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拂劍悲歌

“如果陸含章真的講出來,我要怎麽辦?”

這個問題重新湧上來,連帶着厚厚一層迷茫一起裹在他胸口,漫天的白霧格外霸道得擠走了他幾乎所有的思緒,叫他陷身于無邊無際的不知所措裏。那大霧後隐隐出現一扇微微開了一條縫的門,适時他的耳邊又響起兩股分庭抗禮的聲音,兀自在喋喋不休的争吵。

一個極具誘惑力的聲音不停招呼他上前一步,那聲音極其魅惑:“來吧。”

背後那個聲音裏都是悲憤,聲嘶力竭得企圖留住他:“回來!”

他鬼使神差得順着那個“來吧”的聲音行至門前,在門環上輕輕一推,于是漫天的大霧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極深處緩緩走過來一個颀長的身影。

是昨昔梅樹下的灑脫,是前塵風雨裏的狼狽。

是逾年不忘的陸含章。

那個身影手裏端着一張弓,面上言笑晏晏,卻突兀得把那箭尖掃過來,直直瞄向了他的胸口,而四處避無可避。又是一下一下可以被感知到的心跳,和血液從心口流淌出來的聲音,那些動靜逼得柳長洲忍不住想落荒而逃。

而腦海裏那個還在負隅頑抗的聲音重又響起:“關上門!”他腦子裏劃過一線清明,在那疾馳而來的箭即将插入胸膛的前一瞬,重重的合上了門,可一箭穿心的感覺卻如影随形,如此清晰而鮮明。

他看着那一襲素白的衣衫和垂在耳鬓的白發,突然就崩潰了。

陸含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眼前人的眼圈突兀得變成了粉紅色,眼底布滿血絲,眼神一瞬不瞬的投向一個十分随意的角度,平時總是噙着點兒淡笑的嘴角這會兒竟微微有些下垂,整個人如同剛剛聽到什麽驚天動地的噩耗一般,那表情竟有些悲壯了。而後,那個仿佛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的人緩緩得轉過頭來,直白的望進了他的眼睛裏,那眼神裏幾乎全是慌亂,還有些示弱似的懇求。

他一瞬間讀懂了他眼神裏的意思:“不要說!”

手下的皮膚開始有了灼人的溫度,陸含章垂下眼皮,輕輕得撤回了自己的手,幾不可察的呼了口氣,而後突兀得一笑,指了指水面:“怎麽了?我就想問你……烤魚吃不吃?”

柳長洲眨了眨眼,把那些酸澀難當的感覺重新忍回去,仿佛卸下什麽重擔一樣,有種歷盡千難萬險才順利到達終點而後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知道陸含章明白他的意思。

他曾經天真的以為,世間事最難莫過于赴死,白刃交前而足不旋踵,以一劍之任擋百萬之師,這才是世間至勇。五鼎關一事後,他才後知後覺的醒悟過來,在這世上有一種東西要比“蹈死”難數萬倍,那就是……

辜負。

世上不可辜負者唯三。家國天下不可辜負,良辰美景不可辜負,紅葉知己……不可辜負。

不知道什麽時候,那人卷挾着一身淺淺淡淡的君子氣度,如同宣紙上漸漸洇染開的墨跡一般,潛移默化得揉進了他的骨血裏。而他對這種水乳/交融卻有種無法言喻的敬畏,只能眼睜睜看着這種敬而遠之既辜負了別人,同樣也辜負了自己。

歷來管窺閣的閣主沒有能夠善終的,因為他們身上藏着管窺閣大大小小的秘密,注定是個無法善終的天地孤客。而感情是個多遙遠的話題,他想,如果“柳長洲”和“風月”終究要彼此相遇,那麽死亡便是“柳長洲”通往“風月”唯一的途徑。

一挑起這個擔子,哪裏還能心存半分僥幸?

他在這條路上……一廂拂劍,一廂悲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還談什麽花前月下。

于是……究竟是誰釀成了這場注定無疾而終的相知?

