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章
此時是溪後城的初夏, 按理來說天氣并不熱,可沒坐多久,黎扶月還是叫身邊的小厮, 給自己找了一把折扇。
“公子,你不就見一下寧大才子嗎?怎麽還專門搞一把折扇……”那小厮有些無語的看着黎扶月,顯然他以為,黎扶月拿折扇, 只是為了裝裝樣子。
沒想到黎扶月搖頭嘟囔道:“不是,我總感覺自己好像在冷的地方呆慣了,稍微一熱就受不了。”
黎扶月這句話剛一說完, 就見一匹白馬穿過長街,随着籲的一聲, 忽然停在了茶樓之下。
馬上有一藍衣少年,他馬尾高束身姿潇灑,整條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是寧公子!”黎扶月身邊的少年激動的說。
而正在搖扇子的黎扶月, 則稍稍皺眉……
“我和寧公子這是第一次見面吧,可怎麽總覺得他有些眼熟呢?”
“公子別胡思亂想了, 客人已經來了!”
說話間,木質的樓梯傳來吱呀聲,黎扶月的客人已經走上了茶館的二層。
藍衣人笑着看了一眼黎扶月, 同他行禮道:“黎公子,久仰大名。”
“不必這麽客氣,叫我扶月就好。”
黎扶月也起身行禮,并叫對方趕緊坐下。
“那您也直接叫我青默吧。”
黎扶月猶豫了一下, 笑道:“好, 青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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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青默相不相信, ”黎扶月一邊給他倒茶一邊說,“我剛才看到你的時候,總覺得有些眼熟,就好像……我們之前見過似的。”
這一句話,黎扶月是鼓起勇氣認真說的。不過寧青默似乎将他的話,當成了一句玩笑。
“巧了,”寧青默接過茶杯說,“我也有這個感覺,或許我們這就是前世有緣吧。”
聞言,黎扶月低頭,有些腼腆的笑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這笑容,竟然讓坐在對面的寧青默晃了晃神。
少年時的黎扶月,比後來的他少了幾分冷淡之氣,卻多了點可愛與稚氣。
尤其這樣一笑,真是要和溪後城夏日的那暖風融到一起去。
身處于幻境之中,就像是重活一世。
寧青默也不再是那個心機深沉,想要奪得權勢與地位的音修,而真的變成了京城裏的少年才子。
在初夏時分,寧青默對眼前的少年,生出了朦朦胧胧的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的好感。
看着坐在對面的少年,寧青默的耳朵尖,竟然泛起了薄紅。
……
黎扶月和寧青默每日喝茶撫琴,寫詩作畫,完全忘記了一切煩惱。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
是幾個月?亦或是幾年?
又是一個夏天,黎府大宅的湖內,黎扶月與寧青默泛舟其上。
此時寧青默正坐在船頭彈琴,而黎扶月則在他對面,懸腕在紙上書寫着什麽。
坐在琴邊的少年忍不住看了一眼黎扶月,接着竟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瞄了瞄自己身邊那支新折的睡蓮。
他想,等下一支曲子彈完,自己就将睡蓮送給黎扶月。
寧青默是聞名京城的大才子,他身上的玉佩、發簪,随便一個都價值連城。
可現在,他卻覺得那些俗物都配不上眼前的少年。
只有這只卧于水面的蓮花,才算襯他。
一曲終了,正好有微風吹來,水面也随之皺起了層層漣漪。
不遠處隐藏在竹林後的小院,露出了一角樓牆。
寧青默看着四周的景色,忍不住說道:“扶月家的園子,看上去真是雅到了極致。”
聽到好友的誇獎,黎扶月不由笑了一下道:“我家大宅,都是爺爺親自設計的,花園也是一樣。”
“真不愧是先皇太傅,”寧青默忍不住贊嘆道,“可惜這一次,沒能在溪後城見到他老人家。”
黎扶月的爺爺年輕時是當朝有名的才子,也是一個久負盛名的大畫家。
“再過些日子就能見到了,我爺爺他在京城,等秋天就能回——”說到這裏,黎扶月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扶月?”見他忽然不說話,寧青默手上正要彈奏的曲子也斷在了這裏。
他看到,黎扶月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對……不對……”
“什麽不對?”
