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上樓後,安寧又趴到窗口找熊。

覺得有點舍不得,天降的這點快樂。

大約是他的扣錢警告起了作用,穿着紅背心的大熊老老實實回到花園,繼續被人揪着耳朵拍照,受歡迎得不得了。

“媽媽,今天是有什麽活動嗎,醫院怎麽會突然找了一只熊來。”

“誰知道,興許是什麽醫院紀念日吧,搞得還怪熱鬧的。”他媽媽半躺到床上,“寧寧,給我倒杯水來。”

“好的。”安寧應了一聲,轉身跑去倒水,給媽媽送到床邊,送完又回到窗口,撐着下巴看熱鬧。

圓腦袋,胖肚子,大腳掌。

太傻了,傻大個,還不愛說話。他不知不覺微笑,笑着笑着,心底卻憶起另外一個人,笑容慢慢僵在臉上。

不知道阿文在幹什麽,會偶爾想起一個叫安寧的人嗎?

默默半晌,他拿出手機,如往常一樣不抱任何希望地打開微信,對話框卻多了一個紅點。

雙眼驀地睜大——

韓岩:“我在臨江。”

時間就是一刻鐘以前,他上樓的時候。

安寧幾乎要以為自己看錯了。近半個月不聯絡,還以為韓岩再也不會來找自己,沒想到消息跟人一起抵達。

樓下的熊終于工作到累了,誰找它拍照它都擺擺手,離開花園前似乎擡頭看了一眼住院樓的高層。不過安寧沒注意到,因為此刻他全副精神都在如何回複韓岩的消息上。

“什麽時候到的?”算了,不好,删掉重寫,“要見面嗎?”還是不好,讓韓岩怎麽答呢。

正踟蹰時,對話框又來了新消息。

“我們見一面。”

“方便的話。”

後一句顯然是前一句的補充。大約是覺得前一句太獨斷專行,因此亡羊補牢。

安寧咬緊牙,盡量平靜地回了“方便”二字。

“下午還是晚上。”

“你呢,什麽時候方便,不用上班嗎?”上一次,他就是那樣忙。

“項目告一段落,有兩天休假時間。”

“那就下午吧,地方我來選,我請你吃飯。”他想加一個波浪號,忍住了。

“五點我接你。”

跟上次一樣的時間,一樣的結束語。

收起手機,安寧仍覺得似幻似真。擡眸看向窗外,一片碧藍晴天,綿雲朵朵恰如此刻心境,悠悠蕩蕩脈脈無暇。

靜靜趴了片刻後,他像只充滿電的蜂蜜,忽然一下就開始滿屋飛來飛去。

“爸爸你幫我打電話給興祥記訂個位子,今天下午的!”

他爸爸自老花鏡後擡起眼,奇怪地瞥向他:“今天下午?你不跟我們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我約了人,就是上次那個,你快幫我打呀。”

他爸爸搖搖頭,戳起手機,“喂,是興祥記吧?我要訂……”

“媽媽我外套呢?”

“挂那兒呢不是,又幹嘛去?”

“我要回家一趟。”

“大下午的回去做什麽。”

他答都沒答,摸到鑰匙手機就刮出了病房,邊跑邊拜拜,“我晚上晚點兒回來!”

“慢點兒跑小心摔着!”

“知道了!”

一路火花帶閃電,最快速度回到家。離五點就兩個小時了,必須洗個澡換身衣服,老覺得早上穿的這套浸了醫院的消毒水味。

家裏靜悄悄的,是一個人的小天地。安寧邊淋浴邊哼歌,洗完後把本就細軟的頭發吹得更順,鏡中人臉色紅撲撲的。

五點還差十分,他緊趕慢趕出現在醫院東門。

這個時間點來醫院看病的基本沒有了,除非急診,因此車是進的少出的多。雖然已經立冬,但因為幾乎沒有風,等在路邊也并不覺得有多冷,陽光曬在後頸甚至發燙。

剛站了兩分鐘,手機就響了。

“你到了?”他東張西望。

韓岩聲音像是離得很近:“這裏不能調頭,我在馬路對面,黑色862。”

安寧擡眸,看見正前方緊挨着天橋的地方停着一輛黑色寶馬,一看就很貴,本能覺得不是。但前後左右就只有這一輛黑車,又沒有別的選擇。

下一秒,寶馬的車窗遠遠降下,露出一張熟悉的側臉,的确是韓岩。

恰好紅燈變綠燈,安寧深吸一口氣,拔腿就往馬路對面跑。還沒跑到就見韓岩拉開車門下車,皺眉等在車邊,“你跑什麽?”