這些大起大落的情緒在心裏走過一遭,叫他不可避免得有些心力交瘁。他毫無目的的揮了揮手,半是玩笑半是實話實說的道:“跟陸老板聊天,我簡直心累。”而後自然而然的彎下腰去卷褲腿,淌到近處的湖裏打撈現成的魚。

他那一聲“陸老板”敲釘轉腳的砸出來,幹脆利索的把陸含章那些未來得及說出來的話全都堵回了嗓子眼兒裏。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時。

莫待山陽路,空聞吹笛悲。

如果思念我,就請在我活着的時候來看我。不要等到我墳堆上的荒草已經齊腰,再徒勞的坐在墓前吹笛。

對于此番再度重逢,陸含章有過荒謬感,可那些荒謬感散開後,心裏竟然是一重漫過一重的僥幸與感激。

他抱着後會無期的念頭走進大慶極北一隅,未曾想過有生之年他和他還能有什麽交集,而原本自以為已經一條大道通向孤獨的人生路突然旁逸斜出的蕩開一條岔路,那岔路口戳着一個生機盎然的柳長洲,有什麽理由不去走一遭?

他兩只手交握彼此支撐,默默的看向水裏那個身影,看他彎下腰勾出來的弧度裏藏着不言而喻的敬而遠之。那個似乎被逼到極致才流露出來的眼神已經徹底出賣了他——剛好我也喜歡你,但我不想知道。

對于陸含章而言,天下事無可無不可,如果這是柳長洲的回答……

他選擇尊重。

整個湖面上,被他方才那一手動靜折騰死了的魚鋪開的滿滿當當。但十分奇怪的是,那些魚的魚頭竟然都齊刷刷朝向湖的東北角,站在岸上看就好像一條長長的絲帶,将湖面分成了西北和東南兩大塊。而東北角那裏的水面竟然形成了一處不太明顯的漩渦,附近的魚打着旋兒的向中心纏繞,似乎那水底下藏着一個洞穴。

同時站在水裏的柳長洲也察覺到幾分不對勁,那些漫過他膝蓋的水仿佛有某種趨勢,水線擦着他的小腿有種緩慢的流動感。

他直起腰來,一回頭正好和陸含章的視線對了個正着,彼此眼神裏都是莫名其妙,于是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開始往那個方向去。

柳長洲紮進水裏,在那漩渦的中間果然看到一個不大的洞口,他藝高人膽大的鑽了進去——

那洞口下十分詭異的出現了一個長廊,那高度恰好夠一個成年人将将站直。湖水通過洞口砸下來的聲音回蕩在這個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的走廊裏,有一種空靈神秘的感覺。很快,漏下來的水在腳下的土地上形成一個淺水灘,在朝西側山體部分的水體則靜止不動,朝東側的水線卻在緩緩地朝西推進。

沒一會兒,岸上的陸含章竟然出現在西側地廊上,他遠遠比了個手勢,指了指自己頭頂,說:“這裏也被震開了。”

柳長洲不得不佩服陸含章的手腕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雅人,眼皮連眨都沒眨的破壞了一個木屋,給閻王爺送去二十來號酒友兼一個大型觀賞魚群,還陰差陽錯得震塌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下坑道。

他現在心裏就是一個大寫的服,手無寸鐵未必易欺。

那長廊四壁純用打磨光滑的石壁鋪就,牢固的貼合在地廊的四周,腳下的走廊由東往西漸漸有上升的趨勢,不過坡度明顯比有萊山的山體要緩得多。

二人順着那坡往西側走,越往裏就越黑暗,某些地段只在地廊的腳下擺了一盞十分微弱的油燈,映出的地面極為有限,但十分湊巧的是,人在裏面行走,只要以下一盞油燈為目标走直線,腳下就不會遇到什麽障礙。

地下十分陰冷,還有股淡淡的糧食發酵的味道,這股味道随着前行的深度加深越來越刺鼻,柳長洲還十分敏感的聞到一股腐屍的臭味兒。

越往裏走就越是安靜,漫無邊際的寂靜令人的鼓膜有種沉甸甸的擠壓感,仿佛仲夏時分陰雨磅礴前黏膩濃稠的空氣,死死壓住面部的孔竅,叫人有種似乎下一步就要踩進泥潭的錯覺。

他摸索着拽住陸含章的衣袖,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開玩笑道:“你回去吧,你知道的,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會被追殺的。”

陸含章輕笑了一聲,無所謂的道:“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不也照樣被人堵麽。柳師爺,你們這次來又是什麽任務?查貪?北防?”

柳長洲翻了個白眼兒,十分沒勁的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行字:“你這麽能,你怎麽不猜掃黃呢?我們來掃黃的你信麽?”

