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晚真的不想你走

一連好幾天,韓岩那邊沒有任何消息,安寧以為他不來了。

日子還是要過。做完手術的安母行動不便,身體也很虛弱,24小時離不開人。父子倆都很緊張,時時刻刻腦中繃着一根弦。胡教授親自來問過幾次,看出安寧的黑眼圈,還囑咐他好好休息。

事實上安寧的确睡得不太好。

當你對一件事不抱任何希望時,當然就談不上失望。一旦懷揣希望,失望便接踵而至。

一等就等到周三,天終于放晴,微信卻仍寂靜。晚上輪到安寧守夜,他從家裏帶了兩床厚毯子,一床墊在身下,一床蓋在身上,挨着窗戶睡。

不冷,還可以看月亮。

醫院的月亮與別處的都不同。隔着蒙了微塵的玻璃,枕着手腕,目光與月光絕不會失之交臂。躺下的時候是九點,再過三小時就是周四了。媽媽今天難得精神好,開着電視看娛樂節目,也沒批評他總抱着手機。

電視機的光閃爍不定,一時很亮一時又黯淡下來。

韓岩發來消息時安寧正側身面朝窗外,驚喜得差點掀開被子坐起來。

“在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等你。他悶悶地想。

“沒做什麽。”

過了大約半分鐘,收到兩個字:“下來。”

空氣靜止兩秒。

安寧像是被閃電劈醒了,一骨碌爬起來,趴到窗前往下張望。

“你在樓下?”要不是有窗,手機一定掉下去。

“嗯。”

一張醫院停車場的照片發來,離他最多一百米。

“看什麽呢寧寧?”身後媽媽問。

他支吾:“沒看什麽。”

“沒看什麽你趴着看什麽?”

母子倆說繞口令。

安寧解釋不出,表面淡定地躺回去,腔子裏那顆心卻跳得七上八下。韓岩來了?什麽時候來的,他怎麽知道自己在哪間醫院,怎麽知道自己今晚沒回去?

他打字飛快:“你真來啦……”

“不歡迎?”

“歡迎歡迎!我要等媽媽睡着了才能下去,你着急走嗎?”

正在輸入……

他屏住呼吸。

“不急。”韓岩回。

憋住的那口氣從胸臆間緩慢籲出。他将手機摁在胸前平複數秒,窸窸窣窣爬起來,借口上廁所,跑到衛生間整理好頭發。鏡中的人有些憔悴,發型也塌塌的,不大好看,他撇撇嘴。

衣服沒辦法換了,睡衣就睡衣吧。

回到病房,媽媽還在看電視。他小聲提醒:“媽媽,是不是該睡啦?醫生說過要多休息。”

“幾點了?”安母取下眼鏡。

“九點半了。”

“那還早。”

“哪裏早?”他不由分說關掉了房間裏的燈,“媽媽你要聽醫生的話。”

安母臉上浮現笑容,依從地關了電視,“我寶貝最近懂事多了,像個工作過的大人。好,媽媽聽你的,這就睡。”

他羞愧得擡不起頭,囫囵跟母親說晚安,然後縮進被窩發微信。

“還在嗎?”

“嗯。”

“我媽媽睡啦,再過半小時我就下去,你要是無聊的話可以在花園走走。”

“橙汁,梨汁,選一種。”

“?”

“熱飲買一送一。”

“……橙汁。”

說完這一句,韓岩沒再回複。安寧度秒如年,半小時一到即刻蹑手蹑腳地起身,披上外套往樓下狂奔,中途卻險些撞倒一個人。

胡教授哎喲一聲,撐着牆站穩,“風風火火的是要去哪兒?”

“對不起對不起,”安寧趕忙把人扶住,手指比了個噓,“我要下去見個朋友,胡教授你別告訴我媽媽。”

“什麽朋友?這麽神秘。”胡教授似笑非笑。

“很重要的朋友。”安寧臉色微紅,“他來一趟不容易。”

說完跑開,跑到一半又回過頭比了個噓,然後雙手合十拜了兩下。

胡教授被他弄得啼笑皆非,拿着巡房板漸行漸遠,“我兒子我都沒見到……兒大不由娘……”

一口氣飛奔到停車場,遠遠的就看到有輛車裏有光。

安寧跑過去,發現韓岩正對着手提電腦加班,因為過于專注,沒發現車外來了個睡衣狂徒。

他喘息片刻,扒拉了兩下跑亂的劉海,擡手敲車窗。

叩叩——

韓岩轉過頭來。

幾周未見,還是老樣子。一樣的眉目如劍,一樣的面容沉靜。安寧沒忍住,用口型雀躍地叫他:“阿文!”

