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堂屋裏人山人海。

一張方桌前坐了十幾個人, 還有十幾人或蹲或站,李鵲滿面笑容地送着茶水,一口一個哥哥姐姐, 哄得店主們笑口常開。

一人高的籬笆門外,被趕出堂屋的李鹍一手燒雞, 一手饅頭, 站在牛車前啧啧有聲道:

“乖乖隆地洞……”

沈珠曦縮着脖子,面前站着面色難看的李鹜。

“這一車都是什麽東西?”李鹜問。

沈珠曦往他指的牛車看了一眼, 依稀辨認出防塵的花布下突出的輪廓。

“好像是……一套桌椅,一個書櫥和一張短榻, 還有一張新床。”

“幾樣木頭家具而已, 老劉頭怎麽張口就要我五百八十兩銀子?”

“可能……可能是因為用的是黃花梨木吧……”

“那這一車又是什麽東西?”李鹜指向第二輛牛車。

沈珠曦用餘光瞥了一眼, 不太确定地說:“可能是……屏風吧?”

“一扇屏風而已,為什麽老陳頭要我四百兩銀子?!”

“整塊大理石制成的……自然貴一點……”

李鹜沉着臉,接連拉開了幾輛牛車上的所有花布。

“你買這個做什麽?”他拿起一物。

“我看家裏沒有一盞燈, 所以……”

“白天有日光,晚上有夜光, 你要是還覺得不夠,老子再給你開十扇窗,就算你實在要買燈——用得着買金底座的燈臺?”李鹜拿着她精挑細選後留下的金座雲紋燈,罵罵咧咧道:“這金燦燦亮閃閃的,生怕不遭賊的模樣,你打算擱哪兒?你就不覺得它到我們家,是委屈了這金燈臺?”

“……是有點委屈了, 所以我還在布莊訂做了一個燈罩,用的是霞影紗。”沈珠曦的聲音越來越小:“貴是貴了點,可是透光效果好, 紋樣也好看……”

李鹜的臉色已經極限趨近于廚房那不知傳承了多久的灰燼堆。

“這又是什麽?”李鹜從車裏扯出一尊金燦燦的東西,一口氣沒喘上來:“你——”

沈珠曦看了一眼,吓壞了。她明明說不要了,怎麽店主還是把這送子觀音塞進來了?!

她見李鹜胸口急促起伏,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樣子,擔心觀音先一波把他送走,忙解釋道:“這是店家強送我的贈品,我都說了不要了——我買的是下面那個佛桌,就算不供佛,拿來放盆景花囊也好呀。”

“好好——”李鹜走到後一輛牛車前,說:“這車上又是什麽?你後半輩子的所有衣服嗎?”

“你怎麽咒我!”沈珠曦驚恐道:“這只是我這一季的新衣罷了!”

“那底下這鞋又是怎麽回事?”李鹜說:“你是要下地幹活還是蜈蚣精在世?這麽多鞋子你穿得完嗎?”

“穿得完,穿得完……”沈珠曦小聲嘀咕:“你總不能叫我一雙鞋子搭配所有衣裙吧……”

李鹜接二連三地問着車上的東西,沈珠曦的眼神慢慢飄走,最後定格在面前的老牛身上。

老牛一邊用銅鈴大眼看着她,一邊甩尾驅趕身邊的飛蟲蒼蠅。它是多麽幸福啊,不想聽蒼蠅嗡嗡,尾巴一甩就行了,沈珠曦也多希望自己能有這麽一條尾巴,能咻地一聲甩走面前煩人的李鹜。

“這又是什麽?你要開私塾嗎?”李鹜不可思議地看着最後一車滿載的白紙。

沈珠曦飛快瞥了牛車一眼,耳朵微微紅了,她小聲回答了李鹜的問題,他卻沒有聽見,皺着眉又問:“你說什麽?你真要開私塾?”

“……是廁紙!”沈珠曦紅着臉提高了音量:“我再也不用幹屎橛了!”

“拿紙來擦屁股?”李鹜瞪大眼睛,像是聽見了世上最難以置信的話語。“你瘋了?縣老爺都還在用幹屎橛,你竟然要用寫字的紙來擦屁股?”

