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新學期,學校發生不少新變化。先是建了幾年的圖書館終于落成,跟着又改造老舊的田徑場,重新鋪設跑道,更換人造草坪。田徑場煥然一新,激發了大家對運動的熱情。每天天剛擦黑,就有人湧入跑道,浩浩蕩蕩進行晚跑。他們宿舍樓正對着田徑場,自然要參與其中,每天吃過晚飯,稍事休息便換衣服去跑步。他也不記得是怎麽注意到偉的,大約是發現這個人總在他們附近,跑道上他們慢他也慢,他們快他也快。他們去單雙杠處乘涼,這個人已經在那裏做起引體向上。他剛留了這麽個心,中午去食堂,又和偉在宿舍樓下碰了個正好。偉騎在自行車上,和他們幾乎同時要出院門。因為舍管只開了側門,兩邊就堵住了。他們給偉讓路,偉也退到了一邊。他當時還不太确定這個人是不是操場那個,盯着偉看了又看的。偉做出不耐煩的表情,搶先一步往外騎。慌亂間,一只腳踏空掉到了地上。再踏回踏板,臉紅到了耳根。他心裏就有了些把握。有什麽意思呢,他想。卻忍不住關注起這個人來。這一關注,才發現他們其實經常碰面。比如他們常去同一個食堂,選了同一堂英語課。他甚至發現,這個人就住在對面樓比他高一層的宿舍。他的床位臨窗,每天坐桌前看書上網,偶爾扭頭望向窗外,好幾次撞見那邊趴在窗臺,目光已經收回,但臉還正對着自己,來不及挪開。他不免有些好笑對方的扭捏。但是等到那邊不再躲閃,開始跟他大膽對視,他又趕緊走掉了。他想,這有什麽意思呢。
一場連綿的陰雨過去,氣溫回升。接連幾個晴天,終于可以晾曬回潮的棉被。他們的宿舍背陰,需要把被子抱去天臺。他們許久沒有上過天臺,一剎上來,才發現這裏是個極舒服的所在,陽光和煦,視野開闊,目之所及整個校園都半掩在茂密的新枝嫩綠裏。他們曬好被子,自己也趴在矮牆上曬太陽。感覺正惬意,他瞥見對面宿舍樓裏,偉從窗戶探出頭,漫不經心的拿毛巾撣了撣窗臺,轉身抱出一床棉被來——那床棉被,是他在雷達連見過的軍綠色的!也不知是從父親處還是哪裏得知,他們這屆研究生裏有一批部隊送來的培養生。所以,這個人也是從軍隊來的嗎。隔天早晨的英語課,他起晚了,踩着上課鈴聲沖進教室,一眼看見偉獨個坐在前排。他徑直在那一排的最邊上坐下。坐下了,才覺出尴尬來,他這個樣子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他側着身子,克制着不去看偉。課間休息時又去外面轉了一圈。再回來,發現偉的座位空了,直到上課也不見回來。就這樣,事情突然來了個徹底的逆轉。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認識偉。偉卻再也不去田徑場,也不在對面的窗臺呆望。好容易等到偉出現窗邊,他趕緊放下窗簾,留一條小縫偷看。他看見偉舉着面小鏡子剃須、梳頭,關燈出門,最後出現在宿舍樓下,潇灑的騎着自行車離開——送給躲在窗簾後面的猥亵小人一個大大的白眼。他整個人變得十分聒噪。跟舍友去自習,恰好在宿舍樓下遇到偉,他頓時聊得更加大聲,摟着舍友肩膀,一路走到教室還激動的紅着臉頰。他又是說又是笑,心卻直往下沉。他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這天,他下課回宿舍,還在遠處就看見大院門前停着一輛軍用吉普,是空軍的車牌!他的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幾步趕上前去。偉站在敞開的後蓋旁,正跟一個兵有說有笑的往車上搬行李。難道這個人也要離開學校?他目不斜視的從他們身邊走過,心裏冒出個可笑的念頭,既然你要離開,那我就要比你先走!他當晚就回了家,接下來的英語課自然是不去了,其餘可以不去的課也統統缺席。但整日呆在家,家裏難免要過問。他正愁找不着理由,接到導師通知,安排他外出調研,為期十天。