“我——”安寧險些撞到他身體,急急剎住,“我怕你等。”

說完自己先低下頭。

視角向下,只能看見韓岩的腿。筆直修長,大腿隐隐顯出些線條起伏,大約是因為不用上班,所以沒穿皮鞋,而是穿了雙德訓鞋,板正斯文。

那雙腿停頓片刻,反身朝車門走去,“上車。”

他點點頭,亦步亦趨。

晚高峰,一路塞車。

韓岩被路況弄得心情不大好,不過安寧不着急。

“你這次來,是明天回去嗎?”

“嗯。”

“今晚住哪裏,還是上次那家酒店?”

“嗯。”旁邊的車一擠,韓岩差點擦上,沉着臉道,“查查有沒有別的路線。”

安寧喔了一聲,聽話地拿出手機,不過查得心不在焉。糊弄了兩下之後,小聲開口,“別的路也很堵诶,要不就這條吧,沒準兒過了這個路口就不堵了。”

韓岩沒再說話,那就表示同意了。

他開車很專心。其實他做什麽事都像他這個人一樣,一板一眼,嚴謹專注。如果不是有喬嶼那麽個不靠譜的朋友,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認識安寧。

路途漫漫,安寧大着膽子,靜靜地看着他。

但韓岩總歸要看後視鏡的。導航播報前方還有一公裏擁堵,他打了一把方向盤,問:“我臉上有字?”

“沒有,就是……”安寧笑了笑,斂起眸,“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的後半句,永遠都是很想你。

冬天黑得早,夕陽已經露面,暖橙色餘晖從車外映進車內,照在他臉頰上,含蓄又柔和,多情又脆弱。

韓岩沉默片刻,擡頭按下頭頂的燈,“最近怎麽樣,聽你聲音像是感冒了。”

安寧輕輕搖頭,“是有一點,不過不嚴重。你放心,是傷寒感冒,不會傳染的。”

“阿姨怎麽樣?”

“這周開始好多了。化療有效果,就是掉頭發,我給她買的帽子她也不肯戴。”

密閉的空間裏,韓岩的聲音更顯沉穩:“抗癌是個長期的事,你跟叔叔阿姨都要做好持久戰的心理準備。尤其是你,現在你就是他們的精神支柱,身體跟心理哪方面都不能垮。”

“這個我知道,”安寧微微颔首,“我跟爸爸兩個人忙得過來,基本不會太累。”

“護工還是不肯過夜?”

“已經辭了。”

韓岩一邊開車,一邊轉頭看向他:“因為費用?”

“嗯?”

“如果是出于費用的考慮,你可以跟我開口,我手頭還有不少積蓄。”

安寧完全沒料到韓岩會提這個。

他微張着嘴,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時覺得意外,一時又覺得毫不意外。

韓岩在他的盯視下,僵硬地轉回目光直視前方,“算我借你的。”

安寧慢慢擡手,揪緊身前的安全帶,輕聲問:“多少都肯借?”

“不是沒有上限。”

“嗯?”

韓岩沉吟片刻,“活期我只有45萬,你需要今晚就可以轉給你。不過這次出來我證件帶得很齊,理財和定期解凍還有180多萬,應付阿姨的病應該足夠了。”

半晌無人接話。

他目光鎖定安寧,“不夠?”

現在許多抗癌藥的确是天價,一瓶動辄兩三萬,要救命勢必開銷不菲。

安寧低着頭,不肯跟他對視,側面看去嘴唇緊抿,似乎有所為難似的。

“不夠我還有車,你也見過,那輛斯巴魯。”

車就算動産了,不是流動資金。

安寧輕輕喔了一聲:“這輛呢。”

“這輛是租的,不能賣。”

“租這麽好的?”

