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轉眼林依來我家中已經兩周多了,我的生活漸漸變換了步調。不再沒日沒夜地忙于工作,不再三餐對付着吃,我開始整日呆在家中,忙于各種家務,仿佛我的新工作是家政保姆。我的突然消失讓朋友們大為吃驚,不少人來電詢問,我一一耐心回答,雖然我将林依的狀況保密,但我辭職在家賦閑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朋友圈。
有不少人認識我家,想要上門來看我,亦或約我出門,都被我婉言拒絕了。我沒有空閑出門,更無法在家中招待客人。我只是說我正在籌備着一場一個人的長途旅行,朋友們一聽就以為我是文藝病犯了,也就沒有再叨擾。于是我耳根子終于清淨下來。
其實林依平日裏還是很好照顧的,她很聽話,也有一定的自理能力。雖然反應遲鈍了點,但比聒噪歡鬧的小孩子要好照顧很多。只要沒有事情刺激到她,她就不會犯病,我一點一點地引導她,誘她與我說話,她似乎話多了點。每晚我都會在她房門口唱歌給她聽,一般唱半小時、四十分鐘,她就能入睡了。我感覺我在短短兩周裏将自己逼成了歌唱高手,學會了好多溫柔亦催眠的好曲調,雖然我本來唱歌也不賴。
因着睡眠改善了不少,她看起來精神了許多,臉色不再那麽吓人了,精神狀态也穩定了不少。
而我則在飲食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學姐專門定了藥膳療法,我們不希望給林依吃藥,于是飲食調節就成為了重中之重。她的食物中,加了許多養神益氣的中藥材,順帶着調養她虛弱枯槁的身子。她月子沒做好,現如今必須得進補。
我本不是一個擅長廚事的人,我的廚藝僅限于幾道家常菜,偶爾得空會自己下廚慰勞一下自己,權當做休閑。頭一次,我開始鑽研那些複雜的大菜,特別是将中藥材混入的藥膳菜肴,實在難做得很,每天我都要廚房中泡上好幾個小時來研究。好在鑽研的成果不是白費的,味道挺不錯,林依似乎也喜歡吃,她那貓兒一般的食量總算擴大了不少。
我有時會想,她究竟知不知道我照顧她的初衷?如果知道,又為何接受得這般心安理得。按理說,我是她最痛恨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她應當厭惡我,并躲我遠遠的。但她并沒有,反而與我身處一個屋檐下。雖然我至今依舊不敢輕易靠近她碰觸她,害怕她再度發病,但她似乎對我的敵意也沒有那麽厲害,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能和平相處。
有的時候我又會悲哀地想,或許她這麽做是在報複,我們這類人害她如此慘,她不過接受一下我的照顧,自然心安理得。她故意與我處在一個屋檐下,或許有着一種對抗的心理,她就是要入“虎穴”,像個戰士一般,拿起她的武器來戰鬥。
但不論我怎麽想,那都不能代表林依的想法。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這才是我最抓心撓肝的事情。我雖然并非是心理學系的高材生,但好歹也是碩士畢業,做法務這麽多年,接觸那麽多人,早就将觀人表情動作的本領煉入骨髓了。但我發覺我實在摸不清林依在想什麽,有的時候她的行為動作很好猜,有的時候卻顯得高深莫測,讓我摸不着頭腦。
這一日,我正在廚房中切菜,準備午餐。因着在切菜的時候稍微開了個小差,我不小心割傷了左手食指,鮮血直流。我的痛覺神經被刺了一下,低呼一聲,頓時不停地倒吸涼氣,急急忙忙将手指送到水流下沖洗。
等我将手沖幹淨,剛打算去尋創口貼包紮傷口,一回頭就被吓了一大跳。林依悄無聲息地站在廚房門口,一雙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流血的手指看。她蒼白的面頰,配合着那表情,簡直像是吸血鬼一般陰森可怖。我真的被她吓到了,嘗試着喊了一聲:
“林依?”
她長睫毛顫了顫,目光收回重新下垂,仿若回神了,轉身離開,我看着她游魂似的背影,一頭的霧水。
午餐一直到傍晚時分,她都很正常。直到我再進廚房将晚餐收拾上桌,一出廚房,就聽到遠處浴室中嘩嘩的水流聲。我皺了皺眉,輕了腳步,緩緩走去一看,就見林依默默站在洗手池邊,水龍頭嘩嘩放着水,她不斷地洗着手,我不知道她洗了多久了。
我沒有立刻打斷她,而是觀察她洗手的過程,她左手右手來回搓動,重複着相同的洗手動作,并在水下沖到十秒後,用左手去擠洗手液,然後左右手來回塗上泡沫,繼續放到水下沖。我放在那裏原本滿滿一瓶的洗手液,已經被她擠掉了一半。
她嘴裏念念叨叨的,仔細聽似乎是在說“髒,洗幹淨…”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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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這是強迫症又犯了。
這到底又是被什麽刺激了?我有些懊惱,仔細回想了一下,大約就是中午我不小心割傷自己的那一幕刺激到她了。她曾經割腕自殺過,看到這樣鮮血淋漓的一幕,必然會有反應。可她為何會開始洗手了?我記得林依的病狀記錄裏并沒有洗手這樣的強迫症狀,她只會開電視換臺,并且在大樓下面不斷數着樓層,或者在樓梯口不斷數着階梯數。
根據學姐給我的分析,林依的強迫症狀是有原因可循的,她開電視換臺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罪魁禍首是因為她的女兒優優。優優的哭鬧聲對她來說像是噩夢,因而她會開電視,将聲音調到最大,并不斷換臺。
而她數大樓樓層數,是因為她的腦海裏不止一次地冒出跳樓自殺的想法,但是當她還處于猶豫不決的當口時,她不得不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開始數數。
數階梯數,是因為林依曾經有過一次很痛苦的經歷。她曾經試圖挽回過張裕成。那天晚上她坐在張裕成和他男友同居的公寓樓道裏,坐了一夜。從此以後,樓梯間就成了她的夢魇,只要見到樓梯,她必然要開始數數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那麽如今她開始洗手了,究竟又是轉移什麽注意力?難道是轉移自己割腕的注意力嗎?