陸含章:“……”

黑暗裏行走總容易喪失一切感知,也不知在地下這麽走了多久,不遠處漸漸有了覆蓋面積稍微廣一些的亮光,而後兩側的走廊壁開始以錐形向裏凹進去,出現了兩個不知深度與廣度幾何的容納空間。

在某一個地方,原本十分平緩的走廊坡度陡然傾斜,極其突兀的拔地而起,直直通向上方。那陡直的坡度摸上去十分光滑,不像是供人通行,更像是一種方便快捷的滑道。

陡坡上隐約能聽見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人聲,随後不知哪裏響起一陣鈴铛振動的聲音,有嘈雜的聲音開始在近處的地面響起,那些聲音回蕩在幽深空曠的走廊裏,顯得十分清晰。

那聲音混合着粗重的呼吸聲,腳後跟從腳尖逐漸貼合在地面上的聲音,重物與隔壁相撞擊的聲音。最後都被一陣十分清晰的車輪滾地的聲音替代。

柳長洲眼疾手快的拉着陸含章躲進那個未知的容納空間,剛把垂落在外的衣服藏好,對面的古怪倉庫裏便推出來一列十分整齊的車隊。車夫口鼻上都帶着面罩,推着車子訓練有素的次第從二人藏身的立面前經過,柳長洲清楚的看到那些平板車上全都是裝的鼓囊囊的麻袋。

等那夥人走遠以後,倆人照貓畫虎得也把自己腰帶拉上來捂在口鼻上,墊着腳做賊似的往那空間裏走,走了不大會兒,光線逐漸亮起來,視野也逐漸開闊——

只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地下倉庫裏整整齊齊的堆着不計其數的粗線麻袋,那些麻袋的腳下圍繞着一圈掉落在地的糧食顆粒。接近地面的糧食袋子都被耗子啃出了大洞,糧食近距離撒成一個扇形,與耗子糞混雜不清。四周的牆壁上嵌着幾棧蒙昧不明的油燈,在油燈光線範圍內的牆壁上是一層密密麻麻的腐蠅。

捂在口鼻上的布料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擋作用,周圍肮髒腐敗的空氣幾乎無孔不入。

柳長洲的肩背突然松懈下來,平時總上挑帶勾的眼尾也慢慢拉平,整個人沉默得猶如一柄飲血的刀,渾身陡然殺氣四溢——這壓根兒不是料想中被吞吃落入私人腰包的兩千石糧,而是兩萬石、二十萬石!還是發黴變質的!

賀雲好大的狗膽!

陸含章看着這些混雜着老鼠洞的糧食堆若有所思,他皺着眉細細想了會兒,牽了牽柳長洲的衣袖,用指尖在他手背上畫了兩個字——

瘟疫。

柳長洲怒氣尚未平複,回頭看過來的眼神裏都是不加任何修飾的冰冷,陸含章這時候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定位為“一個大活寶”的人真的是一個首領。

他靠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在你們到來之前,華容下屬一個村子裏爆發一起大面積瘟疫。”他指了指随處可見的老鼠洞,“這麽看來應該是鼠疫。從出現症狀到人死亡,前後不超過半個月,那個村子裏幾乎所有的人最後都被燒死。卿雲從絲客那裏聽來的消息,幾乎每年,都會有幾個村子出現這種情況,時間也幾乎都在新糧上市的前後。”

柳長洲點點頭,大拇指越過肩膀彎曲向後,比了個“撤”的動作。

在重新退回到坍塌坑道的入口處時,先時出發的那一隊糧車都擠在一堆,幾個車夫湊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些什麽。柳長洲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疊刀片,看也不看的飛了出去,連個聲響都沒有,幾個人喉口噴血氣絕而亡。

他倆沿着斷掉的走廊繼續向東走,出來時的洞口掩映在一個亂石堆裏,幾步遠處就是官道。

兩人離開那個十分神秘的地下糧庫後,剛回到城郊邊緣,大老遠便能看見城門口一群城役在支帳篷。走得近了,有一股腐爛的味道沖天而起,能看見帳篷下被人為挖出了一個十分巨大的坑,那麽大的坑底只有一個死人,而粗略估計坑底足可以裝上百人。這幾乎是一種大面積死亡來臨的信號。

不知是種巧合還是陸含章純屬烏鴉嘴。

柳長洲毫無預兆的握緊了陸含章的胳膊。

陸含章偏過頭看了他一眼,仿佛一眼能洞穿他的心事,安慰似的道:“我沒事,卿雲吃不慣當地的糧,我們吃的糧都是我吩咐他從江南運絲的時候捎帶來的。”

