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打完電話後,我便從陽臺進到家中,洗澡、更衣、刷牙,收拾幹淨後,總算感覺人精神了一些。接着我下樓,買了幾個菜肉包子,兩份豆漿回來。裝盤入碗整頓好後,我站在了自己的卧室門口,以如臨大敵的姿态,沉重地敲響了門。
“林依,起了嗎?出來洗漱,吃早飯吧。”
我叫她的這個時間點,是早上八點一刻,并不早了。我想,或許她的母親都要來了。卧室裏半晌沒有回應,我又敲了兩下,知道她不會回答我,便擰開門把手,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我就看到她坐在床沿,床上有趟過的痕跡,證明她昨晚試圖睡過。她穿着我給她準備的睡衣,枯坐在床沿,背對着我,長發披散,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走進去,緩緩繞到她面前,她低着頭,眸子隐在烏發下,唯一可見的下半張臉是木然的表情。
我蹲下身來,向上看她,她的眸子閃爍了一下,與我對望,然後又迅速移開,垂望地面。我不動聲色,道:
“起來了就好,我給你拿衣服,你先穿我的衣服吧。”
說罷,我開了自己的衣櫃,找了一件襯衫,一條長褲,一件厚外套,疊放在床頭,順手将她的手機拿出來,放在了那疊衣服上,然後我向着外面走去,道:
“換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大約十五分鐘後,她換好衣服出來了,沉默非常,好似行屍走肉。我帶着她進浴室洗漱,牙刷牙杯洗臉毛巾全部是燙過後的新品,牙杯已經放滿溫水,牙膏已經擠好,妥帖無比,就等她使用。她站在洗漱臺前盯着這些發了好一會兒呆,才開始靜靜地、動作遲緩地刷牙洗臉,我默然靠着浴室牆外的牆上,等着她。
這回,她似乎動作稍快了點,十分鐘後,我帶着她坐在了餐桌邊。我猜她或許吃不下肉食,在她碗裏放了兩個菜包子,又将已經溫涼的豆漿熱了熱。
她坐在餐桌邊,小口進食,吃飯的模樣好像是在啃石頭泥土一般,讓人看不出她對食物味道的感覺。我與她保持着距離,靜靜地吃下早餐,順便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早餐剛結束,門鈴就很适時的響起。我去開了門,就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站在門口。她的背部微微佝偻,面上皺紋橫生,白發斑駁,仿佛七老八十,但依稀可見當年那個愛美的中年女人的輪廓。我知道,她今年不過五十八歲,但她看起來,起碼老了二十歲。她站在門口局促地搓着雙手,一見到我,居然木讷得連招呼也忘了打。還是我最先開口,緩解尴尬:
“阿姨,您來了啊,快進來吧。”
“嗳,嗳…”
“阿姨,這麽早趕來,路上不堵車吧。”
“不堵,不堵,公交車還算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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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慢點,這裏。”我引着她走向餐廳,她的視線定在了林依的身上。
過了幾秒鐘,她移開視線,對着我道:
“顧凡,這次真的是太感謝你了,阿姨…阿姨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的話語隐約帶上了哭腔,卻被她死死抑制住了。我連忙擺手,表示不用這樣,她喉頭蠕動了幾下,抑住感情,這才顫巍巍地轉身,對着自己的女兒輕聲說道:
“林依,跟媽媽回家吧。”
我看到林依的身子輕微顫抖了一下,總算有了反應,她起身,走到了母親面前。林母雙手抖了抖,惶急地抓住了她的雙臂,然後又溫柔地将她抱在懷裏,仿佛當年安慰襁褓中的她一般,抱着她,輕輕安撫。林依微微擡手,攥着母親的衣角,好似一個無助的孩子。
我看得心酸,擡起手掌捂住嘴唇,扭過身去,深呼吸穩定自己的情緒。
“阿姨,我送你們回家吧。”大約五分鐘後,我提議道。
“這怎麽好意思啊,已經麻煩你那麽多了。”
“沒事的,反正休息日,我有空,我們自己開車走。林依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好,能不擠公交,就不要擠。”
我知道,一旦牽扯上她的女兒,林母很難拒絕。果不其然,她雙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能說出拒絕的話,只是姿态卑微地道謝。我感覺很難過,曾經講臺上那個美麗的女教師,神采飛揚地向學生們授課,她的骨子裏必然是高傲的,如今卻這般卑躬屈膝,行止木讷,失去了全部的風采。命運,竟殘酷如斯。
