡的一層底色,還不曾細致入微的勾描。那畫上連個落款都沒有,只在畫的左上角有一行十分潦草的字——
峣峣者易折。
不像是有閑情逸致在畫山水,反倒充滿了對什麽人的告誡與教導。
陸含章在那畫上點了兩下,瞬間就明白了過來。柳長洲大概就是他爹生前那個唯一的高徒吧,這幅畫應該是他留在人世對他的最後一課。
那人知道管窺閣的上一任就是霧山先生麽?
天空突兀的響起一聲悶雷,随後狂風大作,前堂适時響起幾聲十分熟悉的狗叫聲,不用仔細分辨都知道是金鬥,大概是因為皇城的狗們叫起來不是方言版的吧……
謝卿雲被金鬥整很慘,特別不待見它,連帶着恨屋及烏,不待見衙門裏幾乎所有人。于是他恨恨道:“方才衙門裏來一幫狗腿子,他們說柳長洲要東家現在去一趟一個什麽什麽堂,我沒記清,一個挺奇怪的名字。”
陸含章笑道:“不歸堂罷。”
他現在出門不比大家閨秀收拾打扮去見情郎快多少——謝卿雲要給他塗一頭黑頭發,還要用暖爐一根一根的給他烘幹,導致他出門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
天陰欲雨,謝卿雲十分周到的給他塞了一把竹骨傘,這才和十八相送似的将他們東家送出了門。
重陽那日分手以後,他還沒和柳長洲見過一次。
五鼎關是他剩下為數不多的年歲裏一段成為實體的歲月。這會兒,他心裏竟然升起一絲小小的連他自己都鄙視的名為期待的情緒,期待那人能夠給他最大的認可。這股情緒叫他往不歸堂去的路上竟有些迫不及待,導致他這麽一個破爛身子竟然頂住了狂風,十分的順利到達了目的地。
石頭山上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放眼望去,幾乎每棵樹都在大風裏嚎的死去活來,暮秋還未凋零的殘葉這會兒都離開枝頭,将目力所及的天地之間充斥的滿滿當當。
在漫天飛舞的落葉裏站着一個身形颀長的人,那人手裏拎着一張長弓,背對着他,站在不歸堂的屋頂上,勁瘦的腰身一反常态的規規矩矩束縛在腰帶裏,顯得極為修長,一頭長發被四面八方的風裹挾着飄揚在半空,衣角翻卷,似乎快要乘風而去,背影卻有種難言的悲壯與肅穆,仿佛自始至終他都未曾改變。
陸含章的腳步就頓在不歸堂的屋腳下。
一陣密集而突兀的箭矢入肉的聲音從五鼎關的方向傳來,而後是一陣金屬相互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音——陸含章對此再清楚不過,那是五鼎關将将開始閉關的聲音。
但眼下并沒有到午時初刻。
這時,背對着他的柳長洲轉了過來,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一言不發的直直看過來,一個動作都沒有,只是單純的看着他。
等到他自己站在不歸堂的屋頂,看到的景象頓時令他手腳冰涼。
懸河口西側的水域裏跟腳穩當的鋪陳了整整綿延十裏的戰船,那些戰船的船頭上插着一面繡着一雙翅膀的軍旗。幾乎每艘船上都是成千上百個手持盾牌的士兵,将戰船能暴露出來的部分都保護的鐵桶一般,戒備森嚴的防備着可能來臨的對手。每個船頭都站着一個全副武裝、手持信號旗幟的通訊官,揮動左右臂來傳達往來指令。
再看五鼎關前,守關人的屍首滿目橫陳,血流遍地,幾個西域士兵正在操作那個大滾軸,而旋轉門幾乎已經要全部關閉。
西撚兵臨五鼎關,但本應出戰迎敵的江南總兵卻杳無蹤跡。
陸含章一下子猜到了柳長洲的用意——叫他身臨其境,逼着他在大慶與五鼎關之間做一個選擇,真實的場景明顯要比言語的力量來得更為直白。
這實際上已經不能稱為一個選擇,而是一個事之必然。
就好像柳長洲和他的之間的一場豪賭,賭注就是他一個“匹夫”的守土之責。這場豪賭裏的主角,五鼎關,輸贏它都沒有置喙的權力,它只有“繼續存在”和“行将就木”兩個歸宿,而眼下那歸宿已經板上釘釘。
柳長洲賭他一定不會眼睜睜看着西撚突破五鼎關。
很明顯,他賭贏了。
有幾口混合着草木碎屑的風猛地灌進嗓子眼裏,他那些一路前來積攢的期待突然都不得善終的凋零成滿地碎屑,不留情面得紮在心上,令他猝不及防的彎下腰劇烈的咳了起來,仿佛已經看到了一段歲月的支離破碎,與被血淋淋的從壽命軸上徹底劃去的十年光陰。
柳長洲還是如石刻一般靜立不動,只是突兀的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要我幫你嗎?”
