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君子藏器
興許是寡婦朱點衣的毒舌殺傷力太強,起先藏在錐谷的士兵都以飛一般的速度好了起來。這寡婦天生心大,頗不把自己當外人,在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裏迅速和一幹漢子們打成一片,嘴裏話說的比漢子們還要犀利豪放,竟隐隐然有成為“江南總兵第一寡婦”的架勢。
方秉筆一邊收拾将軍帳裏的東西,忙中撥冗的碰了碰柳長洲的胳膊:“爺,這些兵你打算怎麽辦?”他等了半天都沒聽到聲音,狐疑的轉過頭去看,就看見柳長洲手裏還抓着杆毛筆,但筆尖點下去的地方都已經暈染了一大塊黑色的墨點,将原本就奇形怪狀的信箋糟蹋的越發不堪入目。
方秉筆不客氣的抄起手裏一雙鞋底兒,看也不看的往背後砸過去,一個母夜叉的聲音橫空霹靂而來:“你他娘眼睛長錯地方了吧?”随後他的小腿便遭受到了一記天外飛來的橫踹,寡婦朱點衣手指戳在他腦門上:“你簡直屬于過度治療。”
坊間講“不要和女人斤斤計較”,并不是“不要和寡婦斤斤計較”,朱點衣是個異數,她幾乎算得上半個男人,所以方秉筆心安理得的要和她斤斤計較。他也不客氣的在朱點衣小腿上踹了一腳,指指柳長洲,咬耳朵道:“哎,朱哥,這副模樣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朱點衣對這一聲“朱哥”極為滿意,她閑閑的吹了口自己剛剛塗完丹冦的指甲,十分掉節操的小聲道:“蠢貨,這你都看不明白?這模樣,八成昨晚上偷情去了,魂兒還沒回來呗。”
方秉筆:“……”
然後眼前頓時飛過來一個體積十分可觀的東西,那東西通體烏黑,還自帶傾倒功能,灑出來的墨汁将這一對背後說人是非的狗男女澆了個屁滾尿流。
橫遭議論的柳長洲似笑非笑的看過來,輕飄飄道:“偷情?和誰?寡婦?”
朱點衣:“……”
柳長洲站起身,突兀的回答了剛才的問題:“你說怎麽辦?新的鎮西将軍已經就位,西防又折了那麽多人,這些好容易練出來的兵當然交給西防了。”又十分嘴賤的諷刺道:“不然叫他們留下來跟你一起作死的吃豹子肉閑沒事中個毒?方大人?”
方秉筆松一口氣,這個才是他們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頭兒,方才那個,估計是被什麽天外飛來的玩意兒附身了吧。他幾步走過去,在柳長洲耳邊低聲道:“那……杜娘、胖鄭他們呢?留給下一任知府?”
柳長洲惡狠狠的道:“打暈了,拖走。”
他說完這些話便起身往外走,滿腦子都是大雨裏那一頭白發,還有那句叫人耿耿于懷的四個字,“後會無期”。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往深林裏走去,随手薅下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絞盡腦汁的想要如何去道個歉。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那人的怒氣,不是如往常那般直接踹在他腿上,而是選擇沉默不語的直接轉身離開,根本不能用耍個無賴、嬉皮笑臉來了結。
他發愁的蹲下去,仿佛腦門頂兒繞了一圈婆娘手裏納鞋底子的麻線,覺得自己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邊防被破,源河失手,顧遙身死,三王爺一黨在朝堂上備受诘難,他們這一次的任務也算是圓滿完成。前幾日上谕剛到,新的鎮西将軍已經接過虎符,新的縣太爺也不日便要到任,要不了十天,他們一行人就要動身回京了。
那時候就不用糾結什麽時候去找陸含章的問題了。
他十分窩囊的想要不幹脆就這樣吧,解除合作關系做回路人甲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以後能見面的機會幾乎沒有,也不必擔心再次碰面會有什麽難為情。
但他心裏确實又有一股不甘心與舍不得。
然後這窩囊師爺腦子裏蹦出了一行字——酒壯慫人膽。
千軍萬馬都見識過了,生死關裏滾過數百遭,大丈夫行走于世,還有什麽事兒能比“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更難?他就不信還有誰能被“道歉”這麽簡單個小事難倒。不就是道個歉麽,又不是滾刀山下油鍋,一鼓作氣如果還提不起膽子的話,那就灌一壇子酒,誰還不會裝個孫子?
