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段千裏妖性難移, 說話間就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壺酒來。
他與黎風蘭并肩坐到了船舷邊,慢悠悠的說出了第一句驚世駭俗之語:“邱晚游為老不尊,棒打鴛鴦。”
黎風蘭:“……”
怎麽感覺有哪裏不對?
見黎風蘭不回應自己, 段千裏又說:“這為老不尊, 還有棒打鴛鴦,都是因為他那徒弟黎扶月。”
聽到“黎扶月”這三個字, 乘黃好奇地從黎風蘭的袖子裏爬了出來,下一刻黎風蘭便緩緩地捏起了它爪上的小肉墊。
黎風蘭微笑了一下,嘴上說道:“你繼續說。”
但心裏想的卻是:你繼續編。
只聽段千裏長嘆一聲說:“當年黎扶月與妖族的少主,兩情相悅,妖族的人都叫黎扶月‘夫人’。只可惜被邱晚游發現,從中作梗……”
夫人?
“嗷嗚!”
不自覺地, 黎風蘭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 就連乘黃都被他捏疼了。
被小家夥委委屈屈地一看,黎風蘭趕緊松開它的爪子,輕輕地撓起了乘黃的下巴。
乘黃是無辜的。
這邊段千裏還在繼續:“邱晚游雖然自己不出雪域梅洲, 但是沒有少暗地裏給少主下絆子, 他還曾用神器‘追魂箭’重傷妖族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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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還有這樣一件事?
黎風蘭想起來了, 段千裏似乎是有一次身受重傷。當時自己還曾好奇,究竟是誰能讓他受那麽重的箭傷……
“對了, 我還曾打聽到,天眠宮裏凡是對黎扶月有意思的人。一旦被邱晚游發現,就不會有好果子吃, 在宗門裏關個千八百年還是輕的,大部分人都被他搞去了兇險秘境, 或是對付厲害的兇獸。有去無回啊……”說完這句話, 段千裏終于喝幹手中的那壺酒。
這一次, 黎風蘭反駁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但卻再說不出口了。
方才那一句,段千裏并沒有胡說八道,甚至不曾添油加醋。
——上一世的黎扶月是修真界無數修士的意中人,從三百歲離開雪域梅洲起,他已不知收到過多少次告白。
現在仔細想想……那些同他告白的人,的的确确就像段千裏說的那樣身隕秘境,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次兩次或許是巧合,但次次就絕不會是。
黎風蘭心亂如麻,他呼吸的節奏,都亂了一下。
“那你……你是如何知道,邱晚游對他徒弟有意思的?”
只見段千裏冷笑了一下說:“因為追魂箭上有邱晚游一分神識,那妖族少主曾與箭上神識對話……呵呵,那為老不尊、罔顧常倫的變态,直接應了下來啊!”
段千裏越說越氣憤。
做了這麽多年死對頭,黎風蘭當然分得清,段千裏哪句話是在胡說八道,又有哪句話是真的。
無論前面有多離譜,這一句都沒有假。
……而哪怕已經接受了自己死而複生,也接受了自己所處世界不過一本小說。
可知道自己的師尊,居然……真的有那樣的想法後,黎風蘭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
抛去遙正鐘的事情不說,黎風蘭對他師尊,一直都心懷敬意。
邱晚游父母都是修士,他自幼修真,完全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模樣。黎風蘭甚至一時半會間,很難将師尊和那些凡塵俗欲聯系起來……
最重要的是,《天眠道生》不是一本正經書嗎!為什麽會有這種奇奇怪怪的隐藏劇情?
不過話說回來,段千裏的問題還沒有答完,他到底為什麽說“半個修真界都知道”呢?
還不等黎風蘭問,見他半天不說話,段千裏就先憋不住了。
他以為黎風蘭這是不相信自己,便補充了一句:“這些話,可都是妖族之主親口所說。不只是我,整個妖修界,可都知道這件事。”
整個,妖修界?
上一世的時候,黎風蘭每每見到段千裏,都會和他對打起來。
而到了這一世,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和段千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可沒想聽到這句話,黎風蘭還是産生了一種,想要揍人的沖動。
冷靜,冷靜,不能打人。
“所以你說的‘半個修真界’是?”黎風蘭覺得,未免誤會自己應該和段千裏确認一下。
“哦,”段千裏不知從哪裏取了個果脯出來,丢進嘴裏之後說,“妖族少主親口說了,妖修界都知道,那可不就是半個修真界?”
黎風蘭:“……”
原來不斷傳謠的,就是你本人啊?
