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她哭了許久才漸漸止了情緒,恢複了那副木然的狀态。我扶着她回餐桌簡單吃了點東西,這頓晚餐吃得索然無味。吃完飯,我便讓她早些洗澡睡覺,自己則将碗筷收拾幹淨。
等我從廚房出來,她已經進浴室了。我裝着看電視,實則繃着神經,時刻注意她的動靜,生怕她在我家也來一次割腕。好在我家浴室裏可沒有什麽鋒利的東西可用來自殺,只是自殺的方式多種多樣,說不定她會直接喝清潔劑呢,我可不能松懈。
原本這都進入了12月了,季節已入隆冬,洗澡之事不可太勤。但她因着有潔癖,實在好潔得很,便是日日都要洗澡。每逢洗澡,又時間非常長,左右不出來,等得人心急火燎。我家這個月的水費生生長了一倍有餘,實在讓我哭笑不得。
讓我松了一口氣的是,她今天洗澡仿佛躲避什麽似的,迅速地就洗完出來了,頭發濕漉漉的也不吹幹,一頭紮進了自己的房間,不知道的還以為浴室裏有什麽東西在追殺她。
我站在她門口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敲門進去。轉身回了客廳,看了會兒電視,我也進了浴室洗漱,準備早點睡。最近我每晚都睡得極晚,早上也不能睡懶覺,睡眠嚴重缺乏。再加上勞心勞力,今日又被她折騰一通,實在是倦了,很想早點睡。
這一晚我幾乎沾枕即睡,原本一場好夢,中途卻硬生生地被一聲嘶吼聲和劇烈的摔東西的聲音猛然驚醒。我從床上跳起來,顧不得腦子裏還迷糊,跌跌撞撞下得床來,開了房門直沖她的房間。我也不敲門了,徑直扭了門把沖進去,就見她正在怒吼着撕扯被單,仿佛在發洩什麽怒氣。一旁的臺燈已被她摔碎在地面上,慘兮兮的模樣。被單還算牢靠,但也被她扯得不成形。
我急急忙忙沖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将她雙手束縛住,生生按在床上。她哭喊着:
“我恨!我好恨,為什麽!為什麽!”
她掙紮着,試圖甩脫我的束縛。
“林依!林依!冷靜!他不在這,只有我在,我在!”我努力壓過她聲嘶力竭的嘶吼,将自己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我不知她有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她的掙紮不止,嘶吼卻變得斷斷續續,最後變成哭泣。我的手勒得發麻,也沒了力氣,漸漸松了開來。她沒有再鬧,頹然跪坐在床上,靜然流淚。我跪在她身後,與她隔着一掌的距離,顫抖着雙手,卻沒有再去觸碰她。
過了不知多久,我看到她背對着我擡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暗忖她大約已然恢複了平靜。筋疲力盡的我這才發現後背滿是冷汗,全是被吓出來的。
“你好好休息,我回房了。”說着,我下到床下,剛走到門口,卻忽然聽見她沙啞着嗓音冷冷吐出一句話:
“我恨我自己,太過懦弱,不敢殺了他也就罷了,竟然連自殺都不敢。”
我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不是對着我說的,但這是我與她重逢以來,她第一次對我吐露心聲。我僵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卻沒有理會我的反應,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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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會這樣?我不敢殺了他,我也沒有辦法殺死自己。我每一閉眼,腦海裏盡是那些畫面,我忘不了,無論如何努力,都忘不了。我受不了,這一切該如何了結,你能教教我嗎?”
