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目的血痕,衣裳褴褛,不省人事。駭見白骨的五指緊握紫纓槍。

那個打馬街前、意氣風發的将軍,此刻生死難定。

第三次相見,來得驟然,就像第二次那般來得偶然。

撥弄他額前碎發的纖指,禁不住一陣輕抖,指尖的顫栗,延伸到肩胛骨,那裏一陣惡寒抽痛,當年的一箭穿透,至今盤旋腦海。

一旦瞌上雙目,拉滿的弓弦搭了玄黑的鐵箭,襯着血染的夕陽,拉弓的俊美将軍站在城樓,瞄準了目标,是城樓下的她。

在高壯駿馬上的她,做了和他一樣的動作,弦在弓上,不得不發,而她的目标,正是她仰頭看到的他——敵國的将軍。很早以前,她就聽說過他的諸多傳聞,她那刻面對的将軍,戰無不克、年少成名。

很不幸的是,他射過來的那支箭,雪亮的箭頭喂足了毒,那一箭未能使得她透心涼,立即死在那一場比試,卻是射透過整個肩胛骨,将端坐于馬上的她震懾下馬,貼着塵土飛揚的地面,滾出幾裏,痛得幾乎暈厥。

喂下的毒雖不致命,卻教她再也不能舉槍拿劍,冰冷的毒氣游走經脈,整整折磨了她無數個寒冷天氣,幸得近來豔陽回歸,才覺溫暖如春。

而她當初給出的那一箭,卻循着私心的不忍,擦着他的右肩急馳劃過。他只受了皮肉傷,那一役,她敗了。

不僅是她的國家敗了,她石打不動的那顆冰塊心也敗了。她愛上了敵國的英雄。盡管那位英雄在箭頭上淬了毒,意圖用卑鄙的手段要了她的命。

但凡頂天立地的英雄,總有落魄的時候。她想,他落魄的時候遇到了她,一定是老天對他的擡愛。因為,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殺他的。她只會愈發愛慕他。

從前,她背負着殺他的責任,為故國的子民,現在,她依舊有着殺他的任務,只為自己當初的那一箭。

那一箭,丢掉城池,從萬民敬仰的大英雄,淪為殘廢,她心裏怎能不恨?她舞槍拉弓的右手,再也不能耍就四十八般槍法,百步穿楊,令人生畏的箭法随着長弓的落滿塵灰,飄然遠去。

便是那日複一日發作的寒毒,也在時刻提醒着她,一箭之仇,非報不可。

穿梭沙場寥寥數載,她深谙“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般的硬道理,她輸在了那場戰役,只能說她輕敵自負,錯估了将才之間的惺惺相惜。她本以為她有一時的心軟,而他同樣會有和她一樣的情懷。事實證明,人不能太自以為是,否則會輸得很慘。

前日去王都,那家藥廬的老先生還跟她提起這位聲名遠播的将軍,他說榮将軍要回大漠了。是啊,他是大漠孤鷹,一座繁華如囚籠的小城豈能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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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了解這人,這人灑脫不羁,過慣了閑雲野鶴、征戰四方的日子,他不會安逸度過餘生。除非他成了她這般的廢人,被國家抛棄,被自己摒棄。

緣生得容易,也滅得容易。他和她,本該是無緣的。但終究逃不開命運的魔掌,兵臨城下的比試,注定了她與他糾纏不休。

她檢查了黑衣人的屍首,有的一刀致命,有的卻是被他淩亂耍出的槍法弄得傷痕累累,死于失血過多。再如何強大的将軍,孤身一人作戰時,還不是只能以死相博?

若她猜想的沒錯,這些人,來自大君王朝的王宮。

他,也被他的王上抛棄了。作三軍之首,真是不易。既不可功高蓋主,也不能資質平庸。前者會死于自己人之手,而後者,會死于別國刀下。

她将他帶回深山林的小木屋,清新雅致的山間小屋,掩在黛青林中,偶有飛鳥驚飛,蟬鳴蟲啾。

屋門外圍了一圈籬笆,上頭爬滿了青蔓,是她閑暇時種下的。她一直在等着同他的再見,青蔓多長,相思便有多長。

因為想見到他,她不能待在遠他千裏的故國,也不能隐姓埋名離他過近,唯有住在他的故國,等着下一次的遇見。

泉水凝窪處,開了半池水芙蓉,芙蓉出水,亭亭玉立。

她是兩年前來到芙蓉亭的,她失去了做将軍的資格。國君念她功勳卓著,慰以千金,供她享用一生。

然,心高氣傲的她,面對國君的給予,卻是感到莫大的屈辱。她縱然不能死在戰場,也不可碌碌而活。

她堅信,她會遇到那個賜她一生疾苦的人,也堅信終有一日會親手取回她施舍于他的性命。現下,他又欠了她一條命。

榮牧昏迷不醒,爾後又間或高燒纏綿。身上縱橫的傷痕惡化,除了敷上對症的草藥,還需輔以內服良藥。她雖以賣藥為生,卻不懂藥理,即使是知道一些,也是皮毛。對付他的刀劍傷,她束手無策。

