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他衣食起居的夫人又是誰?

憐姬是傅岳晴的貼身侍女,她的一面之辭,值得他去信麽?

憐姬的眸光閃了閃,仿似一把擦得?亮的刀刃,她媚笑:“大人莫非不信小女子?也罷,那小女子只好煩請大人凡事留個心眼,這狐貍尾巴藏得固然深,也總有露出來的一天。大人可得瞧好了。不過,憐姬倒是願意替大人解了這疑惑的。憐姬願在這景侯府待上個數日,自然能教大人信服。大人敢麽?”

顏聽不置可否。

憐姬卻繞過他,迳直屈膝到了傅岳晴的跟前。她擡起盈盈水眸,望向主位上端坐着的傅岳晴,忽而揚起了一抹極輕的笑意,她拿下面紗,那三分眸色裏,隐約有着挑釁。她道:“你雖是顏夫人,但未必是我家小姐,我今日拜你,權當是給顏夫人請安了。”

傅岳晴虛着眼瞧憐姬,那微合的鳳眸,較憐姬先前那份顯而易見的挑釁,又多了一重怨毒,轉瞬即逝,就在顏聽回身的霎那,傅岳晴神色如常,倒是又添了些許的溫和娴淑,她将捧在手心裏的茶盞遞與她身後的侍女,漫不經心:“你且只當我是顏夫人,莫非我就能待你是之前的憐姬麽?”

傅岳晴是帶着婉約的笑靥說這一句話的,人雖笑語嫣嫣,但其間的冷漠疏離,用不着深究,就可察覺。

憐姬莞爾,不甚在意,婷婷行至顏聽身側,微低了頭,輕聲說:“我似乎惹夫人不高興了。大人,今日憐姬便先行告辭。不過,憐姬曾說與大人的話,大人可得上心些。憐姬其實也和大人一樣,想見到一個真真切切的傅家小姐,而不是披着人皮的顏夫人。”

築起的高臺之上,是載歌載舞的歌姬,霓裳翻飛,美妙絕倫。而顏聽從這裏望過去,卻只看到了混沌。那些華麗的彩帶,編織出了彩虹;那些一盞盞點上去的纏龍繞鳳的紅燭,燃燒的火苗晃得人眼暈。

顏聽想,他沒醉,只是突然頭疼。還是傅岳晴起身,一面扶住他險些站不住的身子,一面吩咐旁邊的侍女:“老爺約摸是累了,你們扶老爺去卧房休息。”

此後,傅岳晴又柔着嗓音細心叮囑了相扶的兩位侍女,“老爺不愛在睡覺的時候熏香,你們記得将香爐撤了。”

卧房原是熏了香的,但每當顏聽就寝的時候,香爐就會被撤離,屋內只餘下淡淡藥香,掩住本來的氣息,卻不過于濃烈,聞着很是舒服。顏聽他,是不喜歡任何香味的。

其實,顏聽還有很多不為人不知的習性,即便是貼身侍女,也是不曉。然,有一個人,卻是一定記得的。那個人,是他的小師弟——蕭暮,他疼惜了三年,思念了三年,可是此時,他依舊不在他的跟前,隔了滔滔東去的春水,相思了無岸途。

明知那人遠在天涯,卻常常莫名的覺得,他思念的小師弟就在他的身邊,因為某種熟識。這是多年相伴積累下的感應,顏聽默默地想。縱使他表現得漠不關心,心底卻是在認同着這種荒誕的意識。

成親一月,顏聽未踏進新房半步。破碎的月光照着床腳,傅岳晴便是在那戚戚然的洞房花燭夜裏,守着一輪明月孤坐到天明,她把喜服換下,整整疊在床頭,紅燭滴淚,她卻坐在獨守着的喜房內笑了。

侍女們将這一奇聞當作平日無聊時的談資,恰巧被回府的顏聽在月門外聽了個正着,顏聽當時的感受無法言說。他只是突然覺得,傅岳晴真的和之前纏着他的傅岳晴有很大的落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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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岳晴有一把好嗓子,笑的時候,泠泠如琳佩環,煞是好聽。她在他跟前說過的每一句話,即便是追溯到很久以前,依舊是他熟悉的那副嗓音,至少他未曾發覺有何不妥。

一個人可以通過換皮來改變容貌,但是,藏在喉嚨裏的嗓音只會保持原來的模樣。這一點,他置信不疑。

靠上軟榻,顏聽迷迷糊糊地想,憐姬定是在胡言亂語,若他真就聽信了她的片面之辭,反而懷疑自己溫良賢德的夫人,那麽,他攢了半世的名譽終将毀于一旦。

可心底掩埋的疑慮被人輕啓,他便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扼殺掉,就像他無法忤逆爺爺的意思,必須憑着那一紙婚書迎娶傅岳晴那般,他不可能當作今夜什麽也沒聽到。

