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與林依媽媽的商談很順利,只要能夠治好她的女兒,讓女兒走出陰霾,讓她如何都行。別提只是配合着搬個家,偶爾陪着做做心理工作。只是林依媽媽卻對我很是過意不去,畢竟我作為看護,是需要二十四小時都與林依貼身在一起的,她也知道現在的林依很難相處,照顧她是非常折磨人的差事。好在她并不知道我甚至為了林依的事辭職,她只知道我也是心理醫生,對我與學姐的幫助,她感激涕零。

我們的第一步治療措施,就是讓林依換一個生活環境。為此,林依需要搬到我的家裏來,和我一起居住。原本四個月大的嬰孩是離不開母親的,但是現在林依也無法承擔一個母親需要承擔的責任,反而會對孩子有壞影響。并且,孩子的存在也會對林依的治療效果産生負面影響,對她的治療步驟中,孩子需要在中期再引導進來。

我如今才知道,林依的女兒起名叫做林忘憂,小名叫做優優。從名字中,就能看得出來,她其實還是很愛這個孩子的,她将她最期盼的事情都寄托到了孩子的名字中去了。雖然現在戶口本上孩子的名字是張艾靜,但林依自己根本不承認這個名字,她總有一天要把女兒的名字改過來。

優優現在才四個月大,遠遠還沒到斷奶的時候。但是林依身體實在不好,奶水也少,大概半個月前,林依就不再給孩子喂奶了,如今孩子都在吃奶粉。因而,也就免去了孩子離不開母親,需要母親喂奶的尴尬。

我擔心的是,林依自己并不願意搬到我家裏來,她雖然身患嚴重的心理疾病,但卻并非是癡呆兒,她明白自己的處境,依舊保留相對正常的社交能力,從她能對我說出那樣嘲諷刺人的話語,還有能騙到大樓天臺的鑰匙就看得出來,她甚至還很聰明、具有不小的攻擊性和反抗性。她現在并不喜歡我,甚至對我很有敵意,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如果她真的死活不願意搬到我家裏來住,我和學姐可能需要采取一些比較極端的手段,比如催眠和心裏誘導。

不過讓我很慶幸的是,林依似乎并沒有太過掙紮,兩天後,我就将她接回了家。我讓她坐在客廳裏等我,然後拎着她的行李進客房收拾。她的行李少得可憐,一個行李箱裏,就裝着一些換洗衣物。等我将她的所有行李收拾好,轉身走到客廳時,就看到她默然坐在沙發上,開了電視,面無表情地看着,手中機械地換着臺,每隔兩秒換一次,非常有規律。

我已經收到了學姐的治療方案,其中有一條,當林依做出強迫症動作的時候,可以視情況做出打斷,将她的心思引到別的地方去。

于是我假裝從電視機前路過,眼角餘光中觀察她的反應。她的眼球一點都沒有波動,根本也沒有看我,甚至沒有在意我的存在。依舊機械地重複着換臺的動作,兩秒一次,神經質又十分的規律。這個現象好像她在林家的時候也有,林母給我們提供的林依的行為案例裏就有這一條:開電視并不斷地換臺。只是這個症狀并不常見,只有在她受到刺激後,狂暴發怒過後,才會出現。

我原以為她對身處新環境并沒有感覺,或者對搬家并不抵觸。如今看來并不是的,她能很好地感受到陌生環境給她帶來的刺激,她感到不安,焦慮,因而才會有強迫症出現。此刻的她其實是身處幻覺和臆想之中,必須重複做某個動作才會安心。如果強行被打斷,她很有可能會更加焦躁發狂。一般心理醫生的處理方法是順其自然,慢慢引導。但是學姐卻反其道而行,告訴我,只要出現強迫症的症狀,都可以嘗試着去打斷,并引開她的注意力。

