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 7
随着中考時間一天接一天地接近,夏琚的日常安排也變得越來越緊張。夏敬行雖為他在一間私立中學裏挂了學籍,但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學校,臨近考試前夕,他必須得去學校,讓老師認認臉。
偏偏那一天,夏敬行由于出差,沒有同行。
夏琚只好自己按照地圖上的指引去往那間學校,當他踏進學校的大門,見到華麗肅穆的歐式建築和學生們與其他中學生風格截然不同的校服,才在心裏暗暗地猜測,這裏的學費一定很貴。
這裏學生的裝扮也不像普通的中學生那樣中規中矩,學生們将校服改成各種款式,頭發染成各種顏色、剪成各種發型的皆有,像夏琚這樣留長發的男生大有人在。難怪夏敬行不願意讓他來上學——想到這個,夏琚的心裏竟偷偷地高興起來。
只是,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笑容,當他發現路過的學生毫不顧忌地将好奇的目光向自己投來,他的表情愈發冷漠。
好在所有的事情,夏琚都按照規定辦下來了。老師連連誇贊他有很強的自主能力,分明沒認出夏琚還有其他身份。夏琚落得輕松,但不小心聽見連初次見面的老師也在偷偷地誇他長得好,又讓他想起對他不屑一顧的夏敬行。
自從那天以後,夏琚的家務活變少了一些,夏敬行的衣服再不需要他來洗,甚至關于回不回家吃飯,夏敬行偶爾也會提前告訴他。現在的夏敬行,對他有一種循規蹈矩的客套。
經過去學校的這一趟,面臨中考,夏琚更加緊張了。
那天正值周末,夏敬行會送他去考場嗎?夏琚忍不住這樣考慮。以前還在學校時,夏琚見夠中考的場面,明明算不上很重要的考試,可依然有很多考生的家長把自己的孩子送至考場,然後在考場外等幾個小時,直到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将紛紛走出考場的孩子接走,噓寒問暖、關心問候。
對夏琚而言,夏敬行究竟是他的什麽人,這沒有一個完全的概念。他對夏敬行說了那樣的話,仿佛希望成為夏敬行的情人——或者“情人之一”,但是應該沒有把情人送進中考考場的人。難道,他希望夏敬行像其他學生的家長一樣嗎?夏敬行對他而言,是家長嗎?
夏琚不可能主動問夏敬行,他究竟關不關心自己的中考情況,會不會送考。他只能默默地盼望這個小小的、莫名其妙的願望能夠成真。
但是,未等到那天的來臨,夏琚的願望便破滅了。
中考前的那個周末,夏敬行出門了,夏琚在家裏打掃衛生,無意間見到夏敬行丢在設計桌上的請柬。見到封面上的字樣,夏琚不需多想便知道這是葉懿川的婚禮請柬。
他突然變得緊張,轉身要走,又回頭。幾次踟蹰徘徊後,夏琚還是忍不住打開這張請柬。原來,葉懿川的未婚妻叫石嘉齡。他的目光落在婚禮日期上,心突然颠了颠,繼而輕飄飄地落下了。
沒想到,葉懿川竟然在夏琚中考那天結婚,而且地點在花島。夏琚對結婚雖然一竅不通,但單單看平時網上那些明星婚禮的新聞,也知道這樣在海外舉辦的婚禮通常要慶祝兩三天。這麽一來,夏敬行別說不會送考,他甚至不會在國內。
可是,關于這場婚禮,夏敬行從沒有向夏琚說過。餘下的兩天,他們的生活如同沒有加鹽的面條,素得寡味。
眼看着隔天便要赴考,夏琚做了晚飯,在餐桌旁一邊寫試卷一邊等夏敬行回家。等得飯菜全涼了,夏敬行可算回來。他的手裏拎着一只西裝袋,換鞋時見到夏琚坐在餐桌旁,問:“吃過了嗎?”
