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距離與愛情

當晚安寧很長時間沒能睡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很疲累,閉上眼卻總是見到那個抽煙的背影。沉默的,銳利的,又有一些不近人情。

輾轉反側許久,手機顯示淩晨兩點半。他甚至有沖動,去酒店找韓岩。可這個念頭太瘋狂了,不要說媽媽這邊不能離開,即使不考慮媽媽,現在他跟韓岩又算什麽呢?

說朋友不像朋友,說戀人不是戀人。

第二天上午七點,韓岩說:“已登機。”人與文字的冷淡一般無二。

枕邊一震安寧就醒了,睜開腫痛的雙眼,窗外晨曦已現。對着手機,一行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激烈的情緒最終發酵成平靜的口吻:“好的,一路平安,下次見。”

“醒得早還是睡不着。”韓岩忽而又顯現些關心。

天很早,但這點關心來得有些遲。

安寧翻了個身,聽見走廊外稀疏的腳步聲。的确還早,再過至少半小時,住院醫師才會來看一看自己的病人。

“外面吵,想睡也睡不着。”

剛回完這句,窗外傳來一兩聲鳥兒的啼叫,抗議他的信口胡謅。

以往這個時候媽媽就該醒了,他将手機震動改為完全靜音。過了一會兒,以為韓岩已經起飛,不會再來消息了,才起床去給媽媽打喝的熱水。

到處都很靜,只有護士站有人聊天。

“小芸今天請了假,我來替她。”

“她怎麽了?”

“9床的病人昨晚走了,你不知道?夢裏頭走的,小芸第一個發現,王主任都沒趕得及跑過去,心電圖就拉直了。”

“難怪……”

口氣中不無遺憾。

9床是個11歲的小姑娘,癌症複發住進來很久了,安寧也認識,免不了一陣難過。他停住腳步,懷裏的壺抱得更緊,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往前走。

打完水回房,媽媽還是之前那個姿勢,靜靜地側蜷着。

保溫壺裏明明裝的是開水,外面摸着卻是冰的。他對着媽媽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輕聲喊:“媽媽,該起了,馬上大夫就過來了。”

病床上的人卻毫無反應。

“媽媽?”他站在離床一米開外的地方,心跳漏了一拍,“媽媽?”

媽媽仍然沒有應他。

房間裏死一般的寂。約摸過了兩三秒,安寧渾身一震,不鏽鋼壺砰然落地。

機艙。

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後韓岩又發了一條消息,猜安寧應該會有很大反應。

“昨天忘了把禮物給你,我寄存在酒店了,下周一起去拿。”

他不是不想見安寧,只是有很多事的優先級優于愛情。

因為是最早一班機,票沒賣完,艙內相對安靜。沉默地等了半晌,手機卻沒有任何回音。

又睡着了?

他拿起手機,翻了翻微信。沒有問題,同事的消息還能收到。又等了片刻,安寧遲遲沒回複。

“不好意思先生,飛機要起飛了,麻煩關閉手機。”空姐來提醒他。

譬如此時,飛行的優先級就高于愛情。他關了機。

兩個小時的航程,又回到Z城。

韓岩不是在這兒念的大學跟碩士,但畢業後還是回了這裏。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只是習慣了。從小到大都在這兒生活,親戚朋友雖不多,僅有的幾個卻全在此地,除了他媽胡玉雯。

當初他媽走的時候他已經懂事,彼此把話說得很明白。她真要走,就當沒生過自己這個兒子,往後回不回來都不重要。

結果胡玉雯一走就是六年,再回國早已物是人非。來Z城找過韓岩幾次,韓岩對她的态度尚不及陌生人。心灰意冷之下她遠走臨江,憑着博士學位跟六年國外臨床經驗直接落戶分房,在那裏開始了新的人生。

韓岩并非有多恨他媽,只是感情淡漠,而且沒能忘了當初被放棄的傷痛。他以為起碼要再過五年,等他完全釋懷才會重新接納母愛,沒想到按部就班的人生中空降一個安寧,加快所有進程。

落地第一件事是将手機開機。

微信只有工作消息。他沉默地坐着,等身邊所有人走光才站起來,拿上行李下舷梯,Z城的冷空氣令他毛孔驟緊。邊走邊打字:“不問問我禮物是什麽?”

一直到上了出租車,仍然沒有回音。

他終于按捺不住,發給胡玉雯:“安寧在哪,我聯系不上他。”

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媽直接給他打回來:“到家了?”

彼時他已經回到工位,周遭盡是熬完大夜的同事,還有人在呼呼大睡。他将筆電合上,走到電話間關上門:“剛到公司。”

“對,瞧我這記性,你回去是要工作的。安寧還在醫院,今天暫時不要聯系他了,別耗費他的精神。他媽媽早上深度昏迷,搶救了兩個多小時才保住命,到現在都沒脫離危險,今晚要在ICU觀察。”

韓岩本來靠着牆,聞言站直身體,“他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受了這麽大的刺激,怎麽可能好受。”胡玉雯在電話那頭深深喟嘆,“第一個發現不對的就是他。這孩子也真是的,一直怪自己發現得太晚,耽誤了搶救時間。出手術室看到他那個樣子,我都跟着心疼。”

心疼的何止是她。

因為長時間的安靜,電話間的感應燈自動熄滅,韓岩在黑暗裏沉默再沉默,所有想說的話全部變為脊柱的疼痛。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他媽問:“韓岩,能不能跟我說說,你到底怎麽想的。”

外間趴着的同事起來了大半,晃着脖子解乏。韓岩移眸看向他們,薄唇微動:“什麽怎麽想的。”

電話那頭氣息勻緩,有種長輩的持重。

胡玉雯淡淡道:“在我面前還兜什麽圈子。不管你認不認,我是你媽,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的想法我多少能猜到一些。”

“是麽。”韓岩有些嘲弄。

胡玉雯也不惱:“我看得出你很關心安寧,也有想跟他在一起的意願,只是還沒有最終下定決心。雖然你是我兒子,我內心站在你這一邊,但我還是想說,很多事情沒有百分之百完美的解決辦法。不管你拖多久,最終還是免不了要有選擇、有犧牲。既然有犧牲,就一定有遺憾,這方面你要看淡一些。”

犧牲,這個詞韓岩不陌生,當年他就是他母親事業的犧牲品。

他問:“你呢。”

“我什麽?”

“你的遺憾是什麽。”

胡玉雯緘默良久,緩緩答:“當然是你。”

“我這輩子追求醫學方面的理想,可以說是已經傾盡全力,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只有你,一直是我一塊心病。當初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初衷是給你幸福快樂的人生,但後來發生的很多事都跟這個初衷背道而馳。我知道你怨我,怪我自私,不負責任。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堅持,走到今天我不後悔,但遺憾是避免不了的。”

說到這裏她停頓片刻,似乎是平靜了些許情緒,然後才再度開口:“作為妻子,我很遺憾自己的婚姻輸給距離。作為母親,我更遺憾錯過了你前三十年的人生。所以我由衷地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感情一定是需要維系的,跨越重洋的交流可以保鮮一時,不可能保鮮一世,這方面我跟你爸就是最好的例子。”

距離與愛情,在這個課題上胡玉雯是個絕對的失敗者。她總結前半生的挫折經驗,對尚未下定決心的兒子傾囊相授,目的并不是左右他的決定。

她只想讓兒子知道,有時候一朝錯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作者有話說:今天是雙更,還有一章,別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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