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內,一人匍匐在地,戰戰兢兢地擡起半顆頭顱:“王上,榮将軍雖為大君屢建戰功,保民一方,但他擁兵百萬,手握兵符,臣擔心他會對王上不利。榮将軍恃才傲物,臣恐他造反啊。”一把老骨頭的楊佐楊大人說得嘶聲力竭,聲淚俱下。
華錦瞥他一眼,自顧自地拿起案前的奏折,漫不經心:“那也要等到把他這只老虎養得成了患,再做打算。楊大人太過心急了。歷來臣子造反的例子多得數不勝數,但楊大人有沒有仔細研究過,這些臣子謀反多半是因君主先起疑心,首治叛逆之罪?”
楊佐瘦骨嶙峋的身板,瑟縮在寬大的官袍裏,連道兩聲“臣知。”
華錦扔了奏折,案前起身:“既然知道,那這擅自謀殺朝中大将軍之罪,又該當何處?”
楊佐深深伏地,咬着老牙:“王上——”
“孤命你一月之內将他尋回。孤要活見人,死見屍。”華錦甩袖離殿。
芙蓉玉(三)
榮牧的身子恢複得極快,不日就能下榻活絡筋骨。女子不在屋內,平常時候,女子很少出去,他可以坐在榻上透過木雕的窗戶格子看到她在院內養花,或者是在烈陽下曬上一盤盤褐色的藥材。他喜歡看她手輕拂過芙蓉花瓣的恬然,仿佛在對待一件珍寶。
而他不知道的是,素白的指尖往往在觸摸花瓣後,沾染紅色的汁水。她總是心不在焉地想起一些往事,然後失控。
繼那日之後,他和女子幾乎沒有交談。女子雖高昂着頭,卻因為戴着遮了半張臉的面紗,除了看到她露在面紗外的淡煙眉、秋水眸。她的整張臉瞧不全。但他想,她應該是個極美的女子。至于蒙着面紗,一定是面容上還存在着些許瑕疵。
他本以為,等他傷好,離開了此地,也不會和女子有太多交集。但飄浮在兩人間的沉默,終歸還是在冥冥中被打破。
那是一個月夜,參天向上生長的樹枝割裂冰輪,樹影婆娑,泉水叮咚映了滿天月色。她抱着雙膝,坐在屋外長廊的木板上,墨發泛着銀波,半仰了頭,青絲拖地。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後,直到驚着了她,他才反應他的不當之舉,慌忙躬身行禮道歉。
女子依舊是淡淡的,煙眉不皺,眼波不眨,良久,面紗輕拂:“将軍欠我一條命,将軍可想好了報答的法子?”
他抿了薄唇,在她身邊屈膝坐下,黑錦袍濃進夜色。而她一身粗布衣裳,素釵白紗,襯着山岚升起的明月,竹影搖曳生姿。他說:“若姑娘不嫌棄,我願娶姑娘為妻。”
擡頭望冰蟾,青黛繞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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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轉過頭,盛了一汪秋水的眸子癡癡定在他的側顏,榮牧英挺剛毅的五官,渡了月色,俊美柔和。
她只問:“将軍這一生,可曾做過不恥之事?”
榮牧答得不假思索:“不曾。”
女子又不說話了,似深思,又似在忍着一腔怨恨。
臨近子夜,明月為烏雲遮擋,天降驟雨,嘩啦啦地打在屋頂,作勢要滴破本就不堅硬的茅草屋頂。
院中的半池芙蓉也不得幸免,凋零一片,綠肥紅瘦,在暗夜裏瞧着,多了別樣的美感。
雷聲轟隆,幾乎是同一刻,他聽到隔有一院距離的女子房內傳來一聲驚呼,慘極,凄厲。
起初,他誤以為是自己聽岔,待到雷聲大減,女子強忍的吸氣聲卷來,他顧不得滂沱大雨,迳直穿過雷光閃動的院落小道,朝她房間飛身掠去。
打開房門,透過雨水模糊的雙眼,他看到女子死死握着右肩疲憊地倚着榻腳,有着垂死邊緣的虛弱。
聽到他進來的聲響,女子只是無力地擡了擡眼皮。即使此刻瞧不全女子發白的面色,但從她額前豆大的汗滴,也能判斷出女子在極力忍耐着某種痛苦。
“姑娘——”他快速走到她身前蹲下,想伸手查看她的右肩,卻被女子一把推開,退開幾步。
“誰要你進來的!”女子嚴辭厲喝。方才的疼痛削去九分銳利,脫口的話倒成了嬌嗔,只有音色依舊保留着恰如其分的柔媚。
榮牧不由分說,上前幾步,再次蹲下身子,直接拉開她捂在右肩胛的手,探到她的衣襟,扯開一個弧度。精致的鎖骨,白皙的肌膚,敞開在褪下肩頭的衣裳下。
女子偏頭,面紗垂直滑向一邊,現出玉頸。
榮牧愣住。
而女子鋒利的眼刀射将過來,嘲諷道:“怎麽,将軍沒見過胸小的女人?”