呵呵。
他将乘黃藏到了左手的衣袖中,下一刻便出掌将段千裏的果脯擊飛。
淺粉色的果脯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抛物線,從空中“啪嗒”一下掉了下去。
不等段千裏做出反應,黎風蘭直接轉身離開了這裏。
他的身後,只傳來一陣哀嚎:
“啊啊啊啊啊!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啊!”
妖修的話,果然不能信。
……
此行目的地是溪後城,将盒子裏的東西埋下,只能算是個“隐藏任務”。天眠宮的人來這裏,還是有正事要做的。
靈舟将要到溪後城時,莊之夏将所有人召集到了舟前。
她看了一眼雲海下的城鎮,對舟上的同門說:“溪後城附近有兇獸出沒,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斬殺兇獸。還望大家多多小心。”
“是,師姐!”周圍修士紛紛應道。
與黎風蘭同行的修士普遍比較年輕,聽到任務之後,大家立刻緊張了起來。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人多勢衆,又有大師姐莊之夏在,處理區區幾只兇獸,肯定不成問題。
所以緊張歸緊張,隊伍裏的氣氛,還算是輕松。
而段千裏則興致缺缺的打了一個哈欠,他顯然對這種活動沒有多大興趣。
靈舟慢慢降低高度,看着下方陌生的城市,黎風蘭忍不住摸了摸藏在自己衣袖裏的乘黃。
而小家夥也輕輕地蹭了一下黎風蘭的手指,當做回應。
黎風蘭不由想到:自己這一趟,應該算是回家吧?
盡管幾千年的時光已經過去,靈舟下的城市,自己早已經認不得了,可這座城市,畢竟藏着自己的童年……
“好了,大家都去準備準備,也不必太過緊張。今日我們先去溪後城內休息,白天再出城看。”靈舟沒多久就落到了地上,莊之夏簡單安排了一下,便叫大家跟她一起朝城中而去。
人群緩緩向前移動,黎風蘭卻忍不住停下腳步,擡頭朝城樓上看去。
他已經有幾千年沒有回過這裏了,眼前的城市與黎風蘭記憶中的,再無一絲一毫的關聯。
盡管修真界裏的千年時光,早就沖淡了那十七年的記憶,不過在看到這座城的時候,黎風蘭還是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過了一會,黎風蘭這才将視線慢慢地收了回來。
此時他發現,原來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一個人也在擡頭看城門上的三個大字。
段千裏怎麽對凡間的城市感興趣了?
注意到黎風蘭在看自己,剛才還賭氣不理他的段千裏,忽然輕嘆一口氣說:“看到這地方,忽然想起了一個老相識。”
“老相識?”黎風蘭一邊與他并肩向城內走去,一邊忍不住重複了一下這三個字。
段千裏用“老相識”這三個字來形容自己,着實叫他感覺有些意外。
當年哪怕被自己打至重傷,段千裏都喜歡用“手下敗将”這四個字來稱呼自己,可謂是嘴硬到了極點。
怎麽現在千年過去,他反而用“老相識”了?
“是啊,已經慘死很多年了。”段千裏客觀評價道。
慘死·黎風蘭:“……”
其實也沒有錯。
不知是稍稍遠離天眠宮隊伍,還是因為聽懂了段千裏的話。原本抱着黎風蘭胳膊睡覺的乘黃忽然睜開眼睛,“嗷嗚!”接下來便從主人的袖子裏竄了出來,狠狠地向段千裏的手腕咬去。
乘黃的動作極快,下一秒黎風蘭的耳邊,就傳來了段千裏小聲的驚呼。
“你這小東西,怎麽也瘋了?!”
