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烏煙瘴氣
月前,經綸書院裏來了個長相十分标致的人。
這人慣常挑着一雙柳葉眼,雙頰瘦削微凹,側臉線條十分利索的撞進下巴裏,唇紅齒白得格外耐看。加之這人身形颀長,腰身勁瘦,把堪稱“華容第一醜”的學生初服也穿得格外仙氣。
不過這人卻十足是個膽大包天的貨色,剛來才滿十天,逃課就逃了九天,唯一的那天沒逃課,是因為當天開的是蹴鞠。
經綸書院裏大多是華容縣裏官宦人家的子弟,可謂門檻高到頭頂上、十足貴氣的學塾。糧運官賀雲的兒子賀成帷、鹽運使劉統的兒子劉子銘這倆遠近聞名的草包也被他們爹塞在這個書院裏,經綸書院是個貴族學塾這一點由此可見一斑。
賀成帷和劉子銘是兩個将“仗勢欺人”這一點發揮的淋漓盡致的人,也是兩個十足的蠢材,在經綸書院裏學書快要滿三年,連“鋤禾日當午”的下半句都答不上來。
二人還有一個十分一致的癖好,就是特別愛打小報告。
經綸的院長許賦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官方大名許賦,背地裏被人稱為老王八。這老頭子讀書斷句不成氣候,頗事阿谀奉承給人戴高帽,兼之拿人手短,對這倆時常賊喊捉賊的後生的所作所為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接導致這倆無賴越發有恃無恐,橫行霸道、十分嚣張。
這天早上,倆無賴一路招貓逗狗趕來春秋講書堂聽課,賀成帷一進門便被窗前的一個人吸引——這人盤腿坐在自己的書案前,上半身向後傾斜,十分不客氣的靠在後面的書案上,閉着眼睛睡得入木三分、十分安穩。他那睡姿可謂高難度了,春秋講書堂裏前後書案之間的距離足有四尺,那人就僅僅有一層頭皮能勉強靠在後排書案上,但……這麽看上去,他似乎睡的特別舒服。
好巧不巧,那後面的書案剛好是賀成帷的。
尖嘴猴腮的劉子銘用胳膊肘捅捅賀成帷,單眼皮斜拉出去老長,眼珠子掃了一眼,朝那人的方向擡了擡下巴。賀成帷會意,比了個大拇指,兩人蹑手蹑腳的往那人方向走去。
他倆用手扶住書案,彼此眼神交流,就在把那書案将撤未撤的臨界點上,一個十分狠毒而避無可避的巴掌,十分湊巧的給拍到了賀成帷那張虛面大餅臉上。
睡着的人原本交叉疊在胸前的手這時候十分豪邁的完全撐開,做了一個打呵欠的動作,伸了伸懶腰在做醒前的準備工作,這時仿佛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打到了個什麽東西,睜開眼睛絲毫沒有誠意的一笑:“兄臺,不好意思啊,方才我夢見一只奇醜無比的大蒼蠅在偷窺我洗澡。”
賀成帷:“……”
他頂着個十分唯美的巴掌印,那一肚子火就起來了。他老子娘都沒這麽教訓過他,今兒被一個瘦的沒幾兩肉的小白臉打在臉上,這傳出去,他以後還怎麽行橫行經綸?
于是他頗有氣勢的把他那宰相肚子挺起來,眉梢聳了聳,陰陽怪氣道:“小子,知道你爺爺我是誰麽?”
那小白臉換了個姿勢,調轉了方向,胳膊肘向後壓在自己的書案上把上半身撐起來,仰頭看着這胖子,居然還挺有壓迫感,十分無辜的道:“你誰?”
劉子銘十分有眼色的“嘩啦”一聲撐開一把騷包的折扇,狗腿十足的在賀成帷臉側快節奏、小幅度的扇起來,唱雙簧一樣的高聲道:“給爺爺聽好了,這是賀雲賀大人的大公子,你爺爺賀成帷!”
那小白臉十分沒誠意的做了一副哭相,假聲道:“大名鼎鼎,險些沒給我吓尿。”說着裝模作樣的騰出一只手在眼尾處蘸了一下,十分誇張的向外彈了出去,以實際行動傳達了一種“我被吓哭”的意思來。
在經綸書院裏向來橫着走,壓根兒就不知道“低頭”二字怎麽寫的賀成帷不耐煩了,他舉起手來“啪啪”拍了兩巴掌,露出一個陰險的笑:“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就叫你長長見識。”
随着兩聲巴掌聲落下,從春秋講書堂三面的大窗戶裏跳進來幾個塊頭十分大的彪形大漢,面目猙獰的朝這裏圍過來。
靠在書案上的那小白臉拉長了嗓音,裝模作樣的叫了一聲:“媽呀!我好怕!”
