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秦朔北沒回來。
猛地意識到這一點,秦淵甚至覺得不可思議,昨天他還特意在電話裏說,回來之後老師可能會帶着他們出去吃飯,最晚也不過九點。挂電話前又說了一遍。
考慮到一群十五六歲的小孩兒聚在一起,因為貪玩而忘了時間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秦淵抱着懷疑又等了一會兒。
十點。
而時間那樣抽象的概念,換算成了擁有實感的“焦慮”,恐怕才能解釋出秦淵現在的心情。他對自己說了五遍“再等一會兒”,然後第六次擡頭看表,十點一刻。
還是沒回來。
他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以秦朔北的行事風格,極少有過出爾反爾之類的行為,承諾過的東西哪怕是雞毛蒜皮也一定會兌現,跟人約好的時間從來不遲到,守規矩得近乎死板,不像是能做出夜不歸宿這種事兒來的孩子。
時間不等人,秦淵硬逼着自己冷靜下來。他找到老師家訪那天留的電話號碼,二話不說給老師打了過去。
可話筒那邊是幹巴巴的電子音,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他一下子慌了神。
如果說剛才還能夠條理分明的分析形勢,種種猜測被挨個推翻,秦淵則是徹底陷入了一種初現雛形的恐懼之中。
連老師都失去聯系的話……除非是路上出了事故。
——出事了。
八月的夜晚熱意尚未消退,這個想法萌生的瞬間,卻讓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顫。
秦淵不是個慣于意氣用事的人,可是當某種情緒影響并侵蝕了能夠讓他保持鎮定的那一部分理智,他就需要用具體的行動來對抗慌亂。他必須得做點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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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幾次緩慢而壓抑的深呼吸之後,他跑帶着鑰匙手機和手電筒出了門。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找。
小時候的秦朔北沒有像別的小孩一樣走失過,因為過分內向,對外界有種動物式的本能抗拒,在人群裏都會出現一種接近神經質的緊張,只有秦淵能像那些鎮定藥物一樣讓他安靜下來。
所以他恨不得能與他形影不離,走到哪兒都跟着他,但人終究是要長大的,這個習慣也花了好幾年才改正過來,盡管如今再看,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同。
他還是很黏他,無條件包容他的脾氣,把他當成最親最近的人。
這竟然是十年來唯一沒有改變的。
秦淵停在一個路口等紅綠燈,他跑步的速度相比那些散步的人顯得太突兀,有人在看他,他低下頭,抖了抖被汗水沾在額前的頭發。
手機像是壞了一樣,沒有好消息也沒有壞消息。
哪怕是出了事故也會有動靜。
他兩只手捂住臉,彎下腰用力的吸氣,吸到後來胸腔都是顫抖的,但他不想被路人看出來,所以綠燈一亮,他就站起來繼續跑。
這周圍的交通主幹道全都找了個來回,他們上下學經常走的那些小路路燈年久失修,由于他夜盲,對黑暗有點抵觸,事到如今卻也硬着頭皮用手電筒照着走了一遍,一無所獲。
他想到報警,可失蹤人口不到四小時是不能立案的,最容易出事的往往也就在這四個小時。
最壞的結果……
他第一次覺得畏懼一件事,怕得連想都不敢往下想。
不敢回家。
身上跑出來的汗被風吹涼了黏在身上,繃緊的衣物捆綁着手腳,讓他覺得步履維艱。
他在走回家門的這段時間裏做好了打算,包括這一晚也許不能睡覺,随時等着有人聯系他,受傷的話需要作什麽準備,失蹤的話該向誰追究責任,離家出走的話該如何登記個人信息和尋人啓事。
他走進樓道,發現二樓的燈亮着。
可能是剛才想得太多,讓他在擡頭往上看的時候反應不過來。
家門前站着他一直要找的人,穿着走時的那身衣服,肩上背着一個風塵仆仆的大包,淩亂的黑發堆在頭頂,從樓梯上方望下來的眼神疲憊而熟悉,他像往那樣叫他,哥……