“你說廁紙不行嗎,為什麽偏要說擦……說那個!”沈珠曦臉色越來越紅。

“不行,這紙不能要!”李鹜咬牙切齒道:“有幹屎橛為什麽不用,你又不是宮裏的皇後娘娘!”

“不行,必須要!”沈珠曦見他态度堅決,也顧不上顏面了,含着哭腔說道:“我屁股疼!我屁股都破皮了!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用幹屎橛了!”

沈珠曦撲在一車廁紙上,雙手大開,保護着她的生命。

她含淚道:“我不能沒有廁紙,不然你就把我一起送走吧!”

李鹜站在原地,深沉的眸光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沈珠曦哽咽道,杏眼中淚光閃爍。

“我想在你頭上開天窗。”李鹜咬牙切齒道。

李鹜讓李鵲把屋裏的店主們都叫出來,重新商議訂貨單子。

“這些家具,都給我帶回去,不要花梨木的,給老子換點平常人家用的好木頭過來。老劉頭,你要是敢給老子摻雜木進去,別怪我帶人來你家做客。”

“誰他娘放的送子觀音?拿着滾!少拿垃圾糊弄老子,去了這送子觀音,重新把佛桌報價給我,坐地起價的小心我送去你見佛祖!”

随着李鹜的重新分配,店家們臉上紛紛愁雲籠罩,有那不死心的剛想開口,李鹜一個眼刀就甩了過去:“我還沒計較你們糊弄老子女人的事——怎麽着,看見肥羊就挪不動道了,也忘記這肥羊從哪家出來的了?”

那心有不甘的店家默默低下了頭。

李鹜罵了半晌,終于輪到金銀樓的牛車和河柳堂的牛車。

“這衣服和鞋,你自己去選一半出來,其他的不要。”李鹜扭頭看向眼巴巴望着幾輛牛車的沈珠曦。

沈珠曦不情不願地走上前,看着車上的衣物下不了手。

只留七八件衣裳,怎麽夠她穿啊?沈珠曦委屈極了,哀怨地看了眼一旁的李鹜。李鹜沉着臉站在那裏,鐵石心腸,不為所動。

李鴨!李鴨!氣死她!

她含淚舍去了一半新衣新鞋,接着,就是河柳堂的那一車廁紙。

沈珠曦站在一車廁紙前,想到自己又要用幹屎橛刮自己屁股,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母妃,你為什麽獨留孩兒在這人間受苦啊?

“行行行……先留半車,別的你帶回去。”李鹜一副頭大的樣子。

河柳堂的掌櫃臉色一下明亮起來,響亮地哎了一聲。旁的慘遭退貨的店主則羨慕不已地看着他。

一聽這話,沈珠曦的眼淚就止住了。

只要廁紙還在,希望就還在。

之後,就是結賬的時候了。

李鹜黑着臉走進堂屋,半晌後,黑着臉走了出來。各個店主排隊到他面前領錢。

“李老板恭喜發財,下次再來。”河柳堂的店主笑爛了老臉,伸手捏住李鹜手裏嬰兒拳頭大小的一塊銀子,扯了扯,沒扯動,再扯,還是沒扯動。“李老板,你……松手啊?”

河柳堂的老板再次發力,終于從鐵青着臉的李鹜手裏扯走了銀疙瘩。許多店主都朝滿面紅光的河柳堂掌櫃投去了羨慕嫉妒的眼神。

幾輛牛車陸續遠去了,沈珠曦和李鹜一同看着遠去的牛車,他們各有所思,但眼神都那麽渴望,一個是渴望他消失的銀子,一個是渴望她失去的貨品。

李鹜背着手,轉過頭來看着沈珠曦。

“屁股紙我給你留下了,旁的也留了不少。”他目光深沉:“你要是再給老子一聲不吭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沈珠曦連忙搖頭:“絕對不跑了!”

“布莊的蝦子布還沒退,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布莊退掉。”

李鹜不等她說話,轉身進了院門。

他走到廚房裏,從角落的柴堆下扒拉出一個小壇子,這裏面都是趁京中戰亂,發死人財得來的銀子,原本裏面裝得滿滿當當,現在卻只剩下幾粒碎銀。

他望着空壇子思考人生的時候,李鵲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

“大哥真要留那麽多東西?”