茶桌邊的少年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整條小舟也随之搖晃。
“我爹娘呢?他們人呢……”黎扶月的神色忽然慌張了起來,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自己家人的名字。
看到黎扶月這慌張的樣子,寧青默直接放下琴站了起來,他将雙手搭在黎扶月的肩膀上說:“扶月冷靜,慢慢想,不要着急。”
“嗯……”黎扶月慢慢地點了點頭,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上。
他喝了一杯冷茶,開始仔仔細細地回憶了起來。
“我爺爺奶奶一道去京城,他們說今年秋天就會回來。還有我爹我娘,他們怎麽也不在家?是去京城了嗎……可是我怎麽忘記,他們是為什麽去京城的了?”
認識這麽久,寧青默從來都沒有見過黎扶月這樣慌張。
他輕輕地拍着少年的肩膀,寧青默的手掌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黎扶月的身體,都正在因為緊張而顫抖。
這一刻,寧青默居然也跟着緊張了起來。
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麽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在離自己而去。
這邊黎扶月還在繼續回憶。
“……是啊,已經好幾個夏天過去了,他們怎麽還不回來呢?”黎扶月忽然轉身,他注視着寧青默的眼睛問,“青默,你告訴我,我們認識幾年了?”
這一瞬,黎扶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亂。
“幾年?”寧青默也愣住了,因為就在此時他發現,自己好像也記不清楚,自己與黎扶月究竟認識了多久。
甚至于……寧青默還覺得,他的人生,就是從身騎白馬停在茶館邊,上樓與黎扶月相識的那一刻開始的。
“是啊……”寧青默呆呆說道,“我們認識幾年了呢?”
這個時候,黎扶月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他正視着寧青默的雙目,說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青默,我發現從我們認識的那天起,這個世界,就只有夏季。”
“什麽意思?”寧青默的臉上,這下真是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他聽黎扶月一字一頓的說:“我是說,我們被困在了這裏。”
困在了這個初夏,困在了溪後城。
就在黎扶月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湖中的睡蓮驟然間枯萎。
而岸上的垂柳,也慢慢只剩下了細細的枝丫。
“這是怎麽回事……”寧青默喃喃自語道。
和黎扶月不同,寧青默無比深愛這個夏天,他只想時間永遠留在這裏。
要是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和黎扶月,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是現在,這個初夏居然正在以難以阻止的速度結束。
湖面上結起了薄冰,竹林枯黃,鳥鳴消失。
“我想起來了,”黎扶月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我都想起來了。”
“我十四歲的時候,祖父被卷入京城大案,黎家一夕之間風雨飄搖。所以……我爹娘這才離開溪後城。如今我十六歲……因為過完這個夏天……”
寧青默轉身向黎扶月看去,他看到不知何時,眼前的白衣少年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寧青默第一次見黎扶月落淚。
那一滴滴的淚水,好像并非砸落船艙,而是砸到了寧青默的心上。
他發現,自己的心,居然也随着黎扶月落淚,一道抽痛了起來。
“扶月……”寧青默伸出手,輕輕地将少年臉上的淚痕擦去、
黎扶月雙目通紅的看着他,一字一頓的說:“過完這個夏天,我就十七了。黎氏,正是在我十七那年,被——滿門抄斬。”
玄輕門的幻境,誕生萬千年都從未被人破過。
可偏偏是黎扶月這樣一個毫無反抗意願的人,在無意之中破了這陣。
不過眨眼,這座雅致的花園,就變成了一座鬼園。
之前陪在他們身邊的小厮、丫鬟,一個個變老,最後化為枯骨。
原本凝固的四季,在剎那間輪轉數次。
黎扶月最後一次站了起來,他沉默一會,俯視着寧青默說:“夢也該醒了,玄輕門的……寧青默仙尊。”
幻境終于崩塌。
黎扶月與寧青默在幻境中過了不知多少年,但是幻境外的一切不過一須臾。
……
“嗚嗚~”感覺到乘黃輕輕蹭自己脖頸的那一刻,黎扶月終于确定,自己回到了現實。
站在他對面的寧青默,也突然忍不住朝前走來。
可是下一刻,他就被一把細白的長劍攔住。
“了因果!”
黎扶月一手抱着乘黃,一手持劍,此時的他并沒有走火入魔,但是渾身上下那股瘋勁,卻勝似走火入魔。
白色的身影與墨發一起在風中舞動,好像一只被卷入狂風的蝴蝶。
但偏偏這樣脆弱的身影,爆發出了無比強大的力量。
只用三招,前來圍困黎扶月的玄輕門大能,手中的樂器,便已悉數被他毀掉。
黎扶月最後再深深地看了寧青默一眼,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抱着乘黃便禦劍而去。
而看着對方遠去的背影,剛才從幻境出來,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寧青默,終于大聲喊道:“扶月!”