于是我在電視機前盤腿坐了下來,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遙控器的紅外線接口,順便擋住了一大半的電視屏幕。然後我抱着膀子,面帶微笑地坐在那裏,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想看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她慣性似的繼續按遙控器按了一會兒,發覺情況不同了,她沒辦法換臺了,眼前出現了一個讨厭的人影。她的身子開始輕微地顫抖,我看到她低着頭,咬住了下嘴唇,咬得發白。然後她發怒似的将遙控器甩掉,站起身來,開始來回踱步。我依舊不動聲色,坐在地上,仰着頭觀察她。

又過了一陣,她的喉嚨中開始發出難捱的低吼,這是一種很讓人難受的聲音,仿佛被人卡住脖子後的嗬嗬聲,野獸似的,透着一股危險的味道。

我鎖眉,渾身開始戒備,以防她下一秒做出過激的行為。

然後,我看到她忽然紅着一雙美眸,向廚房的方向走去。我心道不好,她這是要去拿刀!于是我反應極快,瞬間從地上跳了起來,幾步趕上她,一把拽住她。誰曾向她力氣竟然那般大,一下子就甩脫了我的手。

我搶前一步,從後方攔腰将她抱住,她開始兇猛地掙紮,雙足亂蹬,并且終于開始嘶吼怒罵,嘴裏大叫着些支離破碎的話語。

“殺了你,殺!砍死你!去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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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大喊出聲,試圖喚醒她,我知道她又陷入幻覺了:

“林依!!林依!!…”

如此重複着喊她的名字,我腰間用力,用自己的小腹頂着她的後腰,雙臂用力,向後下腰,使得她整個人被我懸空抱起。她雙腿懸空無法借力,再掙紮也無法摔脫我。我幾乎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她發瘋的時候真的力氣好大,逼得我将好久沒用的格鬥技巧都使出來對付她。

我咬着牙,繼續重複不斷地喊着她的名字,過了好半晌,我發覺她的掙紮終于慢慢停了下來,整個人後仰着垂墜在我的身上,我已經保持這個姿勢不知多久,腰都要失去知覺了。現在終于松了口氣,将她放下。即使如此,我都不敢松手,依舊牢牢将她鎖在懷裏。

我喘息着,滿頭滿臉的汗,本打算低頭看看她的情況,哪知道一低頭,下巴的汗水恰巧滴落在她的長睫毛上,她睫毛輕顫,模樣太過動人。我心裏猛地一跳,忽然驚覺自己此刻與她保持的姿勢太過暧昧。一瞬間,心底仿佛破開了暖水袋一般,溫流滿溢,頓時有些情不自禁地想去吻她。

只是還沒等我付諸實踐,就被她冷冷的一句話一盆涼水澆到底:

“你能放開我嗎?還是說,你又忍不住了?”

她又恢複正常了,但這應當是超我狀态。是本我壓制自我之後,又全面潰敗,被超我壓制的狀态。我曾經與這樣的她遭遇過一次,就是那晚浴室裏我幫她脫衣,想要給她洗澡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她是極為聰明又危險的,帶有極強的攻擊性,比發狂時的她還要危險。

我緩緩放開了雙手,她後撤一步,與我拉開距離,垂着眼眸不看我,臉上又是那一副諷刺的古怪笑容,道:

“我知道自己寄人籬下,沒什麽資格對你作出要求。你幫了我的忙,按理說我該謝你,但卻不代表我就會委身于你。我的父親要出院回家了,母親和我都不希望父親知道我現在的狀态,所以無處可去的我只能寄宿在你這裏。你放心,我會盡快找到房子,不會打擾你太久。也希望,你能與我保持距離,既然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麽,就該知道,我最厭惡的是什麽。”

她的話說得并不激烈,但卻讓我難受萬分。特別是最後一句話,簡直字字誅心。即便我早有心理準備,依舊被她的話刺得鮮血淋漓。我深吸一口氣,穩定自己的情緒,盡量語氣自然輕松地道了一聲:

“我明白,你放心。”

“那麽,我先回房了。”

說着她轉身往自己的卧室走去,處在超我狀态下的她,顯然神智很清晰,當然也能判斷自己的房間在哪裏。我卻叫住了她:

“等等…”

她背影明顯僵了僵,我捏了捏拳頭,繼續保持着自然的聲線,問道:

“中午想吃點什麽?”