因為有着上一次的教訓,我不敢立刻貿然打斷她。而是走到外廳,拿到手機給學姐打電話。
我将情況簡單和學姐說了,學姐思索了片刻,道:
“她應當确實是在轉移割腕自殺的注意力,那天晚上她割腕自殺的情景其實也是如此。她母親說她在浴室裏呆了很久,本來是進去洗澡的,哪知道一進去就是兩個小時。等她母親察覺到不對勁開門進去看,發現她居然割腕了。用的是她父親存放在浴室裏的刮胡刀。
我詳細問了一下當時浴室裏的情況,她母親的記憶并不清晰,只記得有水在嘩嘩作響,洗手臺的龍頭是開着的。林依身上沒有穿衣服,濕淋淋的,而且皮膚被她自己搓得通紅。奇怪的是,浴缸上方的花灑并沒有打開使用的痕跡,林依人也不是倒在浴缸邊的,而是跪趴在洗手臺邊,手腕一直在水底下沖着。地上一片濕漉漉的,全是積水混合着血水。她母親說,林依洗澡向來很慢,一般也會洗滿一個小時。那晚她因為照顧孩子一時沒注意林依的動向,等到發現的時候才遲了。
結合你今天看到的情景,我還原了一下當晚的浴室裏的情景。林依應當是進去洗澡,脫下衣服後,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腦海中想起她與張裕成幾次在床上的恥辱經歷,頓時覺得自己非常肮髒。看到浴缸,她心底浮現割腕的念頭。她知道那不好,于是打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打開洗手池開始拼命地洗手,念叨着‘髒,洗幹淨就好’這樣的話。但是,很快僅僅洗手也不能完全轉移她的注意力,于是她開始接着洗手臺的水往自己身上潑,開始拼命洗自己的身子。
但是,就連搓洗自己身子都無法讓她忘懷,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怖之中。終于忍受不住,找到刮胡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我聽得難受至極,咬了咬牙,問道:
“學姐,我記得她母親跟我講是在浴缸裏割腕的,滿浴缸的血,你的推測靠譜嗎?”
“她母親當時受驚過度,女兒送進了醫院,她自己也大病一場,記憶出現偏差并不奇怪,再加上她向你描述的時候,不會那麽準确,或許她只是說了割腕和很多血,你就自己腦補成了林依在浴缸裏割腕,滿浴缸的血。畢竟在洗手池邊上割腕很罕見,但在浴缸邊割腕就很常見了。否則也無法解釋林依洗澡洗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割腕。即便心理疾病再嚴重的人,自殺之前總會有先兆。
總之,一切與她自殺有關的強迫症都是很危險的,這次比前段時間的開電視換臺要危險。開電視換臺阻止起來容易,但這類強迫症,想阻止起來就難了。”
“為什麽?”水流聲還在不斷響起,我心神不寧,着急萬分,大腦已經放棄了思考。
學姐則沉穩地解釋道:“你想,你打斷了她換臺,她的下一步動作是做什麽?是殺氣騰騰地去廚房裏拿刀。這說明什麽,她開電視換臺其實是在壓制她的想要拿刀砍人的沖動,她不止一次想要殺了自己的女兒,也或許是張裕成。這是傷害他人的行為,阻止起來并不困難,看到苗頭就能立刻停止,她的神智也會很快回歸。
但是她的自殺念頭是很難停下的,她自殺的念頭比傷害他人的念頭要強很多,也根深蒂固很多,一旦浮現,就會蔓延很久。在此期間,她很難自己斷掉念頭,強迫症走到結尾,就是想淨一切辦法殺死自己。在這段時間裏,你必須時時刻刻看着她,粘着他,不能讓她的手上接觸到任何危險的,會危及到她生命的物品。實在不行,将她綁在椅子上,也能扛過來。但盡量懷柔一點,不要傷害她,否則她會留下新的陰影。”
“好,我明白了。”我急匆匆地挂斷了電話。
我剛把手機放回茶幾上,就見她雙手滴着水,水龍頭也不關,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浴室,口裏還念叨着:“洗不幹淨,怎麽辦,洗不幹淨,好髒,好髒…”
我暗道不好,急忙向她走去。本想立刻抓住她将她束縛住,但我突發奇想,走進浴室,先将水龍頭關了。然後立刻探頭向外,就看到她果然呆立在原地,似乎在尋找消失了的水流聲。我悄悄靠近她,先嘗試着喊了她的名字:
“林依?”
她雙肩一聳,似乎是被吓了一跳。然後她忽然渾身顫抖起來,大哭不止,淚如雨下。哭着哭着,她委屈地蹲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雙膝,将自己縮成一團,消瘦的身影顯得格外苦澀。我被她的反應弄得手足無措,為什麽突然哭起來了?不是說會嘗試着各種辦法自殺嗎?現下裏哭得這般傷心又是為何?難道是因為我關掉了水龍頭?
但她哭得那麽可憐,我實在心如刀割,忍不住蹲下身來将她抱進懷裏,難過地在她耳旁低聲安慰她:
“不哭,沒事的,我會陪着你的。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乖…不哭了…”
過了好久,她開始抽抽噎噎,又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我仔細分辨了片刻,才明白她在說:
“不要抱我…我很髒…”
“傻女人…”
我的淚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