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我粗重地喘着氣,盤腿坐在地上,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沾滿了灰塵,已被我脫下,披在她的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白色襯衫後背已然撕裂,袖子也被扯了下來,爛布條般挂在身上,裸/露出我穿在底下的保暖內衣。冷風嗖嗖地吹,我的身子冷得有些麻木,但我沒有在意那些,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這個女人的身上。
在經歷了近乎一個世紀的瘋狂揪打掙紮,哭喊嘶嚎,她終于平靜了下來,此刻猶如麻木的屍體一般,愣愣地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她的長發淩亂無比,好像幾日沒洗過了,一绺一绺,貼着額頭,糾纏出狼狽的線條。她身上的針織衫已經灰撲撲,扯出了好幾個大洞,裏面的長裙也已破破爛爛,糟糕不已。她形容枯槁,面色在昏暗中難以看清,但必然好不到哪去。那五官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但與從前的她判若兩人,長達十幾分鐘之內,我都在懷疑自己遇見了誰,難以相信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麽。
我不敢去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感覺自己的整顆心都在兇猛地跳動,仿佛要跳出嗓子眼。這不是有情人惜別多年後會面的激動緊張,而是一種我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在鼓動,我感覺命運的車輪在狠狠碾壓我脆弱的神經,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雙手發麻,神經質地重複着握拳又張開的動作。
鼻子裏充斥着灰塵、血液混雜着冷空氣帶來的腥味,我擡手抹了一把,抹去我流下的鼻血。我的鼻子從小就很脆弱,動不動就會流鼻血,方才無意中被她糊了一巴掌在臉上,打得不輕。
我想我剛剛經歷了這輩子最艱難的一次格鬥,我的對手,完全不按常理出招,她揪打撕咬,仿佛野獸般,要吃了我。我只能狼狽地躲閃,我不敢還手,我怕傷到她,她好瘦弱,那胳膊細得能看見骨頭,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拗斷。然而她又那般強大,強大來源于瘋狂,她的骨子裏迸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她充血的眼睛裏滿是憤恨悲怨,仿佛面對殺食自己幼子的仇敵一般,絕望又瘋癫。
我不明白她究竟經歷了什麽,我想這一刻,我沒有那個勇氣去觸碰她的故事。我想我或許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救下她的命,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就這樣跳下去。好在我終于将她制服在原地,她終于不再鬧着要跳下去,我也慶幸自己不用去面對一具從百米高空摔下去的爛泥般的屍體。
但是現在的她,似乎更加難以面對。我甚至難以張口去詢問,我只能沉默再沉默,等我沸騰的血液冷卻,等寒冷終于讓我難以忍受,等我那些朋友同事終于發現我不見,并四下裏尋找我,将我磕破的手機打到爆。
回了個電話,告訴他們我有急事先回去了,讓他們不用擔心。挂了電話,我再次靠近她,明顯看到她做了一個瑟縮防禦的動作。有什麽東西哽在了我的喉頭,我沒有停下手,從大衣口袋裏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整個過程,她都處在僵硬之中。
我遠離了她,感受到她明顯松了口氣。我熟稔地取出一只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站起身來,我跺了跺腳,試圖讓自己更暖和一點。踱了兩步後,我夾着煙站在她面前,半晌,将煙屁股調轉,對着她,道:
“抽嗎?”