後面的話就被秦淵臉上的表情堵在了喉嚨裏。
直到許多年後秦朔北都忘不了那一刻,即使他累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昏睡過去,饑腸辘辘的走了三個鐘頭,回到家發現大門緊閉,而等了他很久的那個人非但沒有迎接他、卻是沖上樓梯一拳朝他的臉上揮了過來——
他看着秦淵通紅的眼圈,手掌不偏不倚的接住了那一拳,其實他遠比秦淵想象的能打,只是喜歡在他哥面前當個好孩子。
其實他的眼裏藏了太多事,只是秦淵從不正眼去看。
其實他感覺到秦淵快要崩潰了,只是他不舍得拆穿。
其實他有點僥幸,只是他需要解釋,不知道秦淵肯不肯聽。
其實他那麽喜歡。
這時卻是說什麽都多此一舉。
他反握住秦淵攥緊的那只手,探身上前,親吻他的嘴唇。
剎那間襲來的柔軟和溫度震得秦淵往後一退,險些跌下樓梯,被秦朔北拉了一把,後背靠在門上。
因為沒人發出聲音,樓道裏的燈立即就滅了。像是播放中的電視機被人關掉了開關,黑暗蠻橫地遮住他眼前的一切,他什麽都看不見,唯有對方的呼吸還輕拂着他的嘴唇;他下意識的想要掙紮,卻被越抱越緊。
“秦淵。”
他能摸到秦朔北的手,指骨清癯而纖長,男孩子特有的粗糙掌心摩挲着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嵌進指縫、扣住了他的手。
“我在這兒,秦淵。”
他閉上眼。
“我在。”
那一晚上秦朔北再也沒逮着機會跟秦淵說上話。
他沒能找到那麽多萬不得已的理由,但這事兒做得太過火了,以兩個人目前的情況來說很難采取應對措施,只能尴尬的避免正面交流。
可是想做的事兒做了,哪怕造成的後果要用多幾倍的時間和精力去彌補,他也心甘了。
正如秦淵所想的,他們确實在回來的路上出了意外。
上高速之前有一段難走的泥濘路,去的時候司機還和孩子們打趣說,但願別碰上下雨天,萬一車子熄火了,咱們就得長征啦。
後來所有人都懷疑這個樸實剛健的縣城司機是否擁有某種靈異的預言能力,把如此可怕的幻想都變成了現實。
剛下高速,他們的車就壞了。沒有給人任何寄希望的餘地,壞得十分徹底,再怎麽折騰都無濟于事。
帶隊的女老師默默從包裏拿出運動鞋換下了高跟鞋,看着漫天白茫茫的雨,說,同學們,今天內還想到家的話,就長征吧。
所以秦朔北他們足足走了好幾裏地才走回市區,腳底像燒紅的鐵板似的,老師過意不去,挨個給學生家長打電話道歉,一路上手機都打沒電了,還剩幾個沒通知的學生,秦朔北就是其中之一。
而他對這件事本身也沒有多麽耿耿于懷,只是想着,秦淵要怨他了。
所以他婉拒了老師補償他們一頓晚飯的提議,餓着肚子急急忙忙趕回家,卻發現秦淵不在;從樓下能看到房間裏是亮着的,然而不管怎麽敲門都沒人應聲,幾乎可以推測是在極其倉促的情況下跑出去的,連燈都來不及關。
他靠着門,腳底還是灼熱而疼痛,心裏卻好似蓄滿了酸澀的雨水,那些久遠到褪了色的溫柔四下流淌,瓦解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堅強,讓他想哭。
先紅了眼眶的卻是秦淵。
他就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曾以為石沉大海的想念和等待,在他眼前開出了花。
秦朔北坐在桌前吃飯,時針邁過了十一點,對面那家帶小孩兒的鄰居早就睡了,夜深人靜的。
自打秦淵把一杯晾好的水放在桌子上就沒再理他,像躲瘟疫一樣躲進自己房間裏。秦朔北稍微墊了墊肚子,怕晚上給胃增加負擔,喝掉那杯水就算收尾。
然後他拖着灌了鉛似的兩條腿,敲了敲秦淵房間的門。
沒人理。
“哥。”
他對這個反應早有預想,于是只靠在門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遍,幫助秦淵早點擺脫這一場虛驚帶來的心悸。
“就是這樣。”他在最後加上一句,“哥,對不起。”
“讓你擔心了。”
他把額頭貼在門上,興許是累了,或許是想聽聽秦淵的回應,哪怕秦淵什麽都不說,仿佛這樣做也會離他近一點。
“如果你想聽什麽,”他說,“什麽時候問我都可以。”
他很少一次性說這麽多話,口幹舌燥,困倦欲睡卻不僅僅是因為這些。
“今天就先睡吧,晚安。”
重要的是,他們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