——對他來說,幻境裏的時光,同樣是一段真真切切的記憶。
在寧青默的記憶中,自己上一刻還與黎扶月泛舟湖上,彈琴作詩。
但是下一刻……
他就回到了自己背叛黎扶月的那個瞬間。
命運,就這樣将寧青默玩弄一番。
在進入幻境之前,黎扶月只是他皆有可無的好友之一。
但是在出秘境後,對方卻成了……第一個讓他那始終不安的靈魂,萌生“就此平凡終了”也不錯這個念頭的人。
實際上無論是在幻境之中,還是在幻境之外,黎扶月都沒有任何變化。
變得人,始終只有寧青默一個罷了。
幻境中的寧青默,忘記了利用對方的,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寧青默表面上對誰都很和善,知己遍天下,實際上心裏卻很瞧不起修真界中人——尤其是劍修。他一直暗自将劍修稱作“莽夫”。
而在一個難得安寧的環境中,寧青默終于發現,黎扶月與他之前認識的人,都不一樣。
黎扶月去天眠宮之前,在人間度過了十七年。
這十七年裏,黎扶月飽讀詩書,對樂曲也頗有研究。
這些都是滿心只有利用與算計的寧青默,之前沒有發現的。
可笑的是,等他發覺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對于黎扶月來說,在寧青默背叛自己的那一刻,兩人便已徹底陌路。
然而對寧青默而言,真正的糾纏,方才開始。
“寧仙尊……”猶豫半天,終于有修士上前問道,“黎扶月跑了,我們之後應該怎麽辦?”
寧青默原本垂在身側的手,緩緩虛握成拳,他死死地盯着黎扶月消失的方向,過了半晌後說:“繼續追,不能……放任他繼續為禍世間。”
寧青默是個聰明人。
他知道,經過此事,黎扶月是絕不會原諒自己的。
要想和黎扶月在一起,唯一的途徑就是,繼續自己之前做的事情。
徹徹底底地折斷黎扶月的翅膀。
再說……黎扶月本來就走火入魔,是個十足的危險份子。自己做的事情,除了滿足一點私欲外,更是為了整個修真界好。
——寧青默在心底,這樣安慰着自己。
……
此時此刻,凝魂塔四周的旋渦還在飛速旋轉。
就算寧青默有大乘期修為,他也難以與這座巨塔的力量對抗。
“啊——”終于,寧青默懷中那一把琵琶上的所有琴弦,全部斷裂開來,男人的雙手也瞬間鮮血淋漓。
就算用勁全身力氣,與畢生的修為抵擋,那把琵琶還是慢慢地裂成了兩半。
黎扶月的殘魂,脫離了琴身。
“扶月!黎扶月!”寧青默一邊叫着黎扶月的名字,一邊向前撲倒,他的雙手貼在了談以塔的塔身之上。
大乘期音修的靈氣,通過手掌傳入談以塔中。可半天過去,仍像是泥牛入海,沒有半點反應。
他想要将那些從琵琶身中脫離的殘魂搶回來,但是寧青默失敗了。
那一抹已經被養了千年的殘魂,就這樣沖破琴身,毫無留戀的彙入了巨大的凝魂塔中。
因為靈力的反噬,寧青默原本搭在琴上的雙手,也被那股力量震開,衣袖也被鮮血染紅。
他渾身狼狽地跌倒在地,就這樣睜着眼睛,看着凝魂塔慢慢平靜下來。
不過幾息時間,剛才圍在凝魂塔周邊的靈力旋渦,就消失不見。
禁地再一次恢複了平靜。
甚至表面上看去,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寧青默慢慢站了起來,原本風流倜傥的音修,此時鬓發全亂也無暇顧及。
他再一次走到凝魂塔前,停頓一會後,竟又将自己滿是鮮血的手貼了上去。
“扶月……黎扶月……”這一刻,寧青默居然咬牙笑了出來。
一千多年的時光過去,現在大多人只記得寧青默是大乘期無情道修士,忘記了從前的他那标志性的微笑。
此時的寧青默,神情就像是回到了千年之前。
如此溫柔的眼神,配上他一身狼狽的模樣,真是格外叫人膽寒……
寧青默雙手貼在談以塔上,如情人低語般地閉眼說:“扶月,既然有人也想要複活你,那我們遲早有一天會相見。”
說完這句話,又輕撫了凝魂塔幾下,寧青默這才慢慢睜眼。
此時的寧青默目光略顯呆滞。
他轉身看着不遠處的天空,喃喃自語道:“你的神魂在這裏,那……還缺一個好身子。扶月別怕,我去為你尋找一個好身子。”
語畢,寧青默甚至沒有去管那把裂開的琵琶。
他足踏虛空,于瞬間離開了凝魂塔下。