我開着車送她們回家,母女倆互相依偎着坐在我車子的後座裏,一句話也不說。晨曦照耀在林依身上,她眯着眼,好似一只受了重傷的野貓般,蜷縮着身子,防備着,自憐自艾着。許多年了,她們家未曾搬家,還在當年的那處小區之中,而我們家則早就搬走了。這裏曾經是我極為熟悉的地方,數年不曾回來,如今卻開着車,載着她們母女歸家,讓我有一種世事無常的荒唐感。
我将車停在她們家樓下,護着她們下車上樓。走到門口時,遇到一個中年婦女買菜回來。那中年婦女看到林母和林依,立刻翻了個白眼,顧自快步上樓。我皺了皺眉,心下卻已了然。張家公婆數度來此,林依歇斯底裏鬧事,家中還有一個吵鬧的嬰兒,甚至林依還因為自殺被急救車送走。這老舊的小區裏,藏不住事,這些鄰居多多少少,都知道她們家烏煙瘴氣的。
林母開門進家,門一打開,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中藥味,混合着嬰兒身上的奶腥味、尿片味,這難聞的氣味再次讓我皺了皺眉。客廳中坐着個女人,看起來應當是保姆,否則家中只有林母一人,她也不會丢下那麽小的孩子在家裏不管。
林母局促地請我入門,忙裏忙外地要招呼我。我連忙推辭,而林依則木然地坐在了沙發上,繼續當她的木頭人。
過不多久,我提出想看看孩子。林母倒是沒有猶豫,帶着我進了卧室。搖籃床上,躺着一個四個月大的嬰兒,長得粉雕玉琢,眉眼裏有着林依的影子。她現在正在美夢中,呼呼大睡,毫無煩惱。只一眼,我便喜歡上了這個孩子。我原以為她合該是個好哭鬧,不好帶的孩子。但如今一看,卻沉靜又可愛。
只是,這孩子來得太過可憐,孩子本無錯,如今卻父親不疼,母親不愛。她來到這世上,只是為了來受苦的嗎?
想到這一層,我更加憐惜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小家夥醒了過來,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瞧着我,倒也不哭,呆呆的,透着萌化人心的可愛。林母将孩子抱起來,往我懷裏遞,我哪裏抱過孩子,手忙腳亂接了過來,抱得小心翼翼。卻不曾想,孩子居然咯咯笑了出來,擡起小手撓我的鼻子。我的心化成了一灘水,忍不住去探頭親了親她,她似乎更開心了,口裏咿咿呀呀的,撓我的鼻子撓得不亦樂乎。我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小家夥便立刻抓住,小小的手很有力量。
“這孩子,倒是與你親。”林母蒼老的臉上流露出欣慰慈祥的笑容,說的話卻透着一股悲哀。
鬧了一會兒,孩子似乎累了,困頓地垂着眼簾,長長的睫毛美得心顫。我把孩子放回搖床裏,讓她繼續睡。
林母扶着搖床,看着孩子,眼中有着疼惜。我從口袋中摸出早已寫好的紙片,遞到林母手中,壓低聲音道:
“阿姨,今天下午三點半,您有空到這個地址來一趟,我有個朋友要介紹給您認識。她能幫助林依,只是,現在先不要讓林依知道。”
林母接過紙片,看到上面某家茶樓的地址,眸子中亮出光彩,顫聲問道:
“是…心理醫生嗎?”
“是,她是我的學姐,外國留學回來的心理醫生,您放心,她在這方面很有經驗。”
“好…好…”這位母親捏緊了手中的紙片,疊聲道。
我離開了林家,臨走時,詢問了一下林父的情況,他現在依舊住院中。但是身子好轉,很快就要出院回家居住了。林母害怕林父知道這一切會受不了,一直瞞着。只是一旦林父回家,這一切怕是也瞞不住了。看樣子,時間很是緊迫。
我與學姐約定的時間實際上是下午的兩點,之所以推遲那麽多時間才讓林母過來,主要是因為我與雪姐需要事先商定好治療的方針策略。
兩點鐘,我走進茶樓,看見雪姐已經在僻靜的位置裏等着我了,寒暄過後,我們快速切入正題。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盡量詳細地告知了學姐,以便她掌握整體情況。學姐聽後,沉默良久,深深嘆了口氣。
饒是她這麽些年來看過無數的心理疾病患者,見過無數慘痛的事情,這樣的事,依舊讓她內心難受唏噓。
“看樣子,病症很複雜啊,主要是抑郁症,伴随着強迫症、失眠、心悸,産生幻覺代表着病症已經進入重度範圍了。兩次試圖自殺,得盡快采取治療才行。”學姐說道。
我點點頭,道:
“但她很抗拒心理醫生。她母親以前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她鬧得很厲害,根本沒辦法治療。”
學姐笑了笑,道:
“那是那位心理醫生的功力不夠。不過,這是一個重要的情報,對我制定治療計劃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既然她抗拒心理醫生,那麽,我們就不要讓她知道我們是心理醫生,只當是朋友,自然地融入她的生活,慢慢改變她的行為習慣和認知,慢慢引導她走出陰霾,這才是最佳的治療方法。”
“是這個理,我明白。”我點點頭,随即苦笑道,“可是,該怎麽融進去我卻不得要領,我與她不熟,你與她幹脆就是陌生人,唯一與她熟悉的就只有她母親了,但她母親還需要照顧她父親,不能長時間陪着她。她向來不與陌生人交往,我們若是突兀闖入她生活,她肯定會發現端倪。”
學姐鎖着眉思索了一會兒,道:
“她就沒有別的相熟的朋友或者親人了嗎?”