于是他行動力十足的回到清河去多露橋買酒,路過衡門時,驚訝得發現衡門茶樓不光排門緊閉,連門上的大招牌都已經被人卸了下來。他心裏一驚,那些難以宣之于口的道歉一瞬間被抛到九霄雲外,直覺告訴他陸含章或許已經離開清河。
他抱着試一試的想法趕去渲河下游的碼頭,果不其然,在下游明顯開闊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十分特別的船,衡門裏那個小眼睛的大櫃正指揮幾個人往船上搬運行李,船篷裏隐約傳出幾聲壓抑到無可壓抑時才發出來的咳嗽聲,還有一連串十分有規律的石塊撞擊的清脆聲。
柳長洲又十分沒出息的慫了。
他腳步頓在碼頭的木臺階上,發現這完全不是喝個酒壯個膽就能蒙混過關的事兒。說真的,他現在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選擇性失憶,但那日大雨裏那人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未死,形如鬼魅一般牢牢的纏繞着他,叫他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進退兩難。
此時落日西斜,開闊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紅,江邊已經枯黃的蘆葦蕩裏,脫落下的飛絮肆無忌憚的飄來飛去。
這窩囊師爺突然擡起一只手蓋自己臉上,心裏罵了聲娘,也不知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方才喝多了,這會兒居然有些緊張的想上茅廁。
他覺得他的膽子都發生了很大程度的萎縮。
他最後深呼吸了幾口,一臉悲壯的邁出了第一步,十分雞賊的避開了謝卿雲的視線,偷偷摸進了船篷裏。
視野裏的人似乎分外怕冷,臃腫的裹着一條厚被子,正盤腿坐在一方矮幾前無所事事的敲核桃,那一頭銀白的頭發絲毫不加掩飾的鋪開,晃得人眼睛難受,連帶着心裏不是滋味。
那人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猝不及防的扔了手裏的錘子,慢騰騰的從矮幾下抽出了一條似乎閃光的絲縧,不緊不慢的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簡單粗暴的傳達了一種“我不想看見你”。
柳長洲:“……”
知道自己辜負了這個人,他不請自來的找他希望能道個歉,沒指望還能瓦全如初,只保留着最後一點兒微末的希冀,至少彼此倘再次相逢不至于淪為宿敵,卻一下子被這個舉動打的措手不及。
但他連喘口氣的膽子都沒有,也覺得自己橫遭此等待遇也實屬活該,就把那點兒不合時宜的內傷不動聲色的憋回到了肚子裏。
結果陸含章自己開口說話了:“五鼎關的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柳長洲心虛的小聲道:“瞎說。”
陸含章伸出手,寬大的袍袖掃過桌面,簡單道:“坐。”他蒙着的眼睛勉強能看到事物的輪廓,只能看見有個晃動的掃帚杆子小心翼翼的挪過來,輕手輕腳的坐在了對面。
他取過茶壺,準确無誤的給他倒了杯茶算是招待,而後想起來自己似乎從來沒給這人倒過茶。眼下真到了這種地步,連斟茶這一套都要用上了。
他似乎特別善解人意的說:“我們立場不一樣罷了。眼前是氣勢洶洶的西撚戰船,身後是數萬萬大慶子民,随便換個人都會這樣做。換成是我,我也會做出和師爺一樣的選擇。這不是一個是非對錯的問題,沒有誰要道歉的道理。師爺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是一個‘不得不’的問題。”
柳長洲一頓,覺得彼此的立場似乎莫名其妙的颠倒了過來,這難道不是他應該說的話麽?怎麽反倒從他的嘴裏說出來了?