不過與這句話要傳達的意思南轅北轍的是他的動作,他飛起一腳把賀成帷的書案踢得飛到了半空中,書案上的一幹筆墨紙硯全都劈頭蓋臉的砸将下來,只把從後窗跳進來的幾個漢子澆得滿頭滿腦,十分好看。
那一幫兇神惡煞來茬架的齊齊一愣,齊刷刷開始挽袖子,有個刀疤臉的獨眼龍往地上啐了口,殺氣騰騰道:“弟兄們,給我揍!”
那小白臉弓箭一樣從書案前彈起來,畫風一變,冷笑一聲道:“爺爺我開山收過路費的時候,你們這幫狗/日的都他娘的不知道貓在哪個茅廁裏拍蒼蠅呢。”
他今天仿佛格外跟蒼蠅過不去,張口閉口都是蒼蠅,十分叫人費解。
不過那人身形十分迅疾,殘影一般在一衆身寬體胖的糙漢子眼前劃過,靈活的在一側的廊柱上借了一腳,三兩下就吊到了房梁上。随後倒栽蔥似的往下落,在十分有限的空間裏高難度的轉了個身,踢出一記掃堂腿,就聽見“咔”一聲,那疑似土匪頭子的刀疤臉十分詭異的扭着脖子躺倒在地上。
周圍一圈人又是一愣,居然都特別蠢的停了下來。
那小白臉穩穩的落到地上,一撩衣擺蹲下去,手賤的在那刀疤臉的臉皮上拍便宜,然後又神經質的去拽那人臉上那條猙獰的刀疤,恍然大悟道:“原來……刀疤的手感是這樣。”他又出手如電的揭了那刀疤臉的眼罩,只看見眼罩下的那只眼睛只微微掙開了一條縫,露出來的眼白上蒙着一層十分惡心人的黃色渾濁物,他眼珠子一轉,晃晃腦袋頓悟道:“啧啧……長見識了。”
賀成帷恨恨的跺跺腳,抄起書案上的筆洗看也不看的砸出去,唾沫橫飛的罵道:“一群飯桶!連個小白臉都打不贏!”
話音剛落,那小白臉伸長了腿,用腳尖挑起了近前書案上的筆架,精準無誤得将那三杆狼毫湖筆抓在手裏,而後十分利索的回身将那湖筆當成飛刀打了出去。
只聽一聲幾乎能把人耳膜震破的尖叫聲,那幾杆子湖筆擦着賀成帷的耳朵呼嘯而過,深深戳進了他背後的牆裏,沿途灑下來一路墨點。
賀成帷面無人色的站在原地,臉上多了三條王八印,兩只眼睛幾乎要瞪成鬥雞眼,話音帶顫:“愣着幹什麽?上啊。”
那小白臉絕對懂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沒見費多大勁兒的就把體型三倍于自己的漢子臉朝下死死踩在了地上,抽了他腰帶三兩下困得結結實實,手裏吊兒郎當的轉着那眼罩,眼尾一挑,十分好脾氣的笑道:“你們這群飯桶,現在給我揍他倆,要不然……”他話說到一半,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枚白刃,翻着花似的在手裏玩兒起來,特別下流的比在刀疤臉兩腿之間,“嘿嘿”笑了兩聲,其用意不言而喻。
刀疤臉頓時慌了,語無倫次的吼道:“他媽的還愣着幹什麽!揍啊!都等着老子變娘們兒是不是!”
一副腎虧表情的劉子銘眼珠子轉了轉,豪氣幹雲的跳上一側書案,擡起胳膊高高舉在空中,伸長了雞脖子居高臨下道:“傭金加一倍!給我上!”
圍在四周那些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仿佛在十分認真的思考“翻番的傭金”和“兩腿之間”到底哪個更重要。
崴了脖子的刀疤臉突然用力左突右撞起來,但也不知道那人是怎麽綁的,非但脫不開,連動一動都是妄想,還把自己脖子扭得更詭異了。他破口大罵道:“奶奶個熊的,都他娘給老子識相點兒,以後還想不想在華容混了!”
那小白臉十分贊同的點點頭,連聲附和道:“對對對,還想不想混了?另外,你們把他倆揍一頓,我請你們逛花樓,賬先記你們老大這裏。正巧,月前花樓裏來了個新姑娘,聽說模樣兒俏得很吶。”
那些人一聽“花樓”,頓時目标一致的朝劉子銘和賀成帷二人圍了過來。
賀成帷知道這些人下手的輕重程度,頓時膽子嚴重萎縮,明顯的色厲內荏道:“你們敢!平時都是誰填飽你們的肚子,現在倒反過來威脅衣食父……嗷!”
接下來就是一頓烏煙瘴氣的拳打腳踹,拳頭撞擊在一堆以五花肉為主要成分的人肉上,發出來的聲響十分悅耳。
那小白臉優哉游哉的翹起二郎腿坐在戰鬥圈以外的書案上,頗有興致的圍觀起了這場狗咬狗,就着這場人肉自由搏擊術十分變态的哼起了小黃腔。等到那一團烏煙瘴氣的中心發出來的慘叫聲越來越低,逐漸消失以後,他才大發慈悲的一揮手:“行了,夠本兒吃花酒了。”
人群頓時散開,地上攤着兩張人肉大餅,那臉上的顏色十分豐富,黑的、白的、紅的,在下半身還有一攤十分可疑的形似馬尿的東西。
那小白臉捏着鼻子走過來,笑眯眯的道:“知道誰是爺了?”