“……算了,錢沒了再掙就是。”李鹜說:“這冤家就是撿回來克老子的,沒那個命卻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李鵲笑眯眯道:“我看大哥被克得挺開心的。”

“……你皮癢了?”李鹜一個眼刀橫掃過去。

李鵲安慰道:“大哥不妨往好處想,我們三兄弟剛結拜那年,大哥還曾對我說過,日後要做大事,娶公主——如今不也算完成一願了?”

“你是真的皮癢了——”

李鹜撿起燒火棍起身,李鵲兩腿生風,一溜煙地先跑出了廚房。

“大哥今日繁忙,弟弟我就先走一步了。哥哥大婚之日弟弟再來拜賀!”

李鹜在廚房裏呆了一會,踱步來到卧室的竹簾外。

“沈珠曦。”

裏邊沒聲兒傳來,他習以為常,撩開竹簾就進了卧室。果不其然,那呆瓜又在床上獨自垂淚。

李鹜嘆了口氣,走到床尾坐下。沈珠曦翻了個身,用後背對着他的視線。

“老子都沒哭,你哭什麽?”李鹜說。

“你有什麽好哭的。”

“我馬上就要娶個睡金床坐金椅的公主回家,還不能哭?”

沈珠曦破涕為笑,說:“我又沒要金床金椅。”

“那我還得多謝你了?”李鹜說:“你起來,看着我說話。”

“我不起來。”沈珠曦賭氣道。

“你起來。”李鹜拉着她的手臂,輕而易舉就把她從床上拉了起來。

李鹜瞧着她,她卻依然不肯看他。那雙清澈烏黑的杏眼被淚水洗滌,長睫上還沾着楚楚可憐的淚珠,每次眨眼,淚光就會閃爍一次,動人心弦,璀璨生輝。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那樣,她被困在書櫥裏,眼含熱淚,驚慌失措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她生命裏的唯一依靠。好像離了他,她就沒法在世間活下去一樣。

現在他是徹底明白了,這呆瓜離了他,是真的沒法在這殘酷的世間活下去。

她從前是怎麽生活的?為什麽一點一滴都沒有被生活的墨跡沾染?

李鹜說:“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但不是現在。”

沈珠曦慢慢擡起頭來,哽咽道:“那是什麽時候?”

其實,沈珠曦已經沒那麽想要那些東西了。那些東西就算再好,又能比得上她宮中之物嗎?她傷心,無非是覺得李鹜駁了她的面子,出言反爾,說話不算數,那些店主該怎麽想她啊?

可是現在想想,她也是光顧着去看材質和式樣了,連價都不問就買了太多,為她付賬的已經不是傅玄邈了,是一個民間最平凡不過的泥腿子,她怎麽能奢望一個泥腿子,來滿足一個公主的願望呢?

更何況,李鹜雖然沒能給她所有想要的,但他也給了她以前從來沒有的。

落淚時還能被人安慰這樣的事,沈珠曦從前想都沒有想過。原來有一個人在自己難過時哄一哄,心裏的生氣和難過,這麽容易就會消了。

“不久以後。”李鹜用毫不懷疑的語氣說:“別人有的,你都會有。你信我嗎?”

沈珠曦看向他的眼睛,李鹜的眼睛,是她見過的最有神采,最有力量的。這種眼神,怎麽會出現在一個泥腿子身上呢?

他或許會小有成就,但又能怎麽樣?他的成就,在父兄甚至傅玄邈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無論他如何追趕,他的出身已經局限了他的一生,她想要的,他根本給不了。

然而,沈珠曦卻點了點頭,忍不住笑了。

“……我信你。”

“還有……”李鹜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還有什麽?”沈珠曦疑惑地睜大眼。

“還有,別一個人躲着偷偷哭。有什麽事你告訴我,我能解決的給你解決,不能解決的想辦法給你解決。”

沈珠曦一愣,不由自主道:“為什麽?”

他把手心蒙在沈珠曦帶有淚珠的雙眼上。她的視野黑了下來,眼皮上暖暖的,李鹜無奈的聲音在面前響起。

“……真是個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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