陸含章輕咳了兩下,接着道:“柳師爺知道什麽叫‘升鬥小民’麽?”
他頓了一下,輕松的笑起來:“就我這樣的。‘結驷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過一肉’。沒什麽天大的出息,每天吃飽混天黑,趨利避害,趨炎附勢,巴不得天下事都能長眼睛避開自己走,這就是升鬥小民。”
“所謂升鬥小民,就是一群被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一類的瑣事擠滿了心腔的人。”他手握成拳伸出來,“這麽大的心裏,裝滿了東家長西家短,還有剩餘的地方能放得下別的嗎?”
“如果還能裝得下別的東西的話,大概……也只剩下每日的喜怒哀樂了吧。”
柳長洲呼吸一窒,頓時像被閃電擊中一樣顫了一下,瞬間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他說他沒有在怪罪誰,他只是很傷心。
如果沒有憤怒與怪罪,那似乎也只剩下了傷心。憤怒或怪罪或許還有所指向,傷心卻只有被指向的資格。
船篷裏一時間陷入了沉默。有種說不上來的異樣的感覺,如同那日的烏雲壓頂一般籠罩着柳長洲,叫他渾身都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周遭是一種黏膩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令他一瞬間只想起身走人。
他喉嚨上下動了動,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挑了一個似乎有“多管閑事”嫌疑的問題問了出來:“那陸老板此一行要去哪裏?”
陸含章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一笑,有種灑脫疏狂的味道:“‘形骸尚在,天地猶寬’,山高水闊一乾坤,何處不容一刁民?”
柳長洲覺着這人今日疏離得十分明顯,這話莫名的刮耳,聽上去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像是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對滿目瘡痍的過去說的臨別贈言。
他這會兒見到了本人,亂哄哄的腦子也終于消停下來,重新轉起來能反應過來的第一個思緒,就是疑惑那日的陸含章為什麽會有那麽大反應。
五鼎關誠然是陸含章的心血,但大慶卻是他們共同的心血……
一陣風輕飄飄的将卷簾吹開一角,柳長洲心裏一震,不可思議的漸漸明白過來一個真相——不是事情,是人!
是他這個人,撞在了陸含章的心上,而不是這件事兒撞在了他的心上。
而後像是要給他的所思所想一個證明一樣,蒙着雙眼的人遲疑的伸出一只手,輕輕的握住了他的。那雙手觸感冰涼,手指被它的主人異常認真的岔分開來,一根一根的填進了他的指縫裏。
柳長洲心跳猛地加快,呼吸也急促起來,說:“你……”
陸含章輕輕的點點頭,口唇微動,坦坦蕩蕩道:“是。”
謝卿雲将一幹瑣事打理的井井有條,跳回到船上,招呼船夫解開纜繩準備出發。他一進到船艙,就看見他們東家十分服帖的倚坐在矮幾前,似乎放下了一件天大的事,渾身透着一股顯而易見的輕松與自在。
他看到,老爺墓前那幅畫被攤開來放在了矮幾上,原本潦草的“峣峣者易折”的旁邊,不知被誰缺德的蘸着水寫了一行字,“君子風霜自挾”。
謝卿雲看不明白,他也不去添堵,就簡單的問道:“東家,我們去哪裏?”
陸含章眨了眨眼睛,說:“‘江南倦游歷,江北曠周旋’……北上,我們北上罷。”
岸上的柳長洲駐步回望,在天地一扁舟的蒼茫背景裏目送行船漸行漸遠,一輪淺薄朦胧的下弦月提前挂在天邊。如果非要給這個場景做一個恰如其分的注腳的話,大概就是……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作者有話要說:
【卷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完
【卷二】洞庭有歸客,潇湘逢故人
洞庭有歸客,潇湘逢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