夏琚搖頭。
“先吃吧,不用等我。”夏敬行說完,兀自回房間了。
聽罷,夏琚心想這話怎麽沒在飯菜未涼時說?于是氣憤地丢開筆,端起面前的冷飯,往碗裏舀了兩勺冷咖喱,悶悶地扒起飯來。咖喱冷卻後,凝結成粘稠的膏體,土豆和胡蘿蔔全冷了,咀嚼時全粘在夏琚的牙齒上。他連吃了好幾口米飯,才把粘在牙齒上的咖喱弄掉。
“做了咖喱?”夏敬行從房間出來,訝然道,“怎麽不熱了再吃?這樣吃會拉肚子吧?”
夏琚憤憤然地放下碗,擡頭瞪他。
明明夏琚沖他瞪眼已是常事,可最近夏敬行再見到夏琚如此,心總要堵一遭。“幹什麽?”夏敬行掩飾着尴尬,問。
夏琚咬了咬牙,道:“我明天考試了。”
他微微錯愕,入座後道:“嗯。”
看他這樣,分明記得!夏琚為此,心中更是五味雜全。他真想不到要說什麽,卻看見夏敬行也吃起冷飯冷咖喱來。夏琚大驚,驀地起身,說:“先熱一下吧。”
夏敬行擡頭瞥了他一眼,放下碗筷。
夏琚端起桌上的冷菜,一盤盤地往微波爐裏加熱。他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以至于他沒有能力求證:夏敬行會不會正躲着他?他想起收到葉懿川喜糖的那天,夏敬行從外面吃了飯回到公司裏。
他為什麽說對不起?當時,夏敬行想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嗎?
把滿滿一大碗咖喱放回爐上,夏琚打開爐火。
他轉身,見到夏敬行正對着手機看。客廳裏的燈沒有完全打開,夏敬行的身影藏在一半的陰暗裏,臉被手機的冷光照亮,仍顯得陰暗。
夏琚的心裏突然湧出一種不知名的沖動,明明知道不切實際,還是忍不住叫道:“夏敬行。”
聞言,夏敬行回頭。站在光裏的夏琚無疑十分清晰,清晰得明朗,一如他正是一個少年。
夏琚的眉心微微地蹙着,不知怎麽的,他的皺眉竟令夏敬行想起自己,或許這是他們之間最相似的地方。可是,夏敬行不能确定,當他這樣蹙着眉頭看夏琚時,夏琚的心裏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心髒輕輕地往上提,稱不上緊張、稱不上擔憂,不明不白,卻不在原處了。
“夏敬行,你是不是想過吻我?如果你想過吻我,我等你;如果你有一丁點……”夏琚把話說得很着急,好像這一切在下一刻便要發生,而他早已翹首以盼。但是,他忽然停頓了,變得不确定甚至害怕,但又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哪怕只有一個瞬間,你想操 我,盡管來。”
這已經是夏琚第二次提起這件事。夏敬行第一次聽,只覺得可笑和荒謬,但或許現在的情境太日常,沒有任何戲劇性,所以他這一次聽,後知後覺地發覺其實第一次聽見時自己也是憂慮的,只不過沒有這次這麽強烈罷了。
但是,好像已經來不及,他已經在不自知的時候打破了平衡。自從上回夏琚那樣說以後,夏敬行才不得不正視他的所作所為對夏琚造成的影響。他知道自己的生活習慣對孩子來說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可夏琚在他心裏的位置根本不足以讓夏敬行顧忌他——起碼在當時、在不久前,夏敬行這麽想。
然而事實已經完美地滑出夏敬行的預期,他預想過不好的影響,卻想不到是“這樣”不好的影響。要知道,夏琚曾經把能作為兇器的刀放在枕頭下,只防着夏敬行侵犯他——當然這在夏敬行看來荒唐至極,夏敬行怎麽能想到,幾個月後,夏琚會主動脫掉衣物,要求他的欺淩?