地上那兩堆人肉小幅度的顫了一下,被揍成這樣一副倒黴模樣,嘴還挺硬:“給爺爺……等着……我弄不死你……”
那小白臉抽出腎虧臉那人手裏的折扇,頗為風度翩翩的前後搖了兩下,欠揍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長洲,你爺爺我等着你。”尾音還風情萬種的上揚,只把一幹人馬都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導演了這出內讧戲碼的小白臉正是柳長洲。
他離開清河縣返回京城以後消停了還不到一年,就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催婚打擊的屁滾尿流,幾乎全家人都化身為媒婆,七大姑八大姨齊齊登門拜訪,逼得他每天一睜開眼就往宮裏跑。結果他灰溜溜的躲去皇上那禦書房裏,連宗儀那王八蛋都道貌岸然的問什麽時候能喝到花酒。再加上方秉筆和長玔成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他簡直煩不勝煩。原本還有金鬥作陪,誰想金鬥有小紅陪。
總之,日子過得就跟打游擊似的,十分心酸。
于是他就怒了,原本定于年底動身到華容的計劃便被身後那一堆賤人賤狗賤蜘蛛逼着提前到了十月份。
柳長洲回身跳上一個書案,端出一張十分明媚的笑臉,強行友好的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識,在下柳長洲,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望各位好漢多擔待。今晚小弟在鴻雁樓定一桌花酒權當給各位陪個不是,不知各位願不願意賞個臉?”
他又誠意十足的給那刀疤臉松了綁,頗有技巧的在那人脖子上劈了一記手刀,把那人歪了大半天的脖子板正,朗聲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刀疤臉對那天外飛來的橫踹和挪骨技術還心有餘悸,迫于眼前這人的淫威,不情不願的搭腔道:“曹,單名一個虎字。”
柳長洲十分自來熟的拍拍他的肩膀,特別不把自己當外人的道:“原來是曹大哥,方才多有得罪。”
曹虎平時就仗着一身拳腳行走華容,眼下這唯一的一個優勢還被橫刀劈去了一截,原本還有賀成帷和劉子銘這倆纨绔子弟給他做靠山,方才他剛把這倆靠山也揍得爹媽都不認,這會兒正是沒了本事又沒了依靠,處境有種山雨欲來的危險,就是有心想發作都得掂一掂自己的斤兩,別的不說,光是那直直刺入木頭的三根毛筆都得值得叫他三思。
他仔細的打量着眼前這個笑的一臉道貌岸然的人,莫名其妙的在那上挑帶勾的眼尾裏讀出了十萬分的來者不善。
顯然,這人比劉子銘和賀成帷更陰險,比他更會拳腳,看長相雖過于君子氣質,但十個君子裏起碼有九個都是僞的,這人又頗會說場面話,八成就是個披着君子皮的小人。
如果能把他搞定……
于是他不動聲色的挺直了自己腰背,想端出一副山林老大的樣子,結果他看見那自稱柳長洲的人又有意無意的在手裏翻着一把刀子玩兒,上挑的眼尾裏幾乎盛滿了“你奈我何”的嚣張,他頓時就給萎了。
他煩躁的抓了一把頭發,一拱手道:“那就今晚有勞了!”
而後一揮手,一群人都按着來時的路紛紛跳窗離開了。
柳長洲若無其事的把那刀子又收起來,看看一大早上就被糟蹋的面目全非的春秋堂,覺得自己這把風頭可給出大發了,也覺得差不多達到預期效果了。
早課的鐘聲撞響三下,他“唰”一聲阖上折扇,在手上打了兩下,慢悠悠的逆着人流大搖大擺的走了。
經綸書院坐落在有萊山的山腳下,建制坐北朝南,因為院長許賦的關系建的格外氣派。一出了春秋堂的大門,門口是一個全為青石鋪就的空地,左手邊有一個面積不小的蓮花池。右手側則是一個十分寬闊的蹴鞠場。
後院則是一長排木屋制的寝室,名為“諸葛廬”。
隔過諸葛廬一面白牆就是有萊山了。
眼下是入秋時分,湖面上的荷花早已開敗,放眼望過去,水面上齊刷刷的露出一片殘荷的黑色根莖,着實不大好看。蓮花池上有人劃着條破木船用網兜清理湖面上的殘肢敗葉,後面尾大不掉的跟着一排鴨子。
柳長洲今天不僅格外跟蒼蠅過不去,從清河回來後還十分看不得船這種東西。那船剛一闖進視線,他腳步一轉,直奔後院諸葛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