這幾個字叫陸含章的心狠狠的一跳,他大幅度的喘了幾口氣,然後渾身的血液都好像被凍住了似的,連搭腔的力氣都被抽的一幹二淨。
他那蒼白的臉上因為方才一連串的咳嗽而顯得有些泛紅,嘴唇卻反常的失去了血色,指尖竟然微微顫抖起來。
待到呼吸平複以後,他表情空白的搖了搖頭,說:“不用。”
他取過柳長洲手裏那把弓,彎弓搭箭,緩緩的擡平胳膊指向五鼎關,抿緊嘴角,盡最大力氣将那弓拉到最滿,而後突然放手——
那枚箭如疾馳的彗星一般,直直的插/進了五鼎關固定門最中心的一個小孔裏。随後,在那固定門的表面開始出現細碎而整齊的紋路,那些原本相互穿插交織在一起的板件頓時失去了彼此彌合得天衣無縫的潛質,從最中心開始,以順鐘向的弧形方式開始一圈一圈往外擴散,在五鼎關的表面形成類似于海螺的螺紋一樣的花紋來,只眨眼的功夫,那些擴散開來的裂隙便已蔓延到最外圈。
風裏有細細的分崩離析的聲音。
那四根牢牢定死在五鼎關最高處的支撐杆一瞬間失去了可資攀附的東西,動作遲緩的開始往下滑,而後那點兒細微的移動幅度逐漸放大,最後“轟隆”一聲接連倒在水裏,濺起丈高的水花。
整個五鼎關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瓦解,五鼎關關門上的拼接件一片一片往下落,義無反顧的撲進腳下的水裏,一聲一聲未曾斷絕,一聲一聲似乎都在啼血。
真如陸含章自己所說,前後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霸氣恢弘的五鼎關與落葉一起,在深秋的風裏片片委地凋零。
它存在于世的時間,還不到一旬。
被積攢在五鼎關西側的水突然失去了阻攔,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嘩啦”聲響,高近百仞的水牆以排山倒海的态勢撲将下來,水流速度瞬間變得十分湍急,上游的渲河陡然憤怒起來,猝不及防的以飛竄的速度,載着綿延十裏的戰船往下游疾馳而去。
懸河口頓時成為一個吞噬船只的血盆大口——一艘一艘的戰船根本都剎不住跟腳,被動的随着加速的水流砸将下來。
五鼎關瓦解倒塌的殘骸尚且堆在水裏,與懸河口上砸下來的船只狠狠的碰撞在一起,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回蕩在清涼絕壁與石頭山之間,叫人如同置身于盤古重開天地時的振聾發聩裏。
整個船隊的前半截由不得自己的接連往下滑去,後面的船只察覺異常,傳令官開始指揮下錨。船上的士兵不明情況,紛紛擡頭仰望,鐵桶一般的防衛瞬間土崩瓦解。
這時,從清涼絕壁上突然垂下來足有二十來個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那些蒙面人身手利索的在水面上點了幾步,輕盈的落在船隊吊尾稍還未來得及掉下去的戰船上,手握彎刀捅向通訊官。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又如同飛鳥一般輕盈的躍起,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蹤跡。