最後的最後,他亦是開始質疑此時替他掖着被角的夫人。她離他越近,他觸碰到的熟悉感便愈強,手指的溫度在傳遞。

一向愛将香包随身攜帶的傅岳晴,不知從何時起,竟是只剩清清淡淡的藥香挽在袖間,那種清新的味道,漸漸與他屋內的藥味重合。

“蕭暮?”顏聽夢呓。

仙霧騰挪的夢境當中,緩緩行來一個人影,漂亮得像是一尊瓷娃娃,顏聽多年前對蕭暮的定義,就是簡簡單單的“瓷娃娃”。當看到這樣一尊瓷娃娃走近他時,顏聽驚駭地倒退,倒退,再倒退,直到退無可退。

那尊漂亮的瓷娃娃,先前還是潔白無瑕,可轉眼,便是鮮血淋淋,如同被剝掉了一層皮,又似澆上了新鮮的血液。他感到惡心,彎腰想吐,然而方一側身,他便逐漸看清了那雙眼睛,它的主人是蕭暮。

即便滄海桑田,蕭暮的那雙眸子,他是識得的。忘了他自己,也斷不能忘記那雙特別的眼睛。

在那個驚怖的夢裏,蕭暮還是原來的性子,不大愛說話,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滾燙的淚水,沖刷着面上的鮮血,紅一道,白一道,猙獰醜陋。

蕭暮看着漸漸淌下血珠的五指,勾起唇角,對顏聽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師兄,我會得到應有的報應。”蕭暮的話很荒唐,甚至尋不到他這般說的根源。

那灘在風中能夠漾起微波的血水,是從蕭暮身上流下來的。顏聽盯着那灘血水,生成的漩渦忽然朝他襲卷而來,他的世界須臾間皆數化作血紅斑斑,仿佛有血流進了他的眼睛,污染了他的視線。

“蕭暮?!”這一次,帶着無比的心驚,顏聽死死抓住掌心傳來的唯一溫度,掙紮着從軟榻坐起。

額上是涔涔冷汗,背心手心無一幸免,像是洗了一個冷水沐,在這般泛着涼意的夜晚,顏聽忽覺入了冬,而此刻的自己大約是站在了冰天雪地。

他扭頭,便看到了緊張坐在旁邊矮凳上的傅岳晴,她擔憂地望着方于夢中驚醒的他,平凡的眸子變得星光熠熠。

手心的溫度持續着,顏聽握着她的手,感到一絲莫名的安心。就像十二歲那年,他硬是要拉住不願靠近他的蕭暮,讓彼此掌心相對。這般的溫暖,即便是今時想起來,他也能一寸寸地感受得到。

只是,換了一人。

“是你?”顏聽讪讪地收回手。貪戀的溫暖被他輕輕舍棄,換來的是傅岳晴略顯尴尬的臉。因為顏聽恢複如往常,那麽她就要重新做回他名義上的夫人。

顏聽對她很吝啬,甚至懶得看她一眼。她有時候覺得,即使是得到了充分的緣由站在了他的身邊,也不能與他并肩共度人世繁華。然而,她偶爾也會感到欣慰,因為在這個世間,唯一能站在他身側的,只有自己——傅岳晴。

傅岳晴,一個多麽名正言順的身份。

傅岳晴柔柔笑開,若桃花灼灼綻放于早春的嚴寒時令,她詢問:“夫君方才可是做惡夢了?”

“嗯。”不僅是惡夢,還甚是荒誕。

傅岳晴拿了繡帕,笨拙地想為顏聽擦拭掉額上的汗珠,手一覆住他的肌膚,卻本能地想收回,她似乎不大習慣與顏聽肢體接觸。然,這是多年前傅岳晴不曾有過的。

顏聽記得,蕭暮走後的那個三年,傅岳晴形影不離,默默跟随在他身後,布醫施藥,不論高山險阻、城鎮村莊,抑或是跋涉在春日、夏雨、秋葉、冬雪的清晨黃昏。

彼此攜手一起走過了三個四季的輪回。也許,傅岳晴是他的良人,但他未必就是她的那個良人。

傅岳晴是一個溫婉可人的女子,雖身家顯赫,卻也無半點嬌縱。她待顏聽的那份心思,并非只是做給顏聽瞧的,即使是對着兩家的衆多長輩,她亦是把自己放到了顏家未來夫人的位置。

有時候,遇到他人打趣,她還會有意無意地往顏聽身上依偎,那是十足的小女人姿态,她确實需要一位給她撐起一方天地的夫君,而那個人,是她心目中的良人,只可惜,那個人的眼中并沒有她。

舊時容(五)

她其實是明了的。他們雖一起到過很多地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屬于彼此的空氣,哪怕是窮鄉僻壤,哪怕是繁華市集,他們都會相視而笑,但他的心卻從未在她身上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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