進到城內則更是一片哀鴻遍野的景象。

明明早上出發前還一片祥和安寧的華容城,仿佛突然被詛咒了似的,遍地都是奄奄一息的百姓。有些還勉強能走動,有些直接卧倒在地。并且這種瘟疫似乎格外挑人,和那個見鬼的粗脖子病一樣,是種欺軟怕硬的病——

倒地不起的幾乎全是些衣衫褴褛的貧苦百姓,目力所及的人或緊或慢得都在走向衰弱。但十分奇怪的是,那些人表面什麽症狀都看不出來,統一的面色蒼白,似乎失血嚴重,但皮膚卻十分完整,表面沒有任何出血失血的跡象。

這無疑證實了陸含章的想法——只有窮人家才會在剛剛上繳完公糧以後跑去糧行買糧,而富人家在繳足了公糧後剩餘的糧也綽綽有餘。他們方才所見到的,在耗子和腐屍的沾染下早已變質發黴的大米就是這些買米之人的口糧。

……哀民生之多艱。

當朝堂上的高官厚祿者們還在為着一些政策争執的臉紅脖子粗時,有沒有人能夠走出來,親眼看一看這些措施加諸于民究竟利弊幾何?貪官污吏縱然可恨,可眼下這副人間慘象如果刨根追底的話,大概只有一個原因,大慶太窮了。

而新皇推出來的措施一層一層遞推到基層,也早就被曲解的面目全非。

沒一會兒,中央幹道上跑過來一隊列隊整齊的士卒,當頭的人手把銅鑼邊叫喊邊開始清場,随後方秉筆和朱點衣出現在隊伍的最後。

朱點衣臉上蒙着面紗,開始挨個檢查那些匍匐在地的人,她幾乎在每個人前都搖了搖頭,最後她幹脆不看了,直接一揮手,而後幾乎所有的士卒同時上前,粗暴的揪着他們的胳膊就要往城門口送。

柳長洲幾步走過去想問個究竟,方秉筆先怒氣沖沖的殺到了朱點衣身前。

方秉筆指着那些表面看上去與尋常人無異的人,眼睛裏幾乎能噴火,語氣特別沖的道:“你不是能治嗎?!為什麽搖頭?!”

朱點衣沉默的看了他半晌,二話不說,只身手利索得抽出身邊一個侍衛的長刀,手起刀落的剖開了近前一個将死之人的肚皮。打開腹腔後,一堆亂七八糟的腸管十分可笑的漂浮在一汪血水裏,那血水已經隐隐發臭。

她把那刀抽出來,有一股血順着刀沿濺出來,灑了她半張臉。而後那汪血載着腸管一齊流了出來,染紅了近前的一大片土地。等那漂浮的腸管和血液流淨以後,靠後背脊柱兩旁的地方出現了兩個十分奇怪的囊袋狀的東西,那東西上幾乎千瘡百孔,還在有血液不斷的從那裏流出來。

幾乎所有的人都捂着口鼻往後退。

滿臉是血的朱點衣提刀而立,甚至沒有上手擦一擦血跡,姣好的面容似乎有某種靜影沉璧的氣度,在一派混亂與雞飛狗跳裏一瞬間驚為天人。只聽她沉靜的道:“不是我治不治的問題,是我根本沒有機會能治。這些人腰子破了,表面看不出來,血全出在肚子裏,這種暴斃似的死我根本沒辦法。”

有些人,他可能動一動指頭就能改天換日,跺一跺腳能叫這大地抖三抖,随意得一揮袖會有千軍萬馬橫掃而過、一霎血染河山。還有些人,他長刀所向處無人可敵,身懷絕技更能武功蓋世。

可這世上從來沒有一個人,他跺一跺腳便能讓哪怕只二十個人起死回生。

柳長洲舔了舔幹澀的唇皮,冷冰冰得砸出一句話:“去,把鴻運連人帶店鋪都給我燒了;另外,把賀大人給我砍了,把他腦袋掏空了送去給賀成帷當夜壺。”

作者有話要說:

我原來真的打算好好寫一個輕松的故事的,哪知道一上手就全是各種死。食物中毒的,被高音調震死的,眼下又多了一群死于甲型傳染病的。

這種莫名其妙的劣根性……T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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