我回身,看着她的背影,低聲說道:
“你能忘了這一切,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意。”
“我怎麽能忘了這一切?你不是我,你明白那種感受嗎?”她慢慢說道。
“那是因為你始終陷在其中,從不曾想過要抽離自己。你打算用最極端的方式完結這一切,一死了之。但林依,你是成年人,你該明白,我們的命不只是自己的命,還有很多人牽挂擔憂。你一了百了,死後受到折磨的人,是他們。家門不幸,難道還要在父母心上紮刀嗎?你可知道,你媽媽看到你割腕的時候,她生生被吓出了心髒病。”
她沉默,我緩緩道:
“林依,你還記得小的時候,你媽媽天天帶你下樓學走路,你摔着磕着了,她心疼得不行,抱在懷裏吻去你臉上的淚花。長大點了,開始上學了,你爸爸不管工作多忙,每天按時準點地到校門口接你,用老式自行車帶着你,回去的路上老愛買巷口那家的生煎包給你吃。再大了,你開始自己上下學,想要有一輛又新又漂亮的自行車,他們毫不猶豫地買給你。後來車子不小心被偷了,你哭得傷心,他們卻裝作無所謂地安慰你,又省吃儉用,再給你買了一輛。
大雨天,你忘記帶傘了,你爸爸大老遠地從上班的單位趕來給你送傘,一身雨披下,是滿臉的雨水,蒙着水珠霧氣的眼鏡,被沖刷得黑亮的自行車和濕透挽起的褲腳。你過生日,想學同學那樣請大家下館子,當晚你在外面和同學玩鬧得開心,爸爸媽媽卻在家裏,守着一鍋面,簡單為你慶祝了生日。
上高中了,是大姑娘了,為了你的學業,家裏用不多的存款換了房子,只是想讓你上下學更近一點。你成績好,他們開心,總也愛在人前炫耀。回家後卻又忍不住地叮囑你好好學習,惹得你心煩,和他們頂嘴。每次你頂嘴,他們都喏喏不言,就這樣包容了你。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們知道也該學着放手。
你考上了大學,要去外地讀書。他們舍不得你,将你送到學校門口,卻久久不願回去。裝作灑脫地回身,晚上卻偷偷哭。你在外樂不思蜀,他們在家卻時時牽挂,每日都要給你打電話問問情況,不為別的,只是想聽聽女兒的聲音。但你總是不耐煩地挂電話,可知他們有多難過?
你有出息,能出國讀書,那遙遠的大洋彼岸,他們更是擔憂。但是咬牙也要送你出去,省吃儉用下的錢,全部給你花在了國外。即便你懂事,自己在外打工減輕了他們的負擔,又知道他們有多辛苦嗎?
林依,為了一個張裕成,你就真的可以這樣舍棄你的父母,這樣輕賤他們給你的寶貴生命嗎?你要将他們…逼到何種地步才心滿意足?究竟是你苦,還是他們更苦?你可明白,你的一切于他們來說都是…都是無上至寶,你的珍貴…你的價值,在他們內心無法度量!你真就忍心這樣在…在父母心口上紮刀,一刀一刀…淩遲一般,鮮血淋漓、血肉模糊,你不疼嗎?”
我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抽泣,惹得我心緒翻滾,喉頭哽咽,到後來說話已然斷斷續續,說得我自己流淚而下。而她則早已哭得天昏地暗,傷心至極。我知道我不該這般刺激她,但為了絕了她自殺的念頭,我必須讓她意識到,這世上她存在的價值。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意識到沒了個張裕成,這天還沒塌,張裕成這等人不能毀了她的人生。
我不再言語,她此刻悲意湧起,百般滋味都在心頭,哭泣止不住,口裏還喃喃喚着“爸爸、媽媽”,我想,如果今日我這一番話,真的能讓她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比多少日對她的耐心照拂都來得有用。
可實際上我又如何只是為了治療才說這些的,我剛剛那番話,早就憋在心中已久,今日總算說了出來。我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她身上親身發生過的事,有的是從前她告訴我的,有的是我從她作文裏看到的,有的是她母親說的,每一件我都記得清晰,我想如果她忘了,我得替她記着。
這世上,有些人輕賤你,拿你不當回事,但也有些人将你捧在手心裏,寵愛無比。在無關人眼裏是草芥,在親人愛人眼裏卻是珍珠。她如此模樣,對愛她的人來說,是何等的折磨,她從未意識到。她的父母自不必說,就單單我自己而言,每每看到她這般模樣,都恨不能立刻去殺了那張裕成。
她是我放在心上多少年的珍寶,我時時拂拭,生怕她在我心上染了塵埃。如此小心翼翼,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卑微又膽小地愛戀着她。如今,卻有人這樣摧毀了我的珍寶。我的心疼、難過和憤怒,又有誰能知曉?
我有時真的很怨她,怨她為何不為我們這些愛她的人想想,卻如此碘着臉皮去別人腳底下做草芥,任人踐踏。若她能夠考慮到我們一絲一毫,學會回頭看看她背後那些愛她的人,她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到如今,我已無法再容忍,我必須讓她明白,她不幸的背後,又有着多大的幸運。
她哭了很久,我站在她身後,也沉默了很久。好不容易她終于平息了,我嘆了口氣,走出房間,進了浴室,拿了熱毛巾給她擦了擦臉。等收拾好毛巾,我又返身回來,讓她躺好,幫她蓋好被子,掖好被角。
我剛轉身打算走,卻突兀地感覺到了一只冰涼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跟着她帶着鼻音又沙啞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不要走…”
我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