以前在軍營的時候,她大大小小也受過不少傷,但都是軍醫在一手料理。身為将軍,理應懂得一點歧黃之術,時值今日,她方覺悔意。不管之前在別的将帥跟前受過怎樣的嘲笑,她從不在乎。只有這一刻,她很希望她可以憑她的一已之力去救他,她不想委手于他人。

那幾日,她不斷往來于山下山上。藥廬的老先生詫異地望着她,心裏疑惑,但也不問出口。這姑娘心涼,指不定以什麽還擊他的一片好心。

這般,她也省事很多。她本不是愛凡事都向旁人言明的性子。別人不問,她便不說。

足足等了四日又一刻,他才睜開古潭深井般好看的眸子。

那雙剔透的眸子掃将過來,她亦是被攝住,端着藥碗的手一抖,幾滴濃黑帶綠的藥汁便浸在了洗得潔淨的布衣裳裏頭,暈開着星星點點的小骨朵。

暫緩疼痛的肩胛骨似乎憶起了往昔,又似複原的傷口處插了一柄冰冷的短刃,猛然生起寒意。

他先是打量屋子,而後才将視線沉甸甸地落到她身上,他說:“謝謝姑娘搭救。”說這番話時,他既是謹慎,又是疏離,甚至疑心于她。艱難平舉在胸前的手,警惕地防向她。

她視若無睹,只矮身坐在他面前,将藥呈上。她說:“将軍若想早點好起來,還需把這藥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頓了頓,又冷着嗓子補充道:“這藥,後面熬了幾鍋。”說完,似覺得還未表達徹底,她又用手比了比,纖長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極大的圓圈。

她刻意掩蓋了原有的音色,掐着嗓子,嬌媚入骨的聲音便這樣淌進榮牧耳內。

而他卻皺了一雙眉頭——從來沒聽過這麽難聽的聲音!即便是游街花樓前時,花娘們嬌滴滴的嗓子也比這個來得動聽。

如此一來,榮牧的注意力全壓在了她獨特的音色上,對她表達的“鍋”有多大,并未引起太多興趣。

榮牧撐起半個身子,定定地望着眼前盛滿烏黑藥汁的瓷碗,對她遞到嘴邊的那勺藥,遲遲不肯張嘴喝藥。就如他從來沒聽過這般難聽的聲音一樣,他從未被人親昵地喂過藥。

在軍營裏,不管是将軍還是士兵,受了傷就得吃藥,而那藥,可想而知是什麽樣的,它并不會因為你是将軍而高人一籌。軍營不比安逸的王宮,即使是小小的風寒,為了早日康複,不受疾病所累,只要是藥,來者不拒。

雖然身在王宮的姐姐會每月按時送來家書一封,問他是否安好,以及一起托人送到他手上的那些縫補好的衣裳和傷藥,但真真切切在身邊關心着他的人,從來沒有!更遑論生病到意識模糊,起床便能有人體貼地用勺盛了藥,先擱在唇邊吹得溫度适宜,再遞給他。

“怎麽,将軍怕我在藥裏下毒?”女子冷笑。榮牧不會記得當年在箭頭淬毒的事,但她記得,而且會記一輩子!她這一笑,實則是暗諷。

榮牧果真不記得了。他虛弱地靠着她悉心墊在他身後的軟襦,一張俊臉白如未染墨的宣紙,眼神微眨:“姑娘既然肯出手相救,就不會害在下。”說着,湊過來淺嘗一口。

女子心內微酸,眸裏亦是亮晶晶一片。一碗苦藥,在她掌心,漸漸變空。而壓在心底的重量,卻是相反,慢慢變得沉重。

雖說她救了他,他卻未将她看成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真要許一個承諾來報答這片恩情,他想,等他回到王都,抑或是大漠,散些錢財即可。

而她,卻是要一份滿意的報答。她從未欠別人什麽,別人也休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何況她因此人,變得一無所有,包括積攢了半生的富貴名利。因為他,傾盡了一切。

華燈初上的王宮院內,形只影單的帝王端坐于案前,“孤聽說,你擅自主張,着人偷襲了離都的榮将軍。”年輕的帝王嘴角上揚,眸光卻是怨毒。

空落落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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