我搖了搖頭,學姐顯得有些失望,道:
“她的母親是人選之一,但并非是最佳人選。母親雖然是我們兒時最依賴的人,但随着長大,人的獨立,我們對母親的依賴感會直線下降。林依也不例外,她與她母親太熟悉了,從小引導她價值觀走向的就是她的母親,随着她長大,她對她的母親的了解進一步加深,很多事情,她已經不會再去依賴母親了,如此一來,治療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何況事情的起因也有她母親的份,她潛意識必然有抗拒。她的認知治療,需要一個與她并不是那麽熟悉,但她卻也不抗拒的人來,才最能出效果。”
說完,她手指摸着茶杯邊緣,似乎正在煩惱此事。我沉默,心裏卻起了波瀾。按照學姐的說法,這人選,豈不是非我莫屬了?
我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咬着手指,腦中飛速思索着可行性。學姐顯然注意到我的小動作,眼珠子一轉,仿佛就明白了我的想法,連忙道:
“小凡,你不會是要來申請勝任這個角色吧。你要知道這個角色的重要性,林依是抑郁症的重症患者,你如果要做她的看護和治療執行者,必須二十四小時與她相處在一起,你一個大忙人,哪來的那麽多時間?”
“我可以辭職。”我平靜道。
“你瘋了!”學姐聲音拔高,吃驚地望着我。
“學姐,你冷靜點,聽我說。”我整理着自己的話,盡量完整的表達出來,這些是我昨天思索了一夜,已經初見雛形的想法,現在我希望能得到學姐的支持:
“學姐,我有律師執照,也有心理咨詢師的執照,還有這麽多年的工作經驗,走到哪裏都不愁沒有工作。這些年我已經有了不少積蓄,房産車産一樣不少,這麽一段時間,也不愁沒錢花。我本就有近段時間辭職的想法了,而且已經和公司高層談過,只要我再說說,他們也會放人。
學姐你該知道,我的性取向,還有我這麽些年為何一直單身沒有伴侶的原因。我承認,我對她念念不忘,心裏像是梗了一根刺一般,怎麽也拔不出來。現在我遇見了她,知道她發生了這樣的事,你讓我如何袖手旁觀,我必須幫她,否則我的心怎麽也過不去。
她的認知障礙,就在于對同性戀的想法,她走不出來,她恨一切同志。同志對她的迫害太深,所以她将自己束縛在仇恨的框框裏,腦海裏始終回想着那些凄慘的事情。
而我是Les,我也是心理咨詢師,我懂心理學,懂心理治療的方法和過程。如果要對她進行認知行為治療和情感治療,再沒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選。她知道我是同志,對我有本能的抗拒,但又因為我們曾經的交情,始終不曾對我有過激反應。如此,我與她正處在最佳的治療出發點上。只要我一點一點,消除她對我的抗拒,那麽她的認知行為治療就能算是成功了。我相信這樣的方法是最有效最正确的方法。”
學姐沉默地聽我說完,思索了很久,才幽幽嘆道:
“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總是顧着別人,不顧自己。你說得對,你是最佳的人選。好吧,我想我應當尊重你的選擇。既然你決定辭職,那我作為你的學姐,就不能不幫你了。正巧我這些日子剛剛獨立出醫院,開了一個我自己的心理咨詢工作室,你要是不嫌棄學姐這裏一窮二白,來幫忙如何?”
我笑了,連忙道:
“樂意之至。”
“好,這将成為我們倆聯手治療的第一個案例。等下與林依媽媽商量一下這件事。完了我回去制定一下詳細的治療方案,咱們盡快實施。”
“好。”我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