榮牧喉結上下滾動,半晌喃喃道:“你是男子?!”
女子,準确地來說,是男子,若無其事地攏起被榮牧慌亂中脫下的衣裳,正襟危坐,一改掐着的音色,冷然道:“不錯,我是男子。”
男子明眸流轉,看向榮牧:“将軍不會忘記陽渡之戰的勝利,我也一直記着将軍給出的那一箭。他們都說你是英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在我看來,也不過爾爾。使用卑鄙的手段嬴來的戰果,有什麽值得昭告天下的。”
男子呵呵大笑兩聲,一把扯下遮臉的面紗,但見一張比女子還要美豔九分的容貌在榮牧眸內盛開,玉頸微微仰起,突出喉結。
男子又說道:“就在幾個時辰之前,我還曾問過将軍,這一生可有做過不恥之事。但将軍答得極為幹脆。”
他咬着毫無血色的薄唇,左手指向右肩胛處:“我這裏的傷口,正是拜将軍所賜!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只是将軍塗抹了寒毒。一到這陰冷天氣,就會生不如死。将軍真應該在當時一箭結果我的性命。為将者,只能死在戰場,而不是茍延殘喘。”他恨的,不是那殘忍的一箭,而是箭頭上淬了寒毒。恰恰是冰欺入骨的寒毒,才會永無止境地折磨着他。
向來沉默寡言的他,今夜尤其的多話。而面對這般的他,榮牧啞口無言,只能怔怔地将他看着——榮牧是見過這人的,而且,當初城樓上與他的久久對視,曾觸動過內心某一個柔軟部位,及至今日想起來,恍若昨日。
誠如他所言,榮牧不僅見過他,兩人還曾交過手,妄圖以将帥一箭定雙軍輸贏。然,勝負即分,但二人的糾葛遠不止于此。
日暮西山,數萬鐵騎卷起半城煙沙,混合着灰土連天的光線,天地倏然陰暗。
刺探軍情的哨兵匆匆落馬,大步跨上九尺高臺,跪地據情而報:“将軍,敵軍來戰,主将挂帥親臨。”
城牆上的他極目遠眺,果不其然,雄渾的軍隊如潮水般湧來,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金鱗向日開。
揚起在風中的“扶”字旗,遮天蔽日,将士的吶喊聲,炸響耳內。馬蹄踏地,塵土朦胧。
旁邊有謀士相告:“将軍,據說汝凡國這次的主帥是名震四海的儒将,因長相俊美得名于天下。傳聞,凡是他率領的軍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人,極擅布陣用兵。将軍要小心。”
榮牧點點頭,目光卻始終盯着那片汝凡國将軍即将行來的空地。謀士接着說道:“這位将軍雖久征戰場,殺戮無數,卻是極其陰柔,因他那張臉威懾不住敵人,他幾乎每一場戰役都面罩黑紗。至今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或許有人見過,只是死在了他的劍下。”
榮牧終是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将軍。和他一樣,劍眉星目,英姿飒爽,一身銀灰铠甲,搭紅披風。只是那位将軍多了嬌柔的女子之态,若非早先知曉他是戰無不克、聲名遠播的一代名将,榮牧幾乎判定他就是女子——一個久馳沙場的巾帼女英雄。
汝凡國的這位将軍今次沒罩黑紗,俊顏浮起一絲嘲諷,半擡了頭,眸光直直往城樓上注視着他的榮牧掃将過來。銀槍背負在身後,英姿勃發。駿馬嘶鳴,在原地載着他轉動。他卻是半刻不移盯着榮牧的雙目。
這時,靜默片晌的謀士又發話了:“将軍,吾曾聞,汝凡國的這位将軍,喜與人一決高下。将軍不妨試之一試。”
于是,榮牧站高樓喊話高傲自負的城下将軍。一場以一箭定勝負的比試就此拉開序幕。
挽弓,搭箭,如行雲流水。
榮牧馳騁沙場多年,原不在乎一次的勝敗。兵家有雲:勝負乃兵家常事。他這一箭,本可以對準男子的胸膛,将男子一箭射死于馬下,最後一刻,他卻是遲疑,從男子的胸口移至肩胛骨。
而男子,亦是拉足了弓的弧度,只是在瞄向的目标上,同樣犯了難,輕輕巧巧,就這樣避過了榮牧的要害。
嗖嗖兩箭,同時齊發。一個被刺穿铠甲,連退數步;一個被射透下馬,倒地不起。
榮牧輕瞌眼眸,良久,沙啞的喉嚨哽咽吐出三字——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