隔着車窗,韓岩眉梢微挑,無聲地打量。

黃白格子翻領睡衣,淩亂的頭發,跑得潮紅的臉。安寧猜自己在他眼中一定糟透了,後退半步,杵在那兒不知所措。

一根食指敲了敲車窗。韓岩指完他,又往身旁示意。他會意,小跑到另外一邊拉開車門,一坐進去就覺得暖和。

車裏暖氣開得很足。韓岩大概是覺得熱,只穿了一件白襯衫,領口敞開,袖口卷起。

“你等久了吧?”安寧将穿着拖鞋的腳藏到前面,“我應該早點兒下來的。”

飲料還是溫的。韓岩擰開瓶蓋遞給他:“我也剛到。”

安寧急急喝了一口,險些嗆着:“這次來待幾天?”

“兩三天。”

“兩天還是三天?”

作為朋友,問得這樣仔細似乎沒必要,逾矩了。韓岩定定地看着他,沒說話。

安寧這才規規矩矩坐好。

“臨江比你那兒冷吧?”他目光落在韓岩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背,“這次你來我應該帶你到處玩玩的,但是我媽媽這種情況,我不能走開太久,下次有機會再帶你好好玩。”

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動了動,代表韓岩打算有所動作。然而他最終卻并沒有做什麽,只是嗯了一聲:“下次吧。”

“明天你有什麽安排?”

“在酒店睡覺。”

安寧以為他開玩笑:“來出差都不用幹活的嗎?”

“難得休息一天。”韓岩淡淡道。

一句話勾出渺茫的希望。也許有那麽一點可能,韓岩是專為他來的。安寧兩手揣進睡衣口袋,摸到一張糖紙,是之前疊好收起來的。

“怎麽不出去玩?”

“一個人沒意思。”韓岩轉過頭,目光直視車前。

安寧舒服得心都皺了,“我陪你啊。”

“你不是說走不開。”

“吃頓飯還是可以的,人總要吃飯的吧。”

韓岩勾了勾嘴角。安寧特別想抱抱他,忍得手指尖發顫。

“明天下午五點我來接你。”

“那我一會兒就把你酒店附近的好吃的發你,等你睡醒了可以叫外賣。”

“嗯。”

安寧翻出手機,“我們這兒有特別多好吃的,你看,有……”

他一樣樣說,一頁頁滑。韓岩先是看屏幕,後來看他的臉,看得入了神。他發現了,四目相對一瞬後很快低下頭,繼續翻給韓岩看,“這個你喜不喜歡?”

韓岩看着他:“喜歡。”

“你看都沒看。”

“一直在看。”

安寧耳根發燙。他慢慢收起手機,忽然發現連接着熱點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工作軟件一直在彈窗,便小聲提醒:“好像有人找你。”

韓岩這才收回目光,看了眼屏幕後神情忽然嚴肅,“我下去接個電話,你在車上坐一會兒。”

安寧點點頭,等他走了,第一時間摸了摸耳垂,感覺涼了一點才拿出手機跟爸爸發短信。

“爸爸,明天晚飯別做我的份。下午我要出去一趟,跟朋友吃頓飯。”

隔了兩分鐘,爸爸問:“晚上幾點回家?我給你留盅湯。”

他擡眸看向窗外,恰好與韓岩的視線撞到一起。兩人四目相對,他老是忍不住笑。

“可能要晚一點,不用給我留湯了。”他腦子裏在盤算明天去哪個餐廳,要點什麽菜,“對了爸爸,興洋記需要提前幾天訂位置?”