且不論乘黃到底是為什麽咬人,看到自己的鹹魚靈獸忽然奮起攻擊了妖主,黎風蘭還是非常欣慰的。
天眠宮的修士住在了城中一家小客棧內,這裏環境一般,不過離有兇獸出沒的東山較近。
等安頓好後,其它修士都出去觀察周邊情況,或是打聽兇獸相關的消息。只有段千裏一個留在客棧裏大吃了一頓,他還将黎風蘭留了下來,美其名曰要對方養精蓄銳。
溪後城原本沒有宵禁,但從幾年前開始,城外郊野夜間忽然有兇獸出沒,城主終于不得已設下了宵禁。
等到晚上所有人都要回到室內,幾扇城門也會随之關閉。
天眠宮弟子領域陸續續回來之後,溪後城宵禁時間也到了。
夜色漸漸深下來,修士們也逐漸緊張起來。他們大多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打算稍有異動便提劍出城。
黎風蘭看上去有些悠閑。
他獨自帶着乘黃,坐到了這加客棧的樓頂。
現在正是凡間的初春,趁着月光,還能看到不遠處的山上沒有融化的白雪。
“嗚嗚~”黑乎乎的乘黃從主人的袖子裏鑽了出來,它本身想和黎風蘭玩,但是作為上古兇獸的它,卻于瞬間感受到了黎風蘭眼神中的那幾分寂寞。
黎風蘭伸出手去摸了摸乘黃的腦袋,将它抱到懷裏說:“我當年離家的時候,沒有想過,自己再回來的時候會是兩三千年之後……”
“嗚~”乘黃不會說話,可還是嗚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應黎風蘭。
“千年時光對凡人來說還是太久了,城裏面已經看不出一點當年的痕跡。只有遠處的山,還有一點點兒時的影子。”他輕聲說着,語氣溫柔中又帶着點懷念。
黎風蘭知道,乘黃聽不懂自己的話,就算聽懂了也不會回應。
但回到這個地方後,他還是不免想起了一點點兒時的事情。
身為上古兇獸的乘黃還沒有成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黎風蘭說着說着,乘黃就沒有了動靜。低頭一看,原來是趴在他膝蓋上睡着了。
黎風蘭忍不住伸出手去戳了戳乘黃的鼻尖,它的毛發雖被段千裏染成了黑色的,不過鼻尖依舊粉粉的,看上去很是可愛。
“阿嚏——”黎風蘭的動作太過輕柔,摸得乘黃直接打了一個噴嚏出來。
小家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摸自己的是主人之後,就又用腦袋在黎風蘭的手背上蹭了起來。
“睡吧睡吧。”
乘黃聽話的再次閉上了眼睛,這一回居然打起了小呼嚕。
黎風蘭忍不住笑了一下。
就在這一刻,在房間裏待的無趣的段千裏也走了出來。
他本想在客棧裏找點吃的,但沒有想到一擡頭,就看到了坐在屋頂的黎風蘭與乘黃。
“……乘黃?”見狀,段千裏忍不住皺眉。
當時在密光山上的時候,黎風蘭一直在大殿裏修補靈脈,不常出現在段千裏面前,所以他的感覺還不怎麽明顯。
這一刻他終于發現,黎風蘭和乘黃的關系,似乎有些太好了……
乘黃雖然看着傻乎乎的,可卻是只實打實的上古兇獸。
它的直覺非常靈敏,按理來說絕對不會與主人之外的人這樣親近、不設防。
段千裏當然記得,乘黃真正的主人是誰……
這一瞬間,站在地上的段千裏忘記了自己出門要做的事情。
他的視線落在黎風蘭的身上,而黎風蘭的身影也逐漸和另外一個人重合了起來……
黎風蘭神魂強大,段千裏出門之後。他就感受到了來人的存在。
下一刻黎風蘭就将乘黃藏在了袖子下,朝段千裏所在的方向看去。
隔着帷帽,段千裏看不清楚黎風蘭的表情。
他只聽到男人稍稍停頓一下,有些疑惑地問:“你怎麽出來了?”
“我——”
沒等段千裏回答,一陣嚎叫忽然傳到了兩人的耳邊。
“是兇獸!”黎風蘭皺眉,他立刻從屋頂躍了下來,迅速将乘黃放到屋內,不再搭理話還沒有說完的段千裏。
等他再次出來的時候,天眠宮的弟子已全部站在了客棧的小院裏。就連找借口不想去的段千裏,也被莊之夏強行抓了過來。
莊之夏快速将人群掃了一眼,确認大家都在,便帶人禦劍向城郊而去。
不過幾息,一行人就到了溪後城的城外。
剛到林間,他們便在劍上看到了只巨大的兇獸,正站在遠處空地上咆哮。
幾名修士對視一眼,就在他們打算提劍斬殺兇獸的時候,站在最前方的莊之夏忽然擺了擺手說:“等等!向後退——”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并退回了樹林的入口。
夜晚的密林極其安靜,修士又五感敏銳,他們停下之後就聽到——不遠處有一陣極其混亂的蹄聲,正快速朝他們所在的位置靠近。
過了半刻,莊之夏咬牙說:“那邊的兇獸,比我們所知的多許多。”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有說話,存在感幾乎為零的黎風蘭忽然開口,他輕聲總結道:“是兇獸潮。”
“兇獸潮”這三個字他可再熟悉不過了。
眼前這些修士沒有見過兇獸潮,但自己卻不一樣。
除了曾經在兇獸潮中救出逆徒外,上一世他走火入魔,也是因為一場兇獸潮才暴露的……
“兇,兇獸潮!”聽到這幾個字,有人提劍的手都不穩了。
看到那修士害怕的樣子,段千裏忽然來了興趣,他靠在樹上說道:“怎麽,遺言想好了嗎?找個石頭刻下來吧,不然一會找不到。”
那修士只有金丹期修為,看上去還沒有歷練過幾次。
聽到段千裏的話後,随着一聲清響,他的本命靈劍都墜到了地上。
作為修士,這裏的人都明白,兇獸潮意味着什麽。
那個金丹修士,知道自己來溪後城只是處理幾只小兇獸,且還有莊之夏一起的時候還在慶幸。
現在他終于明白,自己并沒有什麽好運。
“把劍提起來。”他的耳邊忽然傳來了莊之夏冷冷的聲音。
那修士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說,”莊之夏慢慢轉過身去,看着他一字一頓的說,“把劍提起來。”
“師姐!”那修士竟然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說,“兇獸潮一來我們必死無疑,不如……不如我們就不在這裏逞強,先走吧。”
“先走?”黎風蘭忽然将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沒有想到自己死了不過一千多年,天眠宮的修士竟已經這麽無用了?