“随意,我不是很餓。”說完,她就進了房間,帶上了門。

我苦笑一下,揉了揉發酸的腰際,龇牙咧嘴地扭了扭腰,擡手拍臉給自己打氣:

“這才剛開始呢!做飯做飯!”

午飯、晚飯,一直到洗澡時分,她又恢複到了那個沉默寡言的木頭人狀态。這是她的自我狀态,壓抑到了極點,無法釋放情緒,大多數時候她都處在這樣的狀态。發狂的本我狀态和極度冷靜的超我狀态都只能說是昙花一現。但我已從她不斷切換的狀态中看出了她已經有精神分裂的先兆了,一旦她無法再承受,或許第二人格就會誕生,來替她承受。

我需要體貼入微地照顧她的所有事情,包括喂她吃飯吃菜,給她拿換洗衣服,否則心不在焉的她很有可能會全部忽略,弄得一團糟。這幾乎耗盡我所有的精力,我從來不知道照顧人是這樣的苦活累活。一直到安頓她躺在床上,我感覺自己已經直不起腰來了。

我用最快地速度把自己收拾停當,然後靜悄悄地來到她的房門口。我們希望盡量不依靠藥物來治療她,特別是安眠藥,能不吃就不吃。但是她無法進入睡眠是不争的事實,睡不着,那麽康複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因為失眠對于人的精神狀态有很大的負面影響,即便是普通人也是如此,更別提她了。

目前我們考慮的方法是音樂療法,希望能夠通過播放音樂來引導她入眠。學姐專門找了許多很有效的安眠曲,我得一首一首地嘗試,看看哪一首對她最有效。

現在她不願我靠近她,我一靠近,說不定她的超我狀态就會覺醒,我可不希望見到那位冷冰冰又可怕的林依。于是我只能将一張椅子放在她門口,然後在椅子上放上我的iPod和音響,隔着門給她播放安眠曲。

我在她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才伴随着音樂回房。我定了鬧鐘,三點鐘,我打算起床,去看看她有沒有睡着。

然而還沒等我躺下滿十分鐘,就聽到隔壁她房間開門的聲音,然後音樂就停下了,顯然是被她關了。我正詫異,豎着耳朵聽她的動靜,沒過多久就聽見她敲我門的聲音。我走去開門,見她披頭散發地站在門口,把iPod我往我手裏一塞,然後又默然地回了房。

我簡直哭笑不得,她竟是嫌棄安眠曲太吵了嗎?

“不喜歡聽音樂嗎?這個有助于你的睡眠。”我追着她出去,站在她房門口說道。

她顧自走到床邊坐下,現在的她應當正處于沉默寡言的自我狀态中,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她的回答,如此問,也只是嘗試一下而已。畢竟我記得她從前還是很喜歡聽音樂的,特別是古典音樂。

沒想到我竟然真的聽到了她的回答,還是那個冰冷的聲線,語調卻顯得有那麽些木讷:

“我不愛聽機械放出來的聲音,很冷。”

我怔住,随即嘗試着問道:

“那我唱歌給你聽,可以嗎?”

她沒有表示。

我沒有再争詢她的意見,道了聲:

“睡吧。”

看到她躺在床上蓋好被子,我這才帶上門,然後我坐在門外的椅子上,開始輕輕哼唱起來。舒伯特的搖籃曲,我不記得歌詞,但是旋律卻是很熟悉,于是只是輕聲哼唱曲調。反複地唱,反複地唱,我不知道自己哼唱了多久,唱得我自己越來越困,硬是撐了過去,一直到越來越精神,我這才慢慢收了聲。嗓子已經啞了,火辣辣地疼,口幹舌燥,我看了看時間,我竟然從十一點一直唱到了兩點半。

我悄無聲息地打開她的房門,貓一樣地走到她身旁,仔細一看,她已經睡着了。面容很平靜,我彎起嘴角,頭一次,一種喜悅的成就感湧上心頭。我幫她掖好被角,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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