“記不清了,”安父回,“我有他們經理的電話,一會兒發給你。”

“現在就發給我。他們家辣不辣?我朋友不能吃辣。”

他記得在韓岩家吃外賣那一次,辣菜韓岩一筷子也沒有動。

“我吃着不算辣,你媽媽說辣。”

安父打字慢,安寧問完一句話就要等上好一會兒。不過他很有耐心,一邊等,一邊看不遠處的韓岩。見到韓岩抽煙,見到韓岩背對着他講電話,一幀一幀記到心裏。

下車以後,韓岩走遠幾步撥給同事。

這趟出來他請了三天的假,不是出差。今天到得這麽晚,也是因為最後一班飛機就是這樣晚。剛才同事說,他手底下一個B3暈倒了。

“人怎麽樣了?”他拿出煙,回頭看安寧。

安寧也在看他。

隔着十幾米,兩人四目相對,安寧笑了一下。韓岩左手微頓,煙灰全落在指縫裏。

“送醫院了,說是疲勞過度。”

他斂了斂神,背過身去,“讓他歇一周。”

“歇?”同事調子一提,“大哥你幫幫忙好吧,這項目一共就倆B3,少一個我還怎麽幹?後天就要答證監會問詢了,要麽你回來,要麽他頂上。”

“項目沒有命重要。”

“這話你跟Patrick說去。今天你一走了之的事,他已經捅到監察那兒去了,等你回來準保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韓岩吸了口煙:“嗯。”

“別嗯來嗯去的,給我句痛快話,明天能不能回來上班?”

他需要時間考慮。

結束了這通不算愉快的電話後,項目組另一個小朋友發來很多條微信。

“韓哥,你真的要走了嗎?”

“Patrick Zhu下午又過來發神經,還說你要走了,不管項目的死活了,這不是真的吧。”

“不管怎麽樣,能不能帶我們做完這個項目?在事務所每天都過得這麽苦,要不是以你為榜樣我早就撐不下去了,昨天做夢還夢見你帶我們去香港敲鐘。”

韓岩在外面站了許久。

回到車旁,安寧已經歪着頭睡着了,身上蓋着他的西服外套。巴掌大的臉,微腫的眼,泛青的眼圈,撫在外套上的白皙的手。剛才見面的激動燒光了他油箱裏最後一點油,現在被暖氣一烘,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t韓岩踩滅煙頭,上車叫醒他,“安寧。”

“嗯……”安寧迷迷糊糊醒來,揉了揉眼睛,“打完了?”

“回去睡。”

“沒事,我不困。”

“不早了,上去吧。”

安寧坐直身體,有些懊惱,半晌才說:“那好吧。明天你一定要準時來接我,到時候東門見。我剛才已經訂了位子,那家餐廳很火的,遲到超過一刻鐘就會被取消!”

韓岩的目光起初停在他臉上,沒多久卻移開,“我把機票改到明天一早了。”

“去哪兒?”安寧沒反應過來,問完才覺得自己傻,張着嘴巴愣了愣,慢慢合上,“喔,你是說你要回去。”

他想維持好自己的表情,可惜說的時候,失落的模樣卻從眸底、從嘴角、從聲音洩露出來。他低下頭不作聲了。

“臨時有事,下次再來看你。”

下次。

“不要緊,你忙你的。”他頓了頓,問,“那你現在走嗎?”

“沒那麽急。”

他微微颔首:“那還能再坐一會兒。”

但卻再也無話可聊。

筆記本電腦還在彈窗,他想了想,穿好外套說:“算了,我還是上去吧,媽媽醒了會很麻煩。”

推門下車時聽見韓岩說:“下周我再過來。”

他回頭,發現韓岩五官微皺,忍不住又不生氣了,“那下周我再訂一次。”

兩個人想在一起,總有一個人要等另一個人,這也沒什麽。

他沒讓韓岩送他,回到住院樓也沒坐電梯,一層一層慢慢走上去,走到最後一層的時候蹲下了。

過了好久有人推開安全通道的門發現了他,蹲到他面前問:“小寧,怎麽了?”

是胡教授。

安寧擡起頭,怔了一會兒,讷讷地叫了她一聲胡教授。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你朋友呢,送走了?”

他點點頭。

“見完朋友怎麽反倒蔫兒了,他惹你生氣了?”

在樓道裏說話,兩個人聲音都不大,否則有回聲。

安寧搖了搖頭:“他沒惹我生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

“為什麽?”

“我應該早點下去的。”他停頓兩秒,眨眨眼睛,“他一叫我我就應該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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