黎風蘭走來将那地上把劍撿了起來,直接用劍尖點在了那修士的胸口處。
“我們走了,兇獸就會來屠城。你是覺得溪後城裏面的人命,都不值錢嗎?”黎風蘭的語氣,比莊之夏還要冷。
明明他只有築基期的修為,但是那修士卻産生了一種極其緊張的感覺。
有夜風從不遠處吹來,輕輕吹拂着黎風蘭的帷帽。
借着月光他看到,黎風蘭的臉居然不像傳說中那樣有一條暗紫色的傷疤……
他的下巴白皙,完美好似玉雕,哪裏有傳聞中猙獰恐怖的意思?
“還不起來?”黎風蘭再次問道。
那把劍已經刺破了修士的外衫,顯然他并不是在開玩笑。
見狀那個修士忙掙紮着站了起來,等站穩之後。他才從黎風蘭的手中顫抖着接過長劍。
兇獸的腳步越來越近,所有人都嚴陣以待。
只有段千裏一個人,他甚至沒有拔劍,依舊抱臂倚在樹上。
在剛剛那一刻,段千裏竟然在黎風蘭的身上,看到了黎扶月的影子……
甚至黎風蘭教訓那小修士的時候,段千裏竟不由心動了一下。
……哎!等等我在想什麽!
段千裏趕緊搖了搖頭,将腦子裏那亂七八糟的東西甩了出去。
他們雖然有些相似,但到底不是一個人。
自己對扶月的心天地可鑒!怎麽會受到一個小修士的影響?
這邊段千裏還在糾結自己的感情問題,而另外一邊,黎風蘭已經蹙緊了眉。
“來了……”他慢慢握緊手中長劍,向林中看去。
就在下一刻,随着一聲怒號,一只巨大猙獰的兇獸,就從林中躍了出來,站在了人群的對面。
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看到這巨大而醜陋的兇獸,修士們還是無法避免的緊張了起來。
最前方的那只兇獸渾身覆滿鱗片,它朝站在人群中的黎風蘭怒號一聲,但是半天都不見動彈。
“它……它怎麽了?”有修士問。
黎風蘭沒有回答,不過心中已經有了答案——自己身上有乘黃的氣息,乘黃這只上古兇獸,對它們有血脈壓制,因此兇獸們一時半會間不會靠近。
現在黎風蘭提着劍,與那兇獸對視着。
而就在和這個時候,黎風蘭忽然察覺出了,這只兇獸有些不對勁……
眼前這只兇獸目光非常混沌,它看向自己的眼珠一動也不動,就像是……一只提線木偶,或者說被人吸走了神魂。
這樣的情景,黎風蘭還見過一次。
想到那裏,他便不由自主的将手中的長劍握緊。
好巧不巧的是,黎風蘭上一次見到兇獸出現這樣的情況,便是他上一世在全修真界面前走火入魔的時候。
那是黎風蘭除了身死道消外,最不願意回憶起的一段往事。
他之前一直避免去想,但是今天,在他與這只兇獸對視的時候,黎風蘭的記憶終于控制不住的朝那天回撥。
……
與此同時,消失多日的陵不厭,忽然推開了密光山大殿的正門走了進去。
在他進門的那一刻,一張巨幅畫卷便在他的面前緩緩展開。
——這是人間十二州的輿圖。
他難得嚴肅的皺眉朝畫卷看去,看上去竟有些着急。
陵不厭的視線穿過座座山川,最終落在了一座小城上。
“……溪後城?”他緩緩開口,輕聲将這座城市的名字念了一遍。
不過下一刻,他便轉身離開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