“我有用。”韓岩不多解釋,只說,“把你卡號發過來,一會兒我把錢給你轉過去。”

從不拖泥帶水。

安寧不說好的,也不說謝謝,緘默地掏出手機,微信發了過去。韓岩開車沒看。

等到了餐廳,預約早已過號,興祥記是吃不上了,兩人轉戰旁邊的一家粵菜館。想到上次提起興祥記時安寧的興奮勁兒,韓岩本以為這回他會失望,沒想到并沒有。

雖然沒有表現得很雀躍,但安寧也并不像是不高興,臉頰一直微紅,像是發燒。吃到一半韓岩伸手探額,把他吓了一跳。

“有點燒。”韓岩低聲。

安寧鈍鈍的,低頭舀湯喝,“沒燒,熱的。”

湯的熱氣氤氲在臉頰上。

一頓飯吃得莫名其妙,兩人倒比從前還沉默幾分。結賬的時候安寧要付,韓岩不讓,拿出手機買單。安寧臉一讪,轉身就走開了。

韓岩以為他覺得悶,沒有攔。打開微信,安寧在車上發的那條消息赫然呈現。

根本不是什麽卡號,而是五個字:

“你像個傻子。”

韓岩皺緊了眉。這算什麽,報一箭之仇,報複初識時他罵他傻叉?

他走出去,見安寧低着頭等在車邊,鞋底磨臺階,一見他靠近就緊張地挺直背。

還行,還有救,罵完人還知道心虛。

“上車。”

“去哪兒?”

“送你回醫院。”

其實安寧想問用不用陪他到處逛逛,不過剛才爸爸發來短信,說媽媽想吃橙子,讓他帶點回去,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耽擱。

回程路上他問:“你住哪家賓館?”

韓岩說了個名字,就在醫院附近。

他喔了一聲,“那你就在那兒把我放下吧,我去趟水果店。”也在那周圍。

等開到那兒,天已經黑得很徹底,好在尚算鬧市,來來往往行人衆多。

韓岩将車靠邊,車門解鎖。

“明天你幾點的飛機?”

“十點。”

“又這麽早啊。”

“有事。”又是有事。不過韓岩說:“我下周再過來。”

到了這種地步,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再問,究竟為什麽來。

安寧默默良久,解開安全帶,看向韓岩的目光略帶一些執拗,“其實我一個人可以。”

他不想讓韓岩這麽辛苦,難得的假期卻要坐飛機兩邊跑。

本以為以韓岩的性格,不會回答什麽。沒想到下車前,韓岩卻關了燈,低聲道:“你已經做得很好。”

至于誰為誰付出,那都是彼此自願的,無須精算到誰的付出更多一毫厘。

安寧鼻根微酸,轉身下車,不讓韓岩送了,怕舍不得他走。一直到走進水果店,轉身之際才看到寶馬調頭離開。

他在店門口站着沒動,靜靜看着尾燈漸行漸遠。

店門口顧客熙來攘往,有個小女孩抱了一束花,還有一個碩大的禮品包裝盒。撞到他的時候他猛的回神,驀然想起上回韓岩說要送自己一份禮物,放在酒店了,至今沒揭曉究竟是什麽。

經過上回的意外,安寧已經對随時出現的變數風聲鶴唳,很快決定趁現在還不算晚,立馬就去把禮物拿回來。

酒店不難找。他提着買好的橙子,只花了五分鐘便趕到前臺。

“你好,我想問一下韓岩住哪間房?”

前臺态度很好,但查來查去,系統裏卻沒有一個叫韓岩的客人。

他一時怔愣,走到路口給韓岩打電話,誰知卻無人接聽。

去哪兒了?

韓岩總像風一樣,來去自由,捉摸不定。

安寧猜想自己今晚又跟禮物失之交臂。他沿着步行道慢慢往醫院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過十數盞路燈。

路經一家便利店,他想進去買瓶熱飲,餘光卻忽然捕捉到小巷深處,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昏暗的燈光下,韓岩靠着牆,慢條斯理地吞雲吐霧,身旁是半人高的舊垃圾桶。

車并不在路邊,他似乎是走過來的。也許是過來買煙,也許是酒店禁煙。

安寧悄悄後撤,身體藏到陰影中,打算等韓岩抽盡興了、出來了再叫他。

兩個人隔着半條巷,各自想着跟對方有關的事,又是另一種滋味。

過了約莫五分鐘,巷內傳來腳步聲,接着韓岩出現在巷口。安寧正要上前拍他的肩,卻見他徑直右轉,熟門熟路地朝與酒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沒發現安寧。

這條路他似乎并不陌生,走路時既不東張西望,也沒依靠手機導航,步伐邁得不緊不慢,乏善可陳的街景勾不起他半點興趣。

幾分鐘後,他停在一個陌生的公寓小區門外,從大衣口袋中拿出了一張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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