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我身上披着一條毛毯,攥着那部從她口袋裏摸出的手機,默然坐在陽臺上,悶着頭抽煙。一根接着一根,我幾乎已經抽掉了整包煙。這是一個極為難熬的夜晚,我枯坐于此,等待着黎明的曙光将我照亮,我渴求那些許的光亮,能讓我感受到這世間還有溫暖。
大約四個小時前,十點鐘左右,我趁着她洗澡的間隙,用她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聯系上了她的母親。這并不困難,她的手機并無密碼,且一共二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她母親打來的。
這一通電話持續了近四十分鐘的時間,最初,我只是希望用我高超的聊天藝術,從她母親那裏得知她的情況,然而真的當我明白她身上究竟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我近乎啞口無言。這是我活到現在聽過的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故事,并非只是因為它殘忍乃至于殘酷,更因為這個故事與我,亦或我所處的這個群體息息相關,這讓我産生了一種難以洗刷的負罪感,我痛苦不堪,久久難以平息。
電話結束的時候,她正巧從浴室出來,她花費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清洗自己,我看到她露在衣服外的皮膚被搓到全紅了,被熱水泡到起皺,我能想象得出來她反複搓洗自己身體的景象。這是重度強迫症的症狀,我能猜得出來她的心思,她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厭惡,她覺得自己髒。
我無言,将她安排到我的床上,告訴她我會在外面沙發上睡覺,她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在沉默中道了晚安。但我知道,她或許并不會睡,她的精神狀态很難入睡,即便睡着了也都是夢魇,很快會驚醒,我看得出來她有失眠症,她的精神狀态已經瀕臨崩潰。
是什麽讓這個女人一直支撐到現在?如果換做是我,我能承受得住嗎?但這是一個僞命題,這世上永遠沒有如果。我坐在陽臺上,回想着她母親的那些話,心中像是被一塊大石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來。
電話裏,我沒有告知她母親她試圖自殺的事,并編造了一個與她偶爾相遇,相約喝酒,喝醉後在我家過夜的謊言。但我猜想,我的謊言并不能騙過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大概能猜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因為她并不是第一次想自殺了。她的左手腕內側有好幾道劃痕,她大約曾經試圖割腕。
她的母親對我表達了謝意,并表示明日一早會來接她回家。明日是周六,我休息,我想我需要在今晚做出決定,是否插手管她的事。實際上我已經插手了,但現在收手還不遲,我的理智告訴我,一旦我介入其中,很容易萬劫不複。而假如我決定插手此事,那麽我必須盡快行動,明日,我就需要開始行動,一刻也不能耽誤,否則,她的狀态很危險。
我頭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惡意,那是一種将人陷入絕路的可怕惡意,它幾乎不眨眼,帶着笑,以一種惡作劇般的邪惡意圖,将它盯上的人狠狠推入深淵。
我覺得我自己無法坐視不理,把自己當做一個旁觀者。想到這裏,我自嘲般地笑了。
擡手搓了搓臉,我嘴角的笑容頗有種苦中作樂之感,自言自語念叨:
“顧凡,你他媽的好日子過膩了,簡直…呵呵呵呵…”
閉上眼,與她母親的對話猶如烙鐵般印在腦海裏,一遍一遍反複播放,揮之不去。那蒼老頹然的聲音,透着一種讓人心酸的悲戚和麻木,電話那頭,偶爾能聽到嬰兒的哭鬧聲,這背景音簡直是最殘酷的地獄之音。這是我這輩子最為痛苦的一次聊天,發熱的手機貼着耳畔,一直灼燒到心底,我除了沉默,實在難以做出合适的回應。
很難想象,十年前那個體面的中年女人,有着一口好嗓音的中學教師,會在十年後以這般蒼老木然的聲線與我交談。我們的對話有大段大段尴尬的沉默,太多的事情難以啓齒,說出來後,就無疑帶來了淩遲般的難堪。家醜不可外揚,如若不是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讓她記起我們曾經的淵源。并表示自己是學心理學的,看出了林依患有精神問題,希望能夠略盡綿薄之力。或許這位母親也不會對我說出這些事情。
又或許是這位母親脆弱的雙肩已然無法再扛着如此沉重的家庭往前走,多長時間以來她渴求一個能夠共分擔的人,然而丈夫病倒,至今卧病在床形如廢人,女兒出了大岔子,整個家就靠她一個人,她無人訴苦,直到我這樣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某一日忽然打電話給她,她才會借着并不需要面對面的機會,将這段過于沉重的過去向我訴說。我的關系不近也不遠,無須太多顧忌,與她說話的語氣又那般的溫和循循善誘,透着隐隐的關懷,這位快要被壓垮的母親,忽然找到了一個發洩口,于是那沉重的洪水般的故事瞬息将我淹沒。