而在密光山裏,本來正在養傷的黎風蘭,則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
他的手撫在胸口處,手腳無比冰涼。
感覺到主人的不對勁,方才窩在一邊的乘黃趕忙站了起來,用腦袋蹭了蹭黎風蘭。
“沒事……”黎風蘭輕輕地摸了摸乘黃的腦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
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夢到寧青默。
“真惡心。”黎風蘭一邊輕輕摸着乘黃的腦袋,一邊低聲說道。
自己曾經将寧青默當做朋友,可到頭來,寧青默不但早就安排好了人抓自己,後面更是親自帶頭圍剿。
正是因為那時的積極表現,寧青默一舉成為了修真界年輕一輩中的領頭人物。
……若他真是為了修真界大義,來殺自己這個走火入魔的修士。那黎風蘭或許還能理解,并承認寧青默是個好修士。
可就在黎風蘭被鎖仙鏈困在雪域梅洲的時候,寧青默曾借傳音符,對他說過一番話。
這件事,只有黎風蘭與寧青默兩個人知道。
在傳音符中,寧青默用慣有的暧昧語氣說:“扶月不如散去修為,搗碎道心,留在我身邊當個凡人吧。”
散去修為,搗碎……道心?
當個凡人?
盡管早已經知道,寧青默是個怎樣的人。但彼時聽到對方用如此輕佻的語氣,向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黎風蘭當時差點就再次被氣到走火入魔。
成王敗寇,被鎖在雪域梅洲,黎風蘭沒有什麽不服氣的。
可是這樣侮辱人,就是寧青默的問題了!
天眠宮,硯依山。
不久之前見面的時候,還拔劍相向的師徒二人,這一次居然面對面,心平氣和的坐在了一起。
邱晚游還和當年一樣,嗜酒如命。
雖然他剛被遙正鐘反噬,身上的傷還沒有養好,可是這并沒有影響到邱晚游的愛好。
“師尊……”林朝塵輕輕放下酒杯,看着邱晚游的眼睛說,“我說的話,您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邱晚游的手指頓了一下。
“你走火入魔了。”他冷聲說。
“我現在很清醒,師尊你知道的,走火入魔也不是一直都是那樣。”此時的林朝塵滿身君子風度,看上去與“走火入魔”沒有半點關系。
但是在放下酒杯的那一刻,邱晚游還是看到了徒弟胳膊上那密密麻麻的疤痕。
邱晚游沒有說話。
林朝塵又笑了一下說:“師尊,這是我第七次邀你來硯依山,之前那六次,你次次都是直接回絕。但是這一回,你來了。你一直都很清楚,我找你來這兒,究竟是要做什麽——”
“你說夠了沒有?”邱晚游忽然開口打斷了林朝塵的話。
“師尊,和我合作吧,”沉默一會,林朝塵臉上的笑意慢慢散去,他對邱晚游說,“東山引魂幡已經快要煉好了,要是你願意出手……再以黎風蘭為祭。師兄神魂歸位,不過轉眼的事情。”
說到這裏,林朝塵慢慢站了起來。
他走到邱晚游的身邊低聲道:“再說,您當初想用遙正鐘做什麽,我可不是猜不出來。”
“林朝塵,你在威脅我?”邱晚游放下手中酒杯冷冷問道。
“師尊不要多想,我知道一開始的時候,您就不願收我為徒。但盡管如此,教我的時候,您卻同樣盡心盡力,将師尊的職責盡到。所以我向來都很尊敬您——”
在黎風蘭之前,邱晚游門下曾有兩個挂名弟子。
其中一人就是林朝塵的姑姑,正是她在死前将林朝塵托付給了邱晚游。不然與黎扶月在雪域梅洲呆了三百年的邱晚游,又怎會願意再收一個徒弟?
“不要和我提當年的事。”邱晚游打斷了他的話。
“好,”林朝塵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說,“總之你放心,我只想讓他複活。到那時我會告訴世人,我已走火入魔,再自己走入煉魂谷。而你就可以,将師兄帶回上界。”
邱晚游沒有說話,但是與他相識千年的林朝塵卻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師尊動搖了。
就像他一開始不願用遙正鐘,作伏神陣的陣眼,最終卻同意了一樣。
邱晚游自私的那一面,永遠可以在最後那一刻,推翻理智,占據上風。