夏琚曾有過那麽防備的舉動,夏敬行理所當然地認為,每當自己把MB帶回家裏,夏琚的冷漠和憤怒只源于他對同性戀或者性 愛的厭惡。夏敬行不但不在乎他的厭惡,甚至通過繼續那些行為來宣告只有他能支配這個家,他以為夏琚能弄清楚自己的地位,沒想到夏琚想的卻是另一個位置。
夏琚也是同性戀嗎?夏敬行幾乎給出否定的答案,因而更不能理解夏琚為什麽有這樣的行為和沖動。
這一刻,關于夏琚的過去再一次真實地重現在夏敬行的腦海裏。夏敬行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夏琚,不是在現實當中,而是那個短視頻。視頻裏,夏琚面無表情地說起他殺掉的人,眼神沒有一絲生氣、一絲動容,而他的話語,又是那樣不合乎他的年紀,冷酷得叫人無法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夏敬行大多數時候認為夏琚是一個單純得可以随意操控的孩子,但偶爾,比如現在,他全然看不透夏琚究竟在想些什麽,就像他不知道怎樣的沖動和仇恨才能促使一個孩子殺人一樣。他的眉尾古怪地往上挑,開口前,産生奇特的錯覺,以為自己正在和魔鬼對話。他問:“你會殺了我嗎?”
聞言,夏琚懸着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沉,斷了線,掉進一個冰窟窿裏。他不受控地打了一個顫,掉進冰窟窿裏的心似乎碎了,滿腔的沖動全化作不被理解的委屈,甚至冤屈。他拼命地忍住盈眶的淚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回答:“如果你明明很想、很想,卻什麽也沒有做。我會恨死你。”
或許光線太明亮了,夏敬行見到他未奪眶而出的淚水像是湖上的潋滟。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極糟糕的事。夏敬行不禁起身,快步走到夏琚的面前,腳步聲又戛然而止。
好像說任何安慰的話,都只能徒增麻煩,夏敬行很怕麻煩。他盼着夏琚千萬別哭,因為他不願意為夏琚拭淚,同時又不樂意扮演一個無動于衷的角色。
幸而,夏琚沒哭。他擡頭,眼底有未幹的淚水和怨氣。
換做別人說這種話,夏敬行或許會當做一句荒唐的笑話,一笑而過。但他們住在同一屋檐下,夏敬行知道夏琚是個很較真的孩子,他不希望此刻他們再起争執,最後大動幹戈,不得不端出大家長的姿态咒罵夏琚的無理取鬧。
“夏琚,你聽着。”夏敬行盡量放慢自己的語速,秉着耐心,“我不想吻你,更不想對你做其他事。我沒有任何一個瞬間有那方面的想法。我把你帶回家,只因為你是夏喜娣的孩子。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念頭。”
夏琚屏住呼吸。
“前些天,我的确不願意理你。那是因為你突然做出那種表示,讓我搞不清楚你想幹什麽。”夏敬行繼續說,“而事實是,我不需要搞清楚你的想法,我只需要你明白我的想法。我對你沒有‘想法’。無論你現在怎麽想,如果你願意接受我們現在的距離,我們還像先前那樣,你在我家,該吃的吃、該住的住,我過我原來的日子。或許我們的關系能再近一些,像那些家長和孩子一樣。如果你還端着那種心思,我不會趕你走,但我們的關系只能到此為止,我盡撫養你的義務,直到你成年。你聽清楚了嗎?”
夏琚怔怔地聽着,心想:原來夏敬行能這麽耐心地說話。真奇怪,夏敬行平時對他那麽兇,不但沖他大吼大叫,還會打他、扯他的頭發,可是他全不生氣,甚至不放在心上,為什麽現在夏敬行這麽耐心十足地說話,他的心卻這麽疼?
“聽清楚了嗎?”夏敬行再一次問。
這一聲竟十分溫柔,像将破碎成冰塊的心融化,夏琚匆忙抹掉淚水,低聲說:“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