他便帶着些報複的快感出發了。
調研地點在省內的少數民族自治縣,也是偏遠山區,需要坐一通宵的火車。他們的火車晚了點,拖延到淩晨才檢票。他跟導師、師兄一行三人上車便呼呼大睡。不想火車在夜裏又悄悄把耽誤的時間追了回來,天不亮就提前到站。他們都睡過了頭,多虧有列車員叫醒才及時下車。清晨的氣溫有些涼,哆哆嗦嗦步出站臺的時候,他說給師兄,山裏的夏天也興蓋棉被呢。負責接待他們的司機已經等在出站口,大家就近用過早餐,馬上趕赴第一個調研點。師兄采訪,他負責錄音跟記錄。當地的口音初聽着實難懂,語調快,還特別嘹亮。他的筆記就作得很吃力。加上總分神去想自己一夜沒有沾水的臉和手,更覺得時間萬分難熬。從第一個調研點出來,路邊出現一條山澗。導師急忙叫司機停車,然後招呼他們拿洗漱用具下車洗臉。原來不單是他,大家都很狼狽呢。而在山澗邊洗漱的體驗是這樣新鮮,導師還帶頭下水去洗了個腳。他們也脫鞋追下水,嘻嘻哈哈的,氣氛變得愉快。中午在鄉裏找不着合适的餐館,只能買方便面充饑。他也不覺得辛苦,還胃口很好的連吃兩碗。下午接着走訪也幹勁十足。結束工作,司機帶他們去“農家樂”吃晚飯。菜很豐盛,還很新鮮,都是菜園裏現摘。尤其那米飯是用鐵鍋焖的,拌了土豆和豬油,結着金黃香脆的鍋巴,光就着酸蘿蔔下飯已是人間美味。大家都吃得很滿足。飯後返回縣城,天色有些晚了。車子跑在盤山路上,導師和師兄在後排打盹。他坐在司機旁邊,低頭玩着手機。司機突然敲了敲車窗,指給他,對面的山裏頭有一個雷達連呢。他不敢相信的趕緊朝外張望。沉沉暮色裏,只能看見蒼茫的山的輪廓。再用手機查看地圖,眼下所在的位置和軍男一東一西,恰好在省的兩端。原來雷達連還有許多,光本省就不止一個。他意識到這一天來他興興頭頭的原因,是覺得這鄉間和雷達連相似。随之而來的一個念想,卻與軍男無關,而是——那個人已經離開學校,回部隊了吧。想到這裏,長久以來由偉帶給他的刺痛感倏的轉過身,變作車窗倒影裏一張寫滿失落的臉。
他們的調研倒是收獲良多。師兄藉由調研掌握的一手資料,修改完善了畢業論文的初稿。他因為每晚整理錄音,特意買來詞典,根據老鄉的發音查找有無對應的漢字。不想真給他找到幾個生僻字詞,且都是有典有據的說法。這些在他們聽來粗陋的村言俚語,其實有着很古雅的成份呢。他把這發現說給導師。導師鼓勵他照着這個思路做些研究,還提了碩博連讀的建議。申請碩博連讀的話家裏早就說過,但他對搞研究這件事情始終有些茫然,遲遲下不定決心。現在自己摸到點門道,只覺得豁然洞開,找到了方向。調研時間由初定的十天延長至三周,直到學校有一場英語統考逼近才不得不結束。仍然是一夜火車回到省城,他們驚覺外面的世界已經更替了季節。他們穿着離開時的外套,路上的行人卻已經換上夏裝。這樣一想,才真切的感到有大半個月過去,也覺出了這段時間跋山涉水的疲憊。他徑直回了家,痛快的大洗特洗,再往宿舍打個電話,問清楚考試的時間跟地點,早早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