緊接着,在石頭山上整整齊齊的冒出不計其數的弓/弩手來,只聽一聲尖銳的口哨聲,一時萬箭齊發,密密麻麻的弓箭如雨點一般齊齊射向江面,那些手足無措的西撚兵無處遁形,頓時慘叫聲聲四起,大片大片的血暈染了整一條渲河,血腥味霎時沖天而起。
遠近十裏的渲河幾乎成為一片汪洋恣意的血海,似乎飽含着天地間幾乎所有的怨憤與怒氣一路往東而去。這一路的後浪推前浪,許久都未曾洗刷掉仿佛塞滿乾坤的血色,一聲聲的碰撞與拍擊刮在耳裏,句句都是凱旋的戰歌。
而後,一切重歸于寂,在石頭山上豎起一面大旗——大慶。號角響起,埋伏在石頭山上的江南總兵紛紛離開藏身之地,訓練有素的在石頭山前的空地上彙成一只龐大的隊伍。
陸含章恍然大悟——這是柳長洲的計。
早已埋伏好、卻等到方才才出手的江南總兵,和被迫一定會選擇毀掉五鼎關的他自己。
風陡然淩厲了起來,頭頂黑雲逼仄,似乎阻攔了天地間所有的光,石頭山上一片昏暗,如同沒有星月的子夜時分。
一場大雨傾盆而下,一時間,風雨滿江湄。
柳長洲心下清楚此一役必勝無疑,但他依舊手心裏都是汗。
對于“摧毀五鼎關”一事的難以啓齒,最終使他選擇了這種不借助言語便能達到目标的方式。他心裏那愧疚翻滾無限,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陸含章,便只能從一開始就面無表情。其實整個過程裏他一直豎起耳朵在聽背後的動靜,但身後那人除了方才那幾聲咳嗽外,便再沒有了別的聲音。
他鼓足了十萬分的勇氣,慢慢的轉過身來,待看到一直不知該如何面對的人時,頓時渾身一震,狠狠倒抽了口涼氣。
那人那一頭黑發竟在大雨瓢潑裏一點一點褪去顏色,那些脫下來的墨色無差別的浸漬他的白衣衫,将那一襲素白的單衣染得如同缁墨,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一頭搖曳至腳踝的長發便似被不知道誰偷梁換柱一般,換了個一幹二淨,極其狼狽的緊緊裹在身上。
而後,被染黑的單衣也漸漸在大雨沖刷裏恢複了本來的顏色,那股墨色順着水流走形在不歸堂的屋頂,複又萬般無力的滑落在地。
柳長洲一瞬間想起了幾次三番出現在他鼻尖的墨味兒!
但那人臉上的表情竟然還是一副……事不關己。
陸含章渾身淋得濕透了,才想起自己腳底下還放着一把傘。
他彎下腰,徒勞的撐起傘擋在自己頭上,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臉,竟毫無預兆的從嘴角湧出一口血來。他扭頭呸了那口血,喘了口氣,臉上浮起一層挂不住的笑:“柳師爺好手段。”
那原先素白的傘乍一被撐開,竟在漫天大雨裏攢出了十幾支含苞未放的白梅來,鼻尖似乎還隐隐萦繞梅香。
柳長洲還怔愣在對眼前人的震驚裏,他有些語無倫次的說:“你、你的頭發……”
陸含章仿佛沒聽見似的,一言不發的轉身往回走,胳膊卻被一只冰涼修長的手緊緊攥住。他心裏一股火驀地騰天而起,只狠勁兒的甩開了那只手,結果卻因為失去平衡而突然站立不穩,就要往下倒,被柳長洲一翻身從屋頂帶了下來。
待到站定後,他打着傘往後退了幾步,擡起頭來,十分平靜的道:“後會無期吧。”
作者有話要說:
悲催的五鼎關居然在文裏活不到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