她似乎猶豫了片刻,然後擡起枯瘦的右手,顫抖着接過煙去,放到起皮泛白的唇邊,眯着眼吸了一大口,然後猛烈地咳嗽起來。
她并不會抽煙。
我收回了那只煙,重新叼回自己唇間,她并沒有反抗。我想了想,斟酌着詞句說道:
“走吧,你現在想去哪兒,我送你去。”
她木在原地,半晌沒有回答我。
“林依,你還記得我嗎?”我試探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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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她唇角有一個細微的下撇動作,木然的雙眼有些微波動,這分明是情緒起伏的微表情變化。我研究生專門讀的是應用心理學,又工作多年,特別從事着需要察言觀色的職業,早已對人的微表情掌控自如。
“跟我回家吧,我家裏沒別人,就我一個。”我語氣輕松地說道。
她依舊不言語。
我不再等待她的回應,而是走上前去,将她拉起。她像是一個木偶一般,似乎忘記了要反抗。她手臂真的太過瘦弱,摸上去滿是骨頭。她的身子太過輕盈,以至于我懷疑一陣風就能将她刮跑。我毫不費力地帶着她下了天臺,她木然跟在我身後,腳步虛浮,仿若喝醉。我們走進電梯,在滿電梯人異樣的目光中,我維持着鎮定,拉着她接受他人目光的“洗禮”。
出了大樓,我招手打車,帶着她回了家。一路上,她只是沉默,一句話不說,仿佛破罐子破摔,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處境。直到我将她按在我家的沙發上,她都一直是這幅模樣。我偏頭痛又犯了,太陽穴嘟嘟地跳,擡手按了按眉心,我打算先看看她身上是否有傷再說。
我再次斟酌語句,半晌說道:
“我帶你去洗個澡吧,你介意我看看你的身子嗎,我想看看你有沒有受傷,好給你上藥。”
好半天,我看到她反應微弱地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答應了還是否決了。我決定要強勢一點,不能總是征求她的意見。于是我再次拉她起來,說道:
“跟我來吧。”
我在自己衣櫃裏随意找了套幹淨的睡衣,又拿了一套完全沒穿過的內衣,領着她進了浴室。看她木然站在原地,我問她:
“你洗澡?還是我幫你洗?”
她還是不回答。
我嘆了口氣,心想真是前輩子欠了她的。甚至顧不上自己身上髒兮兮,居然想着為她洗澡。我拉她到近前,盡量裝作毫不在意地幫她脫衣。她比我矮了半個頭,我能肆意觀察她低垂的眉眼,看到她那雙最為吸引我的眸子,濃密的纖長的睫毛,還與當年一般,讓我剎那回憶起青春記憶裏的心跳感覺,呼吸不由得略微粗重起來。
我褪去她最外面那件我的黑呢子大衣,随即揭開她身上破爛的針織衫,感受到針織衫有些沉墜,我從那口袋裏摸到了一部手機,那似乎是她的手機,見她沒有反應,我不動聲色地放到了牛仔褲的後口袋裏。随即我幾乎是秉着呼吸,将她的那條長裙脫去,那是後拉鏈式的,我脫的時候站在她的背後。看到她瘦弱的身形幾乎以骨架子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我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
長裙落下,圈在她的腳邊,我顫抖着手解開她的文胸,随即我意想不到,她居然主動拉開文胸,抛去老遠,然後忽的回身,抱住我,踮起腳尖,狠狠地吻住了我。
我腦中“嗡”的一聲,完全僵在了原地,難以動彈。靜谧封閉的空間中,她與我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然而我們并沒有下一步動作,我們同時僵在原地,我不能理解她此刻這樣的行為究竟意味着什麽,直到她終于放開我,我的大腦仍然一團漿糊。
她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我身前,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第一次對我說出了一段聲調平淡,語速正常的話。然而這話,卻讓我痛徹心扉,近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說:
“抱歉,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同性戀到底是個什麽感覺。顧凡,我知道你曾經喜歡過我,你能告訴我,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嗎?又或者,你們愛的就是性,就是做/愛,迷戀着同性的身體,就像我現在站在你面前時,你表現出的欲望?”
我僵立在她面前,第一次閉上了雙眼。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她明白我曾經喜歡過她,就不該不明白,這樣的話,會對我造成怎樣的傷害。我想我現在面上的表情應該很精彩,那大約是一種勉強想笑,卻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我感覺我就像一個愚蠢的小醜,在她面前所做出的這一切,難道就是一出鬧劇?
但我很慶幸,慶幸她并沒有看我,她低着頭,面上那古怪的笑容凝固,視線低垂,看着地面。我揚了揚頭,深吸了一口氣,把一瞬升起的憤怒壓回去,把随後而來的委屈和心傷吞回肚子裏,我告訴自己,這叫做言不由衷,叫做口不擇言,她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有原因,我需要弄明白那個原因,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對她發火。
我裝作絲毫不在意她的話,開始收拾地上的衣服,将所有的衣服收好,我抱着衣服打開了浴室的門,留下一句:
“你自己洗幹淨吧,我在外面等你。”
又一次,我在她面前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