我或許後悔聽了這樣一個故事,又或許并沒有,我弄不清楚此刻自己究竟在想什麽。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知道自己攤上大事了,我的理智頭一次被情感攫住無法翻身,任由難以說明的複雜情緒控制住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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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一頭栽進了深淵,但願我還有爬上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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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三月份,26歲的林依經由父母介紹,認識了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男人的名字叫做張裕成,比她大了兩歲,畢業于美國名校,手底下有一家投資公司,每年有好幾百萬的收入,有房有車,個子高身材好,臉蛋也長得好,男人味十足,可謂是正宗的高富帥。
彼時林依從英國留學歸國,走入工作崗位剛滿一年,她大學的時候學的是會計,讀大學期間就已經考到了國際會計師資格,研究生是在英國的著名大學讀的經濟學。回國之後,很快就進入了一家大型的會計師事務所就職。
二人都是學經濟出身,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且門當戶對,老人早有撮合二人的意圖。林依的父親與張裕成的父親昔年是老戰友,如今都在政府機關裏任職。林依的母親與張裕成的母親也曾是一個學校的同事。而林依初見張裕成,就産生了好感,二人有着相同的興趣愛好,對許多事物的看法也很相合,十分聊得來。
張裕成表現得十分紳士,彬彬有禮,又非常體貼,從頭到腳,都讓林依十分滿意,相處幾個月後,便認定他就是自己要嫁的人。
只是,偶爾林依也會覺得奇怪,這個張裕成實在是好得太過分。她雖然情史并不豐富,但大學期間卻也曾談過一個男朋友,她明白男人對着喜歡的女孩,難免有親熱的意圖,拉拉手摟抱一下算是輕的,交往一段時間提出要上床或許都很正常。但是她和張裕成交往大半年的時間,他居然連牽手也不曾牽過,一直彬彬有禮,讓林依總是覺得和他隔了一層。
但林依卻很快陷了進去,他的溫柔,他的有禮,對林依這樣一個骨子裏十分保守的女孩來說,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林依看來,他矜持的一舉一動,都透着一股非凡的魅力,讓她泥足深陷。
林依并不是一個事業心很強的女人,雖然她有着高學歷,并從事着一份讓人羨慕的好工作,但她內心深處卻渴望着能夠與一個她愛的,也愛她的人成家,結婚生子,幸福美滿地過完下半生。她渴望寵愛,骨子裏十分的小鳥依人。
他們之間的進展很順利,12年年底的時候,張裕成提出了結婚,雖然并沒有十分隆重的求婚儀式,只是簡簡單單地一句“我們結婚吧”,林依卻依舊欣喜地答應了。
兩家老人都很是高興,對婚事十分上心,于是各項操辦都提上了日程。
2013年5月份,林依與張裕成正式領了結婚證,并在隔日就辦了喜酒。辦喜酒那天很熱鬧,來了很多人,林依幸福得暈頭轉向,這是一個女孩一輩子最重要的日子,今天,她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變身。
新婚夜,鬧洞房結束後,喝得醉醺醺的張裕成借着酒勁,和林依完成了夫妻之禮。27年來林依一直守身如玉,上大學時的男朋友曾經情不自禁想要她,卻也被她斷然拒絕了。骨子裏極為保守的她,希望将此事當做一個神聖的儀式,希望能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完成。
然而她的第一次,卻留下了很是不好的回憶。張裕成并不溫柔,相反,以往的彬彬有禮,在那晚仿佛全部化為了烏有,留下的只有粗暴。她疼得痛不欲生,然而他卻仿佛像是在洩憤一般,一次一次的大力沖擊幾乎要讓林依昏厥過去。
新婚之夜後,林依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好不容易恢複過來。而張裕成卻全然大變樣,剛剛新婚結束,他就以做項目的借口出差去了外地,一走就是大半個月。
但是剛剛新婚的林依,雖然有些心裏不舒服,但卻并沒有太在意。以往他也很忙,她現在是他的妻子,當然能夠體諒他。而新婚之夜,雖然讓林依留下了心理陰影,但她卻安慰自己,那是他喝醉了,神志不清,不懂得分寸。
此後,婚假結束,林依繼續工作,如此相安無事。
大半個月後,張裕成回來了。林依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回家之後的張裕成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疏離。她以為是自己做了什麽事情讓他不開心了,本想着和他談談,那天公公婆婆也來了家裏,林依便忙着招呼公公婆婆,此事便延後未談。
那天吃過午飯,林依有些乏了,進屋睡午覺,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隔壁書房裏有談話聲,似乎是自家婆婆和丈夫在說話,但她沒聽清,也沒太在意。
當天晚上,張裕成又要了她一次。這一次的體驗依舊不是很愉快,張裕成幾乎不會做前戲,一上來摸兩下就進來了。林依本就是慢熱型的人,于他實在難以配合,而他動作機械,仿佛在完成什麽任務,三兩下就結束了。完事兒後他倒頭就睡,也不理會林依,林依感覺自己就像個充氣娃娃,委屈之情愈發濃郁。
很快張裕成再次出差,林依已然覺察出自己的丈夫很不對勁。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林依開始覺得下身不是很舒服,紅腫、發炎,随後她開始跟着發高燒,虛弱下來,走路都走不動。無奈之下,只得去醫院看病。
林依永遠記得2013年的7月6日,這是她人生當中的奇恥大辱,在醫院的整整一天裏,她都無法擡起頭來,醫生瞧她的目光仿佛是在淩遲她,說的每一句醫囑都仿佛是在狠狠地嘲諷她貶斥她。
她,一個守身如玉的女人,居然患上了那難以啓齒的花柳病。
而唯一能夠想得出的原因,就只有她